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询双手接过虎符,没有耽搁转身离去。
“儿臣多谢父皇。”
等候兵马调遣的当口, 明?帝多留了顾昱淮半刻。
多年来杳无希望的、一厢情愿的妄想或许骤然成真,顾昱淮袖下手止不住地颤动,眸中蕴着的不知是欣喜若狂,还是恐空梦一场的无边的忧惧。
他心如擂鼓,仿若一叶扁舟置身于?波涛汹涌中,重重卷积的浪花,几乎要将人溺毙。哪怕是十五岁初次登临羯族战场,哪怕是第一次斩下敌人首级,鲜血溅洒半边面颊,都没有此刻这般慌乱无措过。
“幼时?病了一场,”小郎君的话语如在耳畔,像是让溺水的人紧握住一根稻草,“爹爹请大师算过,改了名?字,说是保平安。”
瑜安,叶瑜安。
“长皓。”帝王的声音自?有让人信服的力量。
多年来临阵退敌,顾昱淮双拳紧握,强自?镇定。
无论真相?为何,瑜安于?山中下落未明?,他不能?乱了分寸。
“去罢。”明?帝对他点头。
除过营地必不可少的宿卫,余者俱随太子殿下与靖平王入山中。
萧询与顾昱淮各往一处方向,沿途标识,留了影卫互通消息。
这一夜整座猎宫躁动不安,先是太子迟迟未归,又有整军备战之声。不明?就里?的世家少有能?安然成眠者,各出奇招试探着外间消息。
云销雨霁,天光大盛,远处山间仍旧是乌云低沉。
帝王的旨意传遍行宫,昨日围猎场中刺客现身,图谋不轨。
明?帝亲下谕令,封锁齐平山,无诏任何人等都不得靠近。
齐平山乃大齐圣山,百年来封山之举几乎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可见刺客来势汹汹。
太子殿下与靖平王奉帝命入山清剿余孽,余下世家无需多言,皆安分守己于?营地中,唯恐受刺客所?害。
下过半夜雨,林间小径时?有蓄起水坑,倒映出往来人影。
萧询以剑挑起一丛拦路的枝叶,眸光微闪。瑜安此番遇险,也许是意外,更未必不是人祸。
平安符丢失于?林中,一夜一日,瑜安不可能?出齐平山地界。
山势连绵起伏,重峦叠嶂,岔道丛生。
王叔那儿,亦还未有消息传来。
正?午的阳光洒落林间,过了皇家围场边界,萧询毫不犹疑往密林深处去。
猎宫中有父皇坐镇,从来不会令他有后顾之忧。
……
“陛下。”
暗卫自?山中送回太子手书,明?帝阅罢,微微一笑?。
“允。”
搜山一日,刺客仍旧未有落网迹象。
齐平山山势险峻复杂,密林遍布,歹人有心藏匿,搜寻绝非易事。
世家虽未人心惶惶,难免众说纷纭,揣测着刺客来历。
大抵真相?如何,猎宫中只有成王世子府中知晓
萧谚由两位御医换过药,侍女端出了染血的纱布。
这一箭射得极深,若是处置不当,险些就落下了残疾。
伤处疼痛,若非汤药,萧谚夜间几近难以成眠。
虽在屋中养伤,但外间消息未能?落下。
“看起来,太子对其当真在意。”
能?调用禁军大举搜寻,太子必定事先禀明?帝王。
就是不知,他用的借口陛下能?信几分。
明?明?白白抓住了太子软肋,萧谚召来那日入山的几名?亲卫,沉声吩咐几句。
虽是封山,但齐平山数道进出口,多的是可乘之机。
萧谚眸光闪过寒意,必得要赶在太子之前。
“属下等领命。”
月黑夜深,哪怕事先走过一遭,还要避开?太子与靖平王的人手,再要寻到原路都有些艰难。
大雨冲刷过,消除不少沿途痕迹。
领头之人正?细细辨了方向,陡然察觉周遭风声有异。
他面色一变。
……
清晨的一缕阳光照耀入洞中,驱散几分阴霾。
迎着光亮,瑜安看清来人面容,手中抵着的玉簪缓缓松下。
她掷出一枚石子。
小心翼翼将人从岩石后抱出,萧询低头看向怀中人:“伤了何处?”
“回去再说罢。”困在山中两夜一日,瑜安只敢浅眠,此刻已?然累极。
“殿下来的,比我想象中快些。”
她倒是能?还再撑上几日,总归萧询没有让她失望。
女郎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信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满溢太子殿下心间。
瑜安阖上眼,疲乏不愿多言,却想听萧洵说这几日事。
成王世子所?中的那支流箭,虽则箭身沾了血污,辨认不清,但箭羽似是被人刻意换过。
他中箭与瑜安失踪在同一日,不可谓不巧合。无论二者是否有关联,萧询都命人严加监视成王院落。
果不其然,趁着月色,成王世子身边的亲卫带人入了山中。
监察之人一路尾随,在林中将人当场拿获。
审问过后,他们?招了话,萧询顺势寻到瑜安落下陡坡前的失踪之所?。
虽仍是没有瑜安的踪影,但从此处顺藤摸瓜,总比在齐平山中大海捞针容易许多。
这几日雨时?断时?续,萧询着意命人搜查避雨之所?,总归在这处山洞中找到了瑜安。
太子殿下说得云淡风轻,东宫的暗卫长宿卫在旁,与下属们?俱默契望向四方,不敢多看殿下怀中人。
昨夜寻到成王府奸细,殿下亲自?用刑拷问。月光寒凉,那般凌厉模样,他们?近乎从未见过。
不消一刻钟,几人招了干干净净。
因忧心成王府中人去而复返,追杀不止,瑜安又有伤在身,马匹也不知奔向何处。她不得不暂在山中寻一藏匿之所?,有雨水和白日带出的干粮,勉强能?支撑。
日光渐盛,阳光洒落树丛间,露珠由剔透化为无形。
行宫外,收到消息的顾昱淮快马从山中赶回,比萧询还快上两刻。
因恐牵动瑜安伤处,萧询将瑜安抱上马,一路刻意放缓了行程。
见到小太子怀中披了墨色衣袍,昏迷不醒的人,顾昱淮心中一紧。
“她――”
顾昱淮急于?上前,忧虑不已?。
外间动静吵嚷,瑜安缓缓睁开?了眼眸。
她本是困极了在萧询怀中睡去,对方抱她抱得极为稳当。
一睁开?眼,便望见靖平王毫不掩饰的担忧神色。
瑜安心下涌起些暖意,甚至还能?对他笑?一笑?。
顾昱淮动了动唇,无数句话涌到嘴边,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余百感?交集。
医者已?在院中等候,萧询道:“王叔这两日在山中辛苦,不若先去歇息罢?瑜安此处有孤照看,改日再登门向王叔道谢。”
他抱着瑜安先回自?己院落,为怀中人打点好一切。
顾昱淮神情复杂,真要论起来,这两夜一日,小太子浸于?山中,都未如何合眼。
瑜安有惊无险归来,先休养为宜。家中身世,不必急于?眼下提起。
行宫中人多眼杂,顾昱淮仔细命令过亲卫,莫让太子抱人回来的消息传扬,方跟去太子所?居的晗光殿。
萧询将瑜安小心抱在榻上,随驾的女医者要为她察看伤势。
顾昱淮当机立断,径直拉了萧询出屋。
房门严密合上。
“太子不该去向陛下回禀?”顾昱淮提醒道。
萧询未作他想,亦是放心不下瑜安,先遣了人去父皇那处回话。
他道:“有劳王叔提醒,容后孤再亲自?去回禀。”
此处是萧询的院中,不多时?女医者出来回话。
瑜安身上虽有多处外伤,好在都不甚严重。
包扎过伤口,又简单用了些吃食。瑜安才脱险,此刻还不是问话的时?候。
萧询未多扰她,与王叔同出了屋子。
侍女拉上屋中帷幔,榻上女郎已?沉沉睡去。
悬了两日的心终于?放下,萧询命人恭送了王叔,自?己亦回屋中沐浴更衣。
他满心皆在瑜安身上,一时?都未察觉其他反常之处。
……
明?月落满枝,骤雨停歇,今夜星光灿烂。
“醒了?”
榻边人点起烛火,扶了瑜安坐起身。
身上伤处已?被妥帖处理过,瑜安垂眸,由萧询为她披了件外裳。
侍女奉太子命令送来些饮食,皆是御医午后配好的药膳。
瑜安久睡暂无胃口,萧询只慢慢喂了几勺。
烛影柔和照着,内室中唯有他们?二人。
见人恢复了些精神,萧询温声道:“围场中,到底出了何事?”
对着萧询,倒也无需隐瞒。
安静一瞬,瑜安道:“成王世子,看穿了我的身份。”
她于?林中狩猎,不知不觉纵马走得远了些,察觉到不妥。策马回猎宫方向时?,却在一僻静处被成王世子领人围堵。
萧谚带了三?十余亲卫相?随,瑜安略略扫过,俱身手不俗。
不便硬碰,她勒住缰绳。萧谚已?然轻抬手,暗自?命人截住了她的退路,显然是刻意在此等她。
莫说萧谚有三?十余人,只怕减去七八成,瑜安都未必能?脱身。
“世子有何指教?”她不动声色试探。
“顾公子聪慧,不妨猜一猜?”萧谚语调上扬,“或者说,瑜安姑娘?”
他饶有兴致地端量眼前人,天色阴沉,她一人一骑在林中,虽着锦袍未施粉黛,单凭那张容颜,便有如明?珠般耀目。
萧谚肆意打量,毫无顾忌。如此绝色佳人,肤若凝脂,锦带下腰身不盈一握,若是披了轻纱于?榻间承欢,不知该是何等销魂滋味?
身份被人看穿,瑜安未有惊慌,尚有办法与之周旋。
偏生对方,无礼轻佻至极。
“不知那夜行宫之中,那玉菱香粉,可能?让姑娘舒畅?”
他毫不避讳提起,甚而道:“本世子怜香惜玉得紧,若是姑娘这几夜能?叫本世子满意,或许有更好的出路。”
对方言辞之轻薄傲慢,瑜安没有多回忆,亦略去不会告知萧询。
成王世子如此大费周章围堵,绝不仅仅是如他话语中所?言。
瑜安在马上与他对峙,须臾间参透几重关窍。萧谚能?痛快地认下行宫一案,摆明?了是要借自?己再作文章,攻讦萧询。
往更深处猜想,东宫要得徐州,成王府有异心许久,绝不会作壁上观。
“瑜安姑娘,可想清楚了?”
她粲然一笑?,倏尔拔了自?己束发的玉簪,三?千墨发垂落。
美人青丝如瀑,倾城之姿,绝非妄言。
便是在这一当口,瑜安左手利落地抽箭,搭弓。
风声呼啸,这一箭是她给萧谚的回敬。
燃过半截灯芯,烛光愈加明?亮。
瑜安射伤萧谚,对方始料未及,数十人马自?乱了阵脚。
她便是趁着这一瞬脱身。成王膝下数子,萧谚虽居嫡长,一旦落下残疾,王位便再与他无缘。因而他急于?在亲卫护送下回行宫疗伤,却下了死?令,留八人追杀于?她。
瑜安初入齐平山深处,纵然早便阅过舆图,但山中情势复杂,怎能?一一预料清楚。
逃匿之中,她弃马落下一处陡坡,才勉强甩开?追兵。
虽受了伤,总好过落入萧谚手中。
瑜安留了玉簪防身,唯恐再度遭遇追杀之人,只能?先行隐匿,留待以后。
萧询沉吟,昨夜成王府再度派人入山,不知是为灭口,还是其他。
为瑜安倒了些温水,萧询只道:“怎么如此手下留情?”
瑜安笑?了笑?:“若是一箭封喉,怕你难以料理后续。”
......
夜色苍茫,帝王寝居中同样烛火通明?。
“你当真,确认清楚了?”
帝王开?口,十余载过去,要查明?叶家小郎君的身世实非易事。
明?帝不得不多为顾昱淮考虑,况且眼下未有人证物证,真相?如何,不过是长皓凭于?本心的希冀。
烛火晃动,顾昱淮最大的实据,却是:“叶家不可能?生出这般好看的姑娘!”
此话一出,饶是明?帝都一愣。他失笑?:“好,好好好。”
再往下说,顾昱淮却正?了神色。叶家的小儿子出生之际,他那时?也是亲自?抱过的,确信是位小公子无疑。
因叶家嫂嫂随军奔波,这一胎在军中早产,故而孩子生下来就格外孱弱些。
顾昱淮记得分明?,叶家的这个小儿子,前后与h儿只相?差一月,两家长辈都道是有缘。
如今相?似的年岁,小公子却无端换成了女郎。
更何况,当初顾家蒙难,是叶平钧接了帝王敕令,亲往徐州。
他一条一条逐一剖析分明?,愈加笃定。
无怪乎自?己一见到那孩子,便有熟悉亲近之感?。
那是他的h儿,他曾捧在掌心的h儿,是整座顾府的掌上明?珠。
错不了,绝对错不了。
明?帝眉间稍稍舒展,随他信上五六分。
其实,将错就错又有何妨?
他定了名?分:“若真如此,便是朕亲封的嘉懿郡主。”
帝王曾许下的诺言,自?然不会作假。
“预备何时?与那孩子相?认?”他道。
谈及此,原本有些激动的人,却忽而安静下来。
明?帝未催促,屋中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月影婆娑,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良久,顾昱淮方道:“兄长,我……亦不知。”
往事如烟而来,顾昱淮的声音极轻,极淡。
h儿长在叶家,有父母疼宠,兄长呵护。她挑食的脾性至今未改,一看便是在爱中浇灌长大的孩子,自?如而又明?媚。
可一旦将她认回顾家?
家族蒙冤,至亲罔死?,顾氏一族人丁凋零。
这般血淋淋的真相?,他该如何剖在她面前?
他要如何摆在她面前?
腰间系着的平安符无声晃动。
长叹息一声,顾昱淮道:“我想,且再过些时?日罢。”
h儿在京中,他能?好好地护着她。
明?帝也未有更好的见解,暂且维持原样,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陛下。”
钱钦在外通传,派去晗光殿探听消息的侍从回来复命。
“让人进来罢。”
顾昱淮凝神听着,侍从道h儿已?醒,服过汤药。御医诊了脉,道是好生将养,不会有什么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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