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夫人拍了拍赵嬷嬷的手,示意她歇歇,“知知那孩子, 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性情纯良, 品貌端庄, 做谢家的宗妇绰绰有余。只是这孩子生母早亡, 她那个继母……不是省油的灯。”
赵嬷嬷宽慰道:“要老奴说,不如赶紧将这婚事提上日程,公子年纪也不小了,伯府三代单传,薛姑娘早些入府, 也是好事。”
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 “你同我想到一处了。嘉言这孩子, 自幼在读书上便极有天赋,后来却忽然要跟着我学医, 他母亲也因此恼了我。我心里却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赵嬷嬷却有些吃惊,“老夫人的意思,公子弃文学医竟是为了薛姑娘?”
程老夫人慢慢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看着伯府稀稀落落的灯火,“侯府是许多年没有操办过喜事了,斯羽,你派人去青松苑将嘉言请过来。”
赵嬷嬷这边正应下,外间却有个小女使过来报,“老夫人,公子来给老夫人请安了,这会儿正在门外侯着。”
赵嬷嬷与程老夫人对视一眼,笑道:“真是巧了。”
“快叫他进来。”
程老夫人显得极为高兴,自从北境回来以后,嘉言虽然回来当日便跟她请了安,但祖孙两人还未好好坐下来促膝长谈过。
赵嬷嬷忙去茶房看茶,又叫后厨做了糕点。
谢清则远远地瞧见祖母,行礼请安,“孙儿见过祖母,祖母安康。”
程老夫人忙叫人扶他起来,边道:“你打一回京便忙里忙外,又是去薛家的喜宴,又是去仁和堂看诊,就是不肯来祖母这里好好陪陪祖母。”
程老夫人的语气像个孩子,脸上却是笑着的,谢清则知道祖母没有生气,他道:“祖母,都是孙儿的错,孙儿这就给祖母赔罪了。”
程老夫人哪里会让孙儿赔罪,拉着他的手问道:“你回来可见过你父亲母亲了?”
谢清则微微一笑,道:“去见过了。父亲母亲都说孙儿瘦了许多,叫在京城多待些时日,好好养养。”
“那你是怎么想的?这次要在京城待多久?”程老夫人试探问道。
谢清则忽然沉默了几分,道:“孙儿暂且留在京城,等到珩弟的病情再好转些,孙儿再动身前往北境。”
程老夫人闻言,和赵嬷嬷对视一笑,道:“薛家大姑娘与陆家的亲事已经尘埃落定,祖母心想,你和知知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下月底还有两个吉日,且正是阳春时节,不冷不热,正是好时候。你瞧成吗?”
谢清则清俊的面庞微微染上一丝雾霭,他还没想好怎么和祖母说退亲的事,但今晚已经躲不过了,良久,他斟酌用词,低声道:“祖母,我与知知的婚事,作罢了。”
程老夫人闻言,惊住了,问道:“你若是不想娶她,为何这次忽然赶回燕京?又为何一回到燕京家都不回,直奔长信侯府?”
谢清则垂首,想起那日知知对他说的话,眼底只有痛苦,“祖母,我回燕京,正是要回来与薛家商量退婚事宜。”
程老夫人见他模样不似玩笑,也渐渐冷了脸,问道:“你出去北境云游行医,你母亲再三阻挠,唯有祖母站在你这一边。如今,你也应该站在祖母这边,祖母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同知知退婚?”
谢清则扶起衣摆跪下,侧脸垂下一片阴影,“祖母,都是孙儿的错。是孙儿不喜欢她了。”
程老夫人定定看着眼前之人,“如今连祖母,你都要瞒着了吗?无碍,你若不说,明日我亲自去薛家问知知。”
“我瞧你这些年在北境,心也野了,若是不喜欢知知,当初定下婚事,是谁高兴得一夜都没睡好觉?”
“这么多年,你为了薛珩的病操了多少心?若不是有知知的缘故,你扪心自问,你对哪个病患这样尽过心?”
程老夫人说着,便觉着心底憋着一股气,一向和她交心的孙儿如今有事瞒着她,连她都信不过,多让人伤心。
谢清则看着祖母生气,心底也无可奈何,没人比他更希望知知能为谢家妇,入谢家门,可是她心底那个人不是他,就算他将人娶回来,她也不会开心的。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祖母,良久,终于妥协,道:“祖母,孙儿过去,确实是因为知知才学的医。她幼时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病逝,幼弟天生弱疾却无能为力,求遍漫天诸佛仍无用,孙儿怜惜她,更心疼她。所以立志学医,解病患苦厄。”
“可是后来,孙儿却实打实地喜欢上行医问药。文经虽能治世,却治不了贫民百姓的病痛,每每见到那些病患恢复如常,孙儿都十分高兴。如今,孙儿是真心喜欢行医,并不是为了知知的缘故。”
他说到这,头垂得更低,“当初知知的娘亲定下这门婚事,也是怕柳氏拿知知的婚事做文章,那时,孙儿尚且不懂情爱,以为自己对知知就是男女之情,后来孙儿才明白,自己对她,只是对妹妹一样的情感。而知知,也习惯了将我当成兄长,我又岂能娶她,辜负她?”
这一番话下来,程老夫人已经信了五分,但心中仍有疑虑,“这些话,你同知知说过吗?”
谢清则缓缓抬起头,道:“不瞒祖母,孙儿一回到燕京,便去了长信侯府的喜宴,与知知见了一面,同她说了退婚的事。”
程老夫人拄着杖,失神地坐下,问道:“她同意了?”
谢清则点了点头。
程老夫人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她记忆中,薛家这个小姑娘,从四五岁开始就经常来伯府作客,乖巧听话,总是跟在她身后学着辨认药材,但自从乔氏病逝后,小姑娘便不常来伯府了。
可是逢年过节,这姑娘从来没落下过该送的礼,每一份都用尽了心思。
她不敢相信,知知竟然同意退了这门亲事,目光移向自己最疼爱的孙儿,“嘉言,祖母希望你今日说的这番话,来日不要后悔。”
谢清则眼睫微颤,如松的背脊不可察觉地弯了弯。
从很早的时候,他就开始后悔了。
他后悔上一世的自己,为何要固执地云游北境,为何没有早一些回到燕京与知知完婚。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只能低下头,心如刀割道:“祖母,孙儿不后悔。”
程老夫人这时算是彻底信了他说的话,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退却,最终只剩下一抹疲惫。
“祖母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们年轻人的事。你若是定下了,便让你母亲去退亲,别耽误了知知。祖母乏了,要去好好歇着,你也早些回你院里歇息吧。”
谢清则听出祖母深深的失望,他心里也不好受,行礼告退,便出了荣禧堂。
瞧着谢清则的背影,赵嬷嬷在心底叹了口气,却道:“老夫人别太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奴瞧着,公子这一遭从北境回来,人也稳重了许多,这些事,公子能处理好的。”
程老夫人却摇了摇头,叹息道:“嘉言这孩子,从不肯叫人多担心的。今日他说的是不是真话,都不重要了。他与知知,是到此为止了。我就怕,最后不肯放下的那个是他自己。”
谢清则出了荣禧堂,他的小厮断墨在外头候着,见自家公子神情不对劲,便小心问道:“公子可是惹老夫人生气了?”
谢清则瞧着天边一抹清辉,没有回答断墨的问题,只是忽然问道:“会喝酒吗?”
断墨一脸怔愣,“什么?”
“公子,您不是从来不喝酒的吗?”
谢清则唇畔泛起一抹苦涩,他从不饮酒,是因为知知不喜酒气。
可是如今,他饮了酒,恐怕她连厌恶也不会有了。
有些时候,他在想,倘若知知恨着他,那也好过现在。
他收了眼底的情绪,道:“去矾楼饮酒,今夜,不醉不归。”
断墨连忙跟上。
*
三月初,章皇后奉旨举办迎春宴,中宫广发邀帖,朝中凡是七品以上官员家的诰命皆收到了帖子。
一时间燕京的衣裳脂粉铺子生意爆火,赚得盆满钵满。原因无他,有消息传,皇后娘娘如此大张旗鼓操办,是为了替靖王殿下选妃,各家贵女自然想要拔得头筹,别出心裁,银子花得如流水,也心甘情愿。
就连一向俭省的柳氏,这次也没有丝毫吝啬,不仅支了一千两银子供女儿宜清装扮打点,薛瑀也分得了五百两重新制作衣衫。
芰荷从柳氏那回来,只领到了两匹蝉翼纱,这料子虽然金贵,可质地太过轻薄,是夏衣用的料子,如今春季虽然天气暖和了些,晨起却仍旧有些寒意,衣衫自然用不得这样轻薄的料子。
宜锦并未梳妆,发髻只用一根簪子斜斜挽住,正坐在书案前翻阅医书,见芰荷进来,神色并不愉快,问道:“怎么这样不高兴?是谁惹我们芰荷生气了?”
芰荷将那两匹蝉翼纱放进黄檀木柜子里,转身道:“姑娘不知道,柳姨娘给二姑娘备了一千两制衣,轮到咱们院,便只领到两匹过季的蝉翼纱。”
宜锦将书放下,招手示意她过来,道:“她如此费心,是因为宫中春宴,靖王选妃。不必在意这些。”
“那明日春宴,姑娘难道要穿旧衣?”
宜锦琥珀色的眼眸中酝酿起笑意,“倒也不必穿旧衣。那件柳青色绣萱草的褙子配湘裙即可。明日春宴,我们本就不是主位,穿什么也不会有人在意。”
芰荷知道自家姑娘并不想入靖王府,她只是不平柳姨娘苛待自家姑娘,“夫人出自江南乔家,当年陪嫁金银古董无数,柳姨娘自管家后不知吞了多少,如今连姑娘做件衣裳都要看她脸色。”
宜锦将手中医书搁置在一旁,凝神道:“大燕尚奢嫁,当年外祖怕娘亲出自商贾之家,遭侯府轻视,几乎将乔家泰半家产都当成了娘亲的陪嫁,其中不乏乔家世代珍藏的古物字画,这些东西,迟早我都会要回来。”
二人话罢,便听见门外有人通传:“三姑娘,侯爷请您去前院一趟。”
芰荷掀了门帘出去,问道:“你可知侯爷叫姑娘去什么事?”
那人道:“小的也不知。”
芰荷只好打发了那人,回了屋。
宜锦听见外间的话,换了衣衫,正在绾发,长而密的青丝由一根青玉簪盘起,露出白嫩的耳垂,白玉坠子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愈发显出一种动静皆宜的美。
她梳洗完毕,到了前院,正堂里薛振源与柳氏已经就坐,薛宜清薛瑀就坐在下首。
薛瑀向来话少,今日也跟着姐姐薛宜清唤了一声三妹。
除了已经出嫁的宜兰,薛家人少见地齐聚一堂,宜锦瞧着今日这阵仗,委实是不知道出了何事。
薛振源咳了两声,先是开口道:“知知,爹有件事同你说。”
宜锦见他这模样,便知不是什么好事,又听他自称爹,心里升起几分嘲意,“父亲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薛振源肃了肃脸色,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昨日,我派人去谢家提了退婚之事,谢夫人已收回了聘礼和定亲信物,你与谢家这门婚事,就到此为止吧。”
柳氏在一旁捏着手帕,低声道:“你也别怪你父亲。虽是我们找谢家提的退亲之事,可谢夫人却丝毫犹豫都没有,就连谢家小伯爷,也是干干脆脆答应了。谢家本就不欲结这门亲事,即便你嫁过去也不能顺心顺意,又是何苦呢?”
宜锦听着这话,并没有丝毫意外,她与谢清则退婚的事情早已是板上钉钉,只是柳氏这些话冠冕堂皇,其实却并不是为了她着想。
柳氏不过是同前世一样,想要利用她的婚事,再攀权富贵罢了。
只是这一世,她再也不会坐以待毙,任由别人掌控自己的命运。
萧阿鲲曾经告诉过她,人活在世上,不过端看谁更豁得出去。
柳氏虽无耻,却也有宜清和薛瑀两个软肋。
薛振源见宜锦低着头默不作声,心虚的感觉也去了几分,“与谢家退了婚,也不算是坏事,明日宫中的迎春宴,你与宜清一同前去。咱们家从不厚此薄彼,让姨娘也替你置办钗环衣裳。”
柳氏听到这,看了薛振源一眼,脸色僵了僵,但她很快扬起笑脸道:“侯爷说的对,知知,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姨娘提,姨娘来置办。”
宜锦装作惊讶,“父亲,这是真的吗?今日芰荷去姨娘院里领明日的衣衫,姨娘只给了两匹薄布,我还以为如今府中拮据呢。”
“定是那些小蹄子做事不牢靠,回头我叫她们给姑娘赔罪。”柳姨娘脸上露出责怪的神情。
这话四两拨千斤,事情都推到了下人头上,即便要罚,也伤不到柳氏。
宜锦看她做戏,“果然还是姨娘做事仔细。我前几日去锦绣坊看中了一件衣裳,如今既然父亲都这么说了,我支府中的银子去买,姨娘不会拒绝吧?”
柳姨娘皮笑肉不笑,已经开始心疼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了,锦绣坊她也不是没有去过,这家铺子只接量身定制的衣裳,近日新出的浮光锦千两银子才一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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