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都知道?”
郑峤嘿嘿一笑:“作为交换,你告诉我你在堂里排第几呗?”
“你自己猜。”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刚才回来的路上看到人家出殡,好隆重的白事,田老太爷的孙子死了!可奇怪,说是初七还好好的呢,之前还请了我们堂的谁代考,生意只好临时取消了,损失一大笔。”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对着江蓠兜头浇下,她好半天才回神,不可置信地问:“什么?你说谁死了?”
“卖丝绸的田老太爷,他孙子田安国,初八突然死了。”郑峤笑嘻嘻的声音回荡在花厅里。
江蓠一个激灵,抓住他问:“什么时辰?怎么死的?”
“申时死的,死法不知道。”
她暗骂一声,“秋堂主呢?”
“他初九就去京城了。”
江蓠窝了一肚子火,脑子里乱纷纷的,任郑峤怎么问都不说话,失魂落魄地去暗室卸妆换衣,等变声药效过去才从河边一座木屋里出来,被银子般的月光晃了下眼。
此时秋雨新停,空中氤氲着清冷的桂香。她行过桥边一株老桂,惊起数只乌鸦,扑棱棱飞向河中央,落在画舫阑干上。仰头看去,薄云如纱,拂着一轮银辉灿烂的皓月,被人间灯火一衬,倒显得孤寒料峭。
像……
江蓠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人腰上挂的象牙小球。
今天的事仿佛是大难临头的预兆,先是当面撞上楚青崖,被他盘问一番,然后又得知委托她代考的原主死了。
田安国是初八申时死的,他家离贡院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她酉时进考场,生意取消,竟没人来通知!她考完前两场出来,依旧没人跟她说!桂堂的营生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所以行事极谨慎,出了这么大一个纰漏,分明就是故意坑她。
江蓠边走边想,这秋堂主大抵是要卸磨杀驴,想趁机把她这个战功赫赫的甲首借官府之手除掉。她并不觉得秋兴满有胆子杀人,但她七岁那年被他看中,在桂堂干到十八岁,对他老谋深算的性格看得一清二楚,他有把握舍掉一颗为他卖命的棋子,并从这桩案子中全身而退。
她太天真了,以为秋兴满会信守承诺放她走。
他进京干什么去了?
若是她暴露,会有什么后果?
江蓠再细想,楚青崖这个出身刑部、善于断案的阁臣来监场,秋兴满或许是知道的。朝廷严查科场舞弊,要有所收获,所以送出一个靶子给他们交差。
楚青崖若查到她,一来断了她给这行其他老板卖命的机会,二来她家里无权无势好拿捏……
可秋兴满就不怕她把桂堂给供出来?想到这里,她骤然出了一背冷汗。万一,万一他有把握让她说不出话呢?
她说不出话,那一家老小——
“姐姐!姐姐!”
金水桥头跑来一个幼小的身影,牵着一只汪汪叫的小黑狗,江蓠思绪断了,一把将她揽到身前,“怎么了?”
八岁的妹妹阿芷红着眼睛,“娘亲咳血了,郎中伯伯让小黑带我来找你。”
江蓠身子一晃,撑住桥上柱子,狠掐一把手腕,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不怕,咱们回家。”
“姐姐,你这几天瘦了好多,考试肯定很辛苦。”阿芷用她的褙子擦擦眼泪,“我带了桂花糕,你吃一块吧!”
江蓠现在什么胃口也没有,“我不饿,你吃吧。”
姐妹俩快步往家跑的同时,河畔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两人不由回头瞧了眼,不知是谁家夜游,仆从搀着两对老夫妇从朱门大宅里出来登船,画舫上一对夫妻执手而立,玉冠贴着步摇,香囊缠着玉佩,秋江夜风飒飒,吹不散这一幕花好月圆。
江蓠鼻子一酸,扭过头,“走。”
“我们家也很好。”阿芷低头说,“我有娘亲和姐姐就够了,不羡慕他们。”
江蓠摸摸她的小脑袋。
走了两盏茶,便到了城东一处僻静之所。二十多年前,江老翰林家的三少爷为京城白云居的燕姑娘赎了身,娶她做外宅,买下这座宅子安置,小院造得还算别致。八年前江少爷病逝,宅院日渐萧条,只剩一个从教坊司带来的老嬷嬷买菜烧饭,做做杂活。
江蓠让妹妹去吃饭,在门外深吸一口气,笑盈盈地跨过地上染血的棉帕,“先生,我娘怎么样了?”
这郎中是家里的常客,并不避讳地对她摇摇头,目光无奈,“年轻时小产,没养好身体,后来又生了两个,亏损太过,加上郁结于心,久病难医。你是个孝顺孩子,挣钱买上等药给你娘吃,支撑到现在也不容易了,你们说话吧,我不收银子,告辞了。”
江蓠只觉天旋地转,抖着嘴唇说不出话,送了他两步,身子骤然塌下来。
她坐在榻边,看到母亲这十天变得形销骨立,嘴角逼出的一点笑意再也维持不住,咬着手背扭过头去。
“阿蓠,你每次出一趟门,怎么都要瘦这么多。”燕拂羽靠在软枕上,伸出一只纤白的手,温柔地抚过女儿的脸,“别咬,不疼么。”
那一刹,江蓠突然崩溃了,把头伏在她肩上,放声大哭起来。
燕拂羽心疼地抱着她,“对不起,娘亲也想多陪陪你们,阿蓠已经做得很好了,娘有这么聪明的女儿,是娘的福气。不哭,不哭……”
理智告诉江蓠要说点好听的话,可她做不到,把这一天受的惊吓和委屈愤怒全都在母亲怀里哭了出来,眼泪像疯涨的潮水,浸湿了衣衫。
她从小就极少哭,别的孩子招猫逗狗的年纪,她就已经拿着诗赋在江府门口要给父亲看了,被大房的孩子揍得鼻青脸肿,也硬是一声不吭。燕拂羽回想这些年女儿吃过的苦,心痛得不得了,一急便又开始咳嗽,一口血喷在手帕上。
江蓠终于抹去眼泪,镇定下来,将那帕子收了,端来床头的梨汤给她润嗓。
“娘,你少说话。”
燕拂羽虚弱地笑了笑,瘦削的脸庞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轻声道:“老天看我有这么好的女儿,嫉妒我,叫我看不到她嫁人……咳咳,娘说错了,我们阿蓠宁愿这辈子不嫁人,也不要找你爹那样的。”
灯花辟啪一响。
一个离谱的心思就这么突兀地冒了出来,江蓠舀汤的手顿住。
燕拂羽察觉到她的反常,诧异地问:“你此次出门,难不成看到了中意的郎君?”
没有。
但她闯祸了,闯了很大的祸。
江蓠心中五味杂陈,把头一低,又想哭了。
燕拂羽不咳了,以为她真遇上看对眼的男子,来了精神,“和娘说说吧,娘是过来人,清楚这些。”
江蓠违心地“嗯”了一声,低低道:“那个象牙球……”
燕拂羽笑道:“就在书架上那盒子里。当年娘虽然给你指腹为婚,以此为证,但时过境迁,也不知道顾姐姐的孩子是男是女,若是男孩,你不喜欢,娘也不会答应。”
江蓠去拿了那枚朱红的漆木盒,在灯下打开。里面盛着一枚巧夺天工的牙雕套球,乃是用一整块上等象牙雕琢而成,小球有九层镂花,层层嵌套,每层都可旋转,中间有个轴心可以塞入熏香。
烛火在洁白的象牙上镀了一层金漆,她垂眸望着它,用手拨弄两下,这东西像命数一样在掌心灵活地转动。
楚青崖腰上那枚雕的是凤,有个“顾”字,她这枚是鸾,无字。
“我今天在贡院看到那个人了。”
“真的吗?若是头胎,这岁数或许已成婚了。”燕拂羽思量道。
“没有。”江蓠说着卷宗上的文字,“年二十五,未婚配。生的……挺好,性子有点冷。”
其实她今天根本没敢抬头看,不知道那对她动手动脚的狗官是美是丑。性格不是有点冷,是很粗鲁,看上去很草菅人命。
“他叫什么?”
“楚青崖。”
燕拂羽虽不问时政,却也听过这个大名,嘴唇微张:“你说的,可是内阁楚大人?”
江蓠一鼓作气,胡诌:“娘,他虽然性子有点冷,但品性没什么差错。本朝以孝治天下,你要是跟他爹娘说指腹为婚,他不得不从。”
燕拂羽更为震惊:“他竟是顾姐姐的儿子?”
当年白云居里有宫、商、角、征、羽五位名噪一时的绝代佳人,燕拂羽曾救过顾清商一命,当时两人都未婚先孕,关系极好。顾清商的男人赠了她一对鸾凤小球,后来白云居来了个看相的先生,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必定大富大贵。为报燕拂羽的救命之恩,顾清商便指腹为婚,后来燕拂羽嫁到永州,丢了第一胎,也与远在京城的顾清商断了音信,再后来听闻了她的死讯。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二十六年过去,小辈竟有这等缘分,想来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江蓠道:“娘,楚大人的生母已经死了,他一生下来,就被人抱到璧山县丞楚少棠家里养着,他养母就是白云居里的柳兰宫,也是你当年的好友。”
燕拂羽大为感慨,沉默了半晌,“我死前若能再见兰宫一面,也无憾了。”
“你说什么呢!”江蓠埋怨,强压下悲痛,“楚大人的父母三天前来永州探亲,自有一栋宅子住着,就在金水桥西边第三家,我想让你去提亲。”
燕拂羽此时却静了下来,细细端详着女儿。
“阿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娘?”
过了很久,江蓠点了点头,眼里渗出水光。
燕拂羽却不在意,将她一缕发丝捋至耳后。
“娘只问你,你嫁给他之后,能不能让自己过得快活?”
江蓠把哽咽压在了喉咙里,直直望着母亲,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我能。”
“好,那娘选个吉日,就去提亲。”
江蓠忍不住道:“娘,我想就在十五天内,迟了……迟了我怕他不要我。”
这十五天,楚青崖都被锁在贡院里监督阅卷,要等下月初一才能出来。
秋兴满要把她卖了顶罪,可她江蓠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撼不动楚青崖这颗大树,也没想让这从里到外都冷透的人对她发慈悲,却可以把他当个靠山,或者把他也拖下这潭浑水。
要死一起死,谁叫他倒霉,撞上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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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楚阁老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第3章 红鸾动
“阿嚏!”
八月的天气忽冷忽热,贡院文署内,打喷嚏的声音此起彼伏。
“楚大人贵体倒无恙。”
玄英抱着信鸽走到暖阁前,一本正经地搭话:“那是因为咱们阁老没人想。一大帮人锁在这儿半个月,谁家的夫人孩子不想早日和他们团聚啊。”
“玄英,什么信?”冷冰冰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他在帘外拆开草草看了,眼睛忽地瞪大,“大人,老爷夫人和小姐——”
楚青崖本就被屋中一帮老臣叽叽呱呱的谈论弄得烦躁,一听又是家书,掀开帘子低声道:“就这半个月工夫,什么事值得三天两头说?定是长姐有孕,要我录榜后去探望。再收到信都留着,这是官署,不是我楚家的花园。”
“大人且容我说完!”
“是家务就退下,是公务再来禀。”
玄英只得摸摸鼻子,“小人告退。”
走时摇了摇头。
楚青崖不觉得抽屉里一沓子家书有看的必要,人上了年纪,话就奇多,连一日三餐都要分三句描绘。与之相比,他宁愿读阅卷官们选出的甲等试卷,有几篇确实文采斐然,立意新颖。
回到书房,一张紫檀大桌上分门别类堆满了卷子。这些试卷经过收掌、弥封、誊录、对读,最终送到考官案头,此时两位主考、四位同考正吭哧吭哧地翻阅,拿朱笔批注,忽有一人拊掌怒道:
“真是狡辩,等拆了封条,老夫定要把这小子找出来,好好教训他一顿!”
阅卷官都是斯文人,极少辱骂学生,还是头一回出此恶言。这动静引得其他人围上来,将那篇策问从头看到尾,又一个老翰林拈须道:
“有理有据,写法独树一帜。”
俄顷,六个考官便分成两派吵作一团。争辩半天无果,转头见楚青崖一人坐在梨花椅上闲闲地品茶,乌发玉冠清静自若,最年长的考官便有些不悦,唤他:
“小阁老,你来看看这篇策问,年轻人的思路兴许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同。”
楚青崖听了这称呼,眉眼一跳,放下茶杯。身为总提调,他本就有督查考试各个关节之责,只得起身往桌前站了,立刻有人给他让座。
他刑狱出身,素有酷吏之名,可往窗前振袍一坐,便如文曲星君投了凡胎,通身都是读书人的清贵气象。这时众人才想起来,面前这位不仅是先帝钦点的阁臣,还是当年那个十五岁便中解元的天纵奇才。
弘德元年的春闱殿试,若不是有人作弊,他取了三鼎甲也未可知。但谁又能说,状元郎的官途比他顺畅呢?十年岁月弹指过,昔年名动京城的少年已成朝廷重臣,光阴没有磨砺掉他与生俱来的锋芒,却将金水炼成钢,美玉铸成剑,钢锋所指,一往无前。
楚青崖拿过那张试卷,不动声色地通篇浏览,十五张纸写到最后一格。
策问有两道题,一道是“烛之武退秦师”,问秦师该如何取郑;一道是“郑伯克段于鄢”,问如何从本源规正人伦,阅卷官们的分歧在于第二道。
“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出自《左传》,说的是春秋时期,郑国夫人武姜厌恶难产所生的郑庄公,却偏爱顺产的公子段。郑庄公登基后,捧杀谋逆的弟弟,让他自取灭亡,并软禁母亲,后来又和母亲重归于好。
针对这题,考生第一要骂郑庄公不兄不孝,第二要骂武姜没当好母亲,第三要骂公子段谋逆。根据这三点,反推教化之策,便水到渠成。
但这个考生是怎么写的?
楚青崖颇有兴致地读了第二遍。
答卷人说,郑庄公一肚子坏水,是他父亲郑武公没教好,儿子登基都十三岁了,难道没有教过他要以慈爱之心对弟弟?即便捍卫君权,也要光明磊落,不玩阴谋诡计。武姜夫人偏心幼子,是因为难产,女人生子如过鬼门关,看到郑庄公就会想起生产的剧痛,情有可原。公子段敢谋逆,是因为郑庄公和母亲一直放任,从未正式告诫过他要正直,他虽然不臣,却是母亲和哥哥之间斗争的牺牲品。
是以要规正人伦,避免骨肉相残,与其责备武姜偏心,不若倡导父母共同教育子女礼乐之道。郑武公和儿子应给予武姜情感上的弥补,遏止她因痛苦而产生的私心,并教导公子段体谅哥哥和母亲的难处,不做挑拨离间之人。倘若郑庄公的阴鸷狠厉、公子段的骄纵跋扈是上天注定的,难以教化,那么郑国就应该极力推崇孝悌之风,做覆舟之水,让舆论来规束王室的行为。
楚青崖看毕,叠了卷子放到一旁:“行文老练,只是以‘覆舟之水’相比,太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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