可北齐这位年轻的帝王神情淡淡, 连几句夸赞之语都是合着礼节, 没有半点特别之处。
顺颖郡主捧着酒盏的手微紧,她对自己的舞艺从来自信。这一支凌波舞,更是皇后娘娘专意请宫中乐师为她所谱。她苦练三月,为的就是今夜。
分明一切都完美无缺。
场中, 南陈的舞姬们已换了新曲来跳。
众人赏之, 虽仍是绝妙的舞姿,但与方才那一舞倾城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场夜宴宾主尽欢。顺颖郡主掩下眸中失落神色,理所当然享受着殿中中心之位。
宴席渐至尾声, 瑜安未受拘束离席回府。清涵郡主仍要等着康王妃, 只能先与她作别。
宫灯明亮, 衬得夜幕中繁星都有些黯淡。
“嘉懿郡主安。”出明华殿不远,一名内侍等在路口恭敬行礼。
瑜安认得他是朝宸宫中的和顺, 一向跟在高总管身边:“免礼。有何事?”
和顺恭声道:“陛下请郡主至朝宸宫一叙。”
席已散,帝王早便回宫。不少宾客仍留在明华殿中,彼此相谈甚欢。裕王对南陈几样乐器颇有兴致,乐伎一一奏与他听。
殿中嘈杂声远远传来,瑜安从容道:“陛下可是有何要紧事宜?”
和顺想了想,听师傅传话的语气,似乎不尽然。他老老实实回了话,在郡主面前不敢欺瞒。
“既如此,天色已晚,不便入禁宫。明日再提不迟。”
萧询并非迁怒旁人的性子,瑜安拒了这道口谕,带着檀佳离去并无负担。
宴饮回府的宾客三三两两往此处而来,和顺望着毫不留恋出宫的郡主,拍了拍脑袋,只能先回去告诉师傅,请他拿主意。
帝王召见,檀佳本有些担忧。但见主子沉静的模样,慢慢也放下心来。
靖平王府的车驾,出宫时各府皆有避让。
韵华院内,几位侍女按吩咐已备好了沐浴水。
瑜安卸了簪环,三千墨发垂落,如上好的绸缎。
在宫中一年,温嬷嬷一直细心为她养发。
丹泓捧了香膏来,道:“郡主,这右边几瓮是南陈送来的,您可要试一试?”
“放着便是。”
瑜安沐浴惯来无需人服侍,侍女们备好一应东西便自行退下。
她在屏风后褪了里衣,水温正好。
盛着香膏的小瓷瓮刻绘精致,打开时是梨花的清甜气息。
在这些女儿家的物件上,南地手艺精湛更胜一筹,连装物的匣子都能费不少心思,无怪乎北齐的世家贵女们竞相追捧。
沐浴完,瑜安梳理过长发,一夜好眠。
朝宸宫外,高进带着无功而返的小徒弟退出殿中,也不知自己该叹什么气。
陛下倒未怪罪,高进瞧着云层掩映的新月,因宴饮,离宫门下钥还有好一段时辰。
说到底,还不是陛下娇纵着容妃娘娘。不,嘉懿郡主。
高进警醒着自己,打发小徒弟下值。
……
翌日晨起,政务尚算清闲。
高进揣摩帝王心意,适时道:“陛下,可要召嘉懿郡主入宫?”
萧询一时未答,拨动手中茶盏,余光却望见书房一角摆着的棋盘。
好似忽然回到伊始,最初他便常以对弈的名目召瑜安入宫。
他知晓那时她是极为不愿的,他亦是有心搓磨于她。
他以为,边关采得的一朵娇花,自然要稍费些心力才能栽回宫中。
高进犹豫着是否要去传旨,脚步微动间,竟听得帝王道:“去靖平王府。”
高进一惊,忙命人去备车驾。
陛下往来靖平王府是常事。只不过这一次,并非为同王爷议政事,而是去寻嘉懿郡主。
韵华院中,瑜安听得侍从通禀时,有些意外。
白日里无事,她方在琢磨棋谱,是刘喻新借与她的孤本,才有些眉目。
“小叔叔可知道了?”瑜安合上棋谱,好生安放于书案一角,“告诉小叔叔,这儿无事,不必他过来。”
院中的小丫鬟得了吩咐,懵懵懂懂从后门去了。
“陛下万岁万福。”檀佳领着院中人齐齐行礼,“郡主在里间,奴婢等这便去通传。”
帝王来得突然,韵华院消息不灵透亦在情理之中。
“不必。”
萧询留了所有侍从在外间,自入主屋。
帝王命令,檀佳等人不敢擅动。
高进只道:“各自做事去罢,莫聚在此。”
反客为主,韵华院中侍女莫不从命。
……
主屋内共五间正房,宽敞明亮。
一应布置皆是靖平王比着公主的规制安排,瑜安回来后着意改了不少。
她早便听闻外间动静,省去虚礼,问道:“陛下前来,有何指教?”
她眉眼平和,墨发松松挽起,垂落几缕在颈间。耳上一对珍珠耳饰圆润小巧,极家常的模样,是在亲近人面前方会有的。
萧询神色不知不觉随之柔和下来。
“高总管,可要送些茶水?”
在外间候了许久,檀佳端了一壶新沏的茶水。
高进满意郡主院中侍女的机敏,思索一二,领了檀佳入见。
主屋中,陛下与郡主正在对弈,棋局尚未过半。
给二位主子斟过茶,高进未多停留搅扰,带着檀佳退去院中。
茶盏置于左手旁,暂无人去动。
屋内只余落子之声。
萧询一枚黑子落定,瑜安执白棋沉思。
许久,帝王淡声道:“何时随朕回宫?”
他顾念瑜安与王叔团圆,一直允她留在王府,未定归期。
“陛下说笑了,”白子落于黑子旁,“这里方是我的家,还能回何处?”
黑白二子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瑜安神色如常,仿佛说的只是今日天气甚好的闲话。她对萧询无多少爱,亦无多少恨,就是平淡至极,甚至可以当寻常友人处之。
白子半点不显弱势。眼前的女郎娇美如花,却已渐渐脱离了掌控。
“天下美人无数,陛下何必执着于此。”
自瑜安观之,萧询偏爱柔顺温婉的女子,需全心全意仰赖于他。
她过去一年在宫廷的日子尚可,不过是因为她能顺萧询心意,不与他硬碰罢了。
“你便是如此看朕?”萧询语气中隐有薄怒。
瑜安笑了:“怎么,难不成陛下还非我不可?”
就好像萧询纳她为妃妾以后,依旧要迎娶高门贵女一般,或许他有几分真心吧,但对瑜安而言不值一提。
“若朕言是,你当如何?”
二人间,一旦谁先挑明,那便彻底落于下风,一溃千里。
“可我并非陛下想要的模样。”
抛开嘉懿郡主的身份,瑜安曾于万军之中,一箭射杀福王世子,平北齐内乱;又在边关领军尽歼羯族前锋,半月肃清羯族侵犯,保一方安宁。
她若为男儿身,凭军功便是二十封侯都不为过。
即使没有靖平王作为倚仗,她在萧询面前亦有底气。
瑜安笑容明艳,“陛下若是爱美人,依我之见,南陈的顺颖郡主不是更相宜么?”
顺颖郡主所求不过贵妃之位,进退有度。又能借和亲一事同南陈交好,对萧询百利而无一害。
她字字句句道来,下棋的手分毫不乱。
如玉的皓腕蓦地被人握住,瑜安笑容云淡风轻:“若有哪一句言错,还请陛下赐教。”
萧询一字一顿:“朕从未想过纳顺颖郡主。”
瑜安并不在乎:“全凭陛下心意便是。”
与她何干。
她换左手落下最后一枚白子,提醒道:“陛下输了。”
棋局之上,黑子后半程乏力,失了往昔章法,白子胜得毫无疑义。
“陛下仍要降旨,以权压人?”瑜安挣脱萧询束缚,直言不讳。
她并不愿同萧询走到这最后一步。
……
“王爷,陛下已回宫。”致清院内,侍从时时来禀。
陛下轻车简从而来,并未惊动多少人。
“那便好。”顾昱淮负手立于书房中,“让郡主得空来书房一趟。”
“是,王爷。”
这一夜,朝宸宫寝殿的烛火久久未熄。
萧询独卧于榻上,脑中久久盘桓着心上人之语。
“陛下仍要以权压人么?”
他一时无话辩驳。
不知为何,瑜安问出此话时,他立时想到的竟是她眸中化不开的一抹失望。
下意识的,他绝不想她如此。
所以生平第一次,他退却,离开。
一枚平安符置于枕边,虽绣工拙劣,却被主人珍而待之,从未离身。
已过三更天,寝殿内方归于宁静。
久违的梦境中,依稀回到边关,代郡城。
女子如玉的面庞,落下一滴泪珠:“公子若开恩,求您赎了我去吧。”
美人含泪,犹如花上晶莹的露珠。
那是他十九岁遇见,为之一见倾心的姑娘。
他其实……梦中的萧询想,他其实想要她的心甘情愿。
第55章 追妻第四月――折腰
阳光洒落树影间, 驱散了晨雾。
靖平王府后院厅中,瑜安方同小叔叔用早膳。
新出笼的一屉灌汤包鲜香多汁,近来是瑜安的心头好。膳房变着花样做来, 蟹黄口味、鲜肉口味各有千秋。
从边关抽身回来两月,离了枕戈待旦的战场,哪怕回京大小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瑜安都觉清闲, 并不觉有什么。
夏日里水草丰美, 羯族人甚少南下, 逐水草而居,故而边境百姓能得几月安宁, 盼望着秋收。
自同萧询挑明了话,瑜安平静地等了几日, 并未等到他有何动作。
小叔叔长居京城, 徐州家中若无事, 瑜安自然也长留靖平王府。
于大事上,她自觉能同萧询两不相欠。至于回京后萧询几度帮她的人情,寻机会还是要还他。
同萧询之间,少年人的一段情事, 尚未到不死不休的境地。
泰然处之便罢了。
有时候她也会想, 倘若未和小叔叔相认,自己回到北齐该是何种光景,是再扮回叶家三公子的身份么?
她没有答案。终归是未发生之事, 多思无益。
银箸夹着的灌汤包落入碗碟中, 汤汁已凉了大半。
瑜安回神, 低头咬了一口。
用过早膳,瑜安以茶漱口。
顾昱淮道:“午后要去宫中?”
瑜安点头:“是。”
今日是南陈昌王与顺颖郡主作东, 借了宫中翠微殿设宴。
邀约的人不多,除了萧询这位贵客,还有安王、裕王,再有便是康王府的清涵郡主,都是北齐皇室这一代的年轻子弟,不知怎的还要拉上她凑数。
许是看在小叔叔面上。
南陈使团待靖平王府礼数周到,备来厚礼。于情于理,瑜安都该接了帖子赴宴。
对小侄女,顾昱淮没有要格外叮嘱的,只道:“夜里早些回来。”
不知道是在防备谁。
瑜安笑着应下。
相较于这场例行宫宴,她更期待六日后宁国公府的马球赛。
趁着还未到伏暑日子,京中各大马球赛场依旧热闹。
宁国公府做东,广散请帖。其中有几场马球赛的规矩是一男一女组队便可上场较量,瑜安早早拉了兄长凑数。
那几日兄长轮到五日休沐,正好在京中。
初回靖平王府、册封郡主的风头已过,世家皆已熟知她的身份,探究的意图少了许多。兼之又是宁国公府作东,无妨。
……
入宫赴宴的时辰清涵郡主前日已同瑜安议定,二人的车驾一前一后在宫门口碰面,换了同一乘软轿往翠微宫去。
翠微宫在禁宫南处,原本是几位公主住处,因稍稍偏僻些,在顺帝一朝扩建宫室后,渐渐就改作了其他用处。翠微宫中搭建有一座戏台,正殿翠微殿可设小宴,顺帝、明帝两朝时,时有嫔妃来此听戏。尤其是顺帝一朝,纳了佳丽百余人,嫔妃间的戏码远比戏台上唱的戏更为精彩。等到了萧询继位,后宫空荡荡的,翠微宫都闲置了许久。
从南陈使团到来后,本就热闹的世家间更是流水宴席不断。清涵郡主纵然爱热闹,四下里赴宴难免觉得疲累。
“还是你好,成日里能躲清闲。”
除了宫廷推不掉的席宴,她就没见瑜安赴过谁家的帖。
北齐这一代没有公主,清涵郡主作为康王嫡女,宗室贵女之首,皇室对她的期许自然不同些。康王妃疼爱女儿,但对其礼仪规矩的教导从未有过懈怠。
两个女孩儿说话间,软轿到了翠微宫外。
昌王与顺颖郡主作为宴会的主人家,已在正殿中。安王和裕王也先她们二人一步到。
彼此见过礼,清涵郡主唤了两声堂兄。
明帝子嗣不多,安王和裕王皆是妃妾所出。安王年长,王妃是明帝在世时亲自为他定下的。
“嫂嫂今日怎未一同前来?”清涵郡主好奇道。
“她啊,昨日随岳母去千佛寺礼佛去了,过几日才回来。”
安王笑容温煦,也对瑜安一颔首。
瑜安与这两位王爷不大相熟,不过从裕王眉目间,还是能看出同萧询有几分相像,只是神色更为温和。
侍女给二位郡主新沏了茶水,是南陈特有的花果茶。花香与茶香交融,馥郁清香。
几个年轻人凑在一处,开始虽有些拘束,相处一阵后殿中渐渐也放松起来。
没有人想去看戏,清涵郡主便组了局想打叶子戏。多出两人,昌王主动相邀一人弈棋。
安王笑着道:“嘉懿郡主如何选?”
清涵郡主一心扑在叶子戏上,顺颖郡主同昌王是堂兄妹,让这两位主家在一旁对弈也不妥。
便看瑜安心意,想要玩叶子戏或是下棋皆可。
瑜安想了想,今日不愿多费神:“打双陆如何?”
佳人开口,昌王无有不应。
侍女备好一副新的双陆棋,瑜安同昌王换去了东侧的桌案上。
双陆棋多凭运气,掷骰子看点数就好。
至于叶子戏那一桌,因南北规矩有些差异,顺颖郡主入乡随俗,上家的裕王还耐心为她讲解。
斗双陆若无筹码就少些乐趣,昌王陈旭备了一枚双鱼佩,瑜安想了想,干脆取了一锭黄金。
陈旭笑道:“郡主当真省心。”
他眉目生得俊逸,自带一股风流。瑜安知晓他是南陈国主第五子,因母族出身高,生母又获帝宠,一贯很得南陈国主喜爱。
37/89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