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骁闻言退下,临走前看了芰荷一眼,见她满脸疲惫,开口道:“芰荷姑娘,我在这里守着殿下与王妃,姑娘放心。”
芰荷便是再迟钝,也察觉出这话的用心,她抬头,视线交织的那一刹,她竟有些不敢看宋骁的眼。
宋骁没有让她为难,抱拳行了常礼,便又领着其他侍卫巡逻去了。
宜锦见芰荷脸色微红,不大自在的样子,牵住她的手,笑道:“他既这样说了,你回去歇着,白日要经营绸缎庄的生意,晚上又陪我守了一夜,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熬。”
芰荷抬起脸,她道:“姑娘,不用等多久,绸缎庄便开始盈利了,虽然钱不多,但那是咱们自己赚的银子。”
她模样认真,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宜锦替她高兴,“我们芰荷真厉害。接下来别的料子都可以随意买卖,唯独浮光锦,每月只放出一匹。”
芰荷虽然不解,却仍旧顺从地点了点头,姑娘这些日子教她做生意,从没有失手的时候,不仅将新料子售出翻了三成,连旧年积压的料子都放了出去。
“好了,生意要做,觉也要睡。先去歇着,这是命令。”
芰荷可怜巴巴看了自家姑娘一眼,见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去歇着。
邬喜来从里屋出来,笑道:“王妃,床榻被褥都安置好了。”
宜锦进了屋,药草苦涩的味道还在屋中,美人榻就安置在罗汉床的一侧,方便查看萧北冥的情况。
床头的小几上,仍旧放着一只玉瓶,她似是被什么念头触动,去取了那个瓶子,但麻沸散三个字却像一块巨石,砸得她晕头转向。
她没有忘记,前世就是因为长期服用这个东西,他才有了那难以自抑的旧疾。
宜锦眼睫微颤,她将瓶身转了一圈,尚未开封,说明萧阿鲲还没有用过,她剧烈跳动的心脏稍微平息。
萧北冥见她脸色苍白,他亦沉默着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那瓶药上,“不过是麻沸散。”
宜锦捏紧瓶身,她忽然问道:“萧阿鲲,你知不知道,麻沸散用多了,人是会神志不清,身不由己的。”
萧北冥似是参透了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庞上,“知知见过那样的人吗?”
宜锦低下头,将那药收起来,“只是听说,并没有见过。”
萧北冥沉默了一瞬,“我知道麻沸散的弊端,所以没用,别担心。”
宜锦抬起头看他,心尖一颤,原来他都知道,那么前世服下大量麻沸散,并不是因他忍不了痛,而是他那时已什么都不在乎,甚至抱了弃世的想法。
她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将手中那瓶药放入斗柜,又替他理了理床榻上的被褥,自己则更衣躺在一旁的美人榻上。
她侧身躺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却又带着莫名心疼的神情,就这样看着他。
萧北冥被痛意袭击得有些麻木了,但也因此能分神注视着那道娇小而蜷缩的身影。
知知没有怪罪他的隐瞒,仿佛一早就知道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在拿到那瓶麻沸散时,她心有余悸的表情更让他确认,似乎她比他更早预料到这些事。
从最初的相遇,到提防太医贾四道的劝言,再到北境瘴毒的预料,知知心思敏捷,全然不像寻常的侯府闺阁女子。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灯火冥冥时,他想开口问许多事,但最后他却一句也没问出口。
她几乎守了一夜,已经极度困倦,眼下可见乌青,唯有微不可察的呼吸声证明她确实已入睡。
他有些费力地伸出手,沿着她未经描画的眉宇抚了抚,只是轻声道:“知知,睡吧。”
宜锦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疲惫到极致的星眸猛地睁开,见他仍好端端在眼前,才终于肯彻底放下心,沉沉睡去。
萧北冥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闷闷敲了一棍,既心酸,却又觉得安稳。
从少年时,多的是人放弃他,利用他,可唯独知知,如清清拢拢一道月光始终照在他身上,不炙热却恒久。
第68章 知味
半个月后, 芰荷终于知晓姑娘当初为何让她限量售出浮光锦了。
正值章皇后生辰宴,燕京各家衣裳胭脂水粉铺子的生意都比平日要火爆三成,浮光锦料子稀缺, 一匹价值千两,不仅彰显身份,更是华美高贵,惹得眼燕京贵妇人们都趋之若鹜。
眼下一匹浮光锦已炒到了两千两却仍旧供不应求, 芰荷光是盘账便花了两日。
宜锦见时机已到,索性见了几家布店的掌柜, 吩咐他们停止售卖浮光锦,并将织布的工艺以三万两的价格盘给了章氏布庄的掌柜。
芰荷眼见着下金蛋的母鸡就这样一口价卖给旁人,且自己的布庄再也不能兜售浮光锦,心里直滴血,“姑娘,若是继续做浮光锦的生意, 稳赚不赔, 为何姑娘……”
宜锦回她:“浮光锦的生意虽然挣钱, 可树大招风, 章家背靠皇后,若是想抢工艺,我们拦不住,就算是拦住了,也会给殿下招来祸患。且浮光锦的做法并不难, 就算没有方子, 行家过不久也能研究出门道。与其如此, 倒不如趁此时出手。”
芰荷恍然大悟,怪不得姑娘之前让她限量出售, 恐怕也是在防那些想要偷师的同行。
她心中虽然可惜,但终究也不是贪得无厌之辈,只要姑娘和王爷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便是少赚些银两也使得。
“姑娘,皇后娘娘寿宴在即,陛下极为重视,不仅要大赦天下,还要宴请群臣,咱们该备些什么礼?”
宜锦看着一旁的算盘,叹了口气,皇家庆生一向喜奢靡,若非珍宝拿不出手,她转念想了想,“将库房里那枚血玉呈上。”
萧阿鲲一向节俭,不喜奢靡,库房中拿得出手的物件也只有那块成色罕见的血玉,既不算辱没了章皇后,也不会显得太过轻视。
这边商议完皇后寿宴的事,便听前门女使来报:“禀王妃,陆夫人来访。”
宜锦一时没反应过来“陆夫人”是谁,一瞬之后,忙道:“快请阿姐进来。”
那女使听了,忙引人至内室,宜兰着如意纹的褙子,下着十二幅湘裙,面色红润,浅笑着踏入门槛。
这是宜兰自出嫁后第二次见宜锦,一眼下去只觉得小姑娘似乎比之前清瘦了些,但小脸光泽湛湛,莹润细腻,瞧着极有精气神。
宜锦迎上去,握住阿姐的手,倍感亲切,“阿姐怎么也不派人来知会一声?若是早知你今日来,我索性着人到矾楼订上一桌好的。”
薛宜兰笑了笑,姐妹俩落座,“我今日过皇觉寺上香,顺道来瞧你一眼,哪里用得着如此破费?”
宜锦却已经转头吩咐叫后厨备膳,“阿姐好不容易来一趟,用过午膳再走。”
薛宜兰却轻轻摇了摇头,转头见四周再无外人,才小心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想要告诉你,前几日,你姐夫与几位老翰林一并被被陛下召了去,商谈先帝祭文一事,但观陛下龙体,似乎已是强弩之末,陛下理政,也时常命靖王随侍在侧,恐怕……”
宜兰满腹忧思,“阿姐就是担心,将来若是靖王……,燕王府处境绝不乐观,天下局势如何,我不敢妄议,可唯独牵挂你,王府也该早做防备。”
宜锦知道,陆寒宵虽然开明,但如此机要大事,他允许阿姐来王府报信,便也承担了风险,她心中动容,直言道:“我一早便知会有这一日,不过早晚罢了,殿下也不会坐以待毙,多谢阿姐相告。”
宜兰道:“我来时,瞧见你府门口御街周围有许多壮年男子,虽扮作商贩的模样,但能瞧出非等闲之辈,你还要多加小心,介于此,我也不能久留,以免宫中那位疑心。”
话罢,她又从袖笼中取出一封信,“我今日回了一趟侯府,阿珩本想同我一起来,但我怕惹人耳目,便只叫他写了书信,柳氏这个祸害不在府中,阿珩总算能安心养病,阿珩比从前壮实不少,你若看见,定然也会欣慰。”
宜锦接过那封厚实的书信,如获至宝,她握住宜兰的手,挽留道:“你我姐妹好不容易相见,走得这样急反倒惹人怀疑,不如留下来用完午膳。”
宜兰也舍不得妹妹,派了随行的小厮回陆府通禀后,她便留下来与宜锦话家常。
宜锦看着信中少年愈发稳重的字迹,说不动容是假,她无数次在梦中梦到前世的那场大雨,雨中奄奄一息的少年,她绝望地抱着他,却只能眼见着生机离他而去,那样的痛,她不能再经历第二回 。
宜兰见她神情凝重,便问道:“瞧你神色不对,莫不是阿珩闯祸了?”
宜锦将信折起来装回信封,浅浅笑道:“并没有,相反,阿珩的课业精进了不少,只是不知怎得忽然迷恋起武术来,想找个师傅学武呢。”
宜兰道:“少年的心思一天一个样,不必管他,过些时日也就淡了。”
她知道阿珩的身子有多孱弱,哪里能经受得住练武的辛劳。
宜锦蹙了眉头,却认真道:“阿姐,从前我们都太过小心,生怕阿珩遇到点意外,可是他的人生哪里就真如你我预料的那样无波无澜,无劫无灾呢?倘或有那一日,他能自保也好。找个可靠的武师傅,因材施教,哪怕不能学成,强身健体也好。”
宜兰听了这番话愣住了,她凝视着此刻的知知,明明眼前仍是那个稚嫩美丽的少女,可却仿佛经历了所有的波折,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令人心疼。
宜兰没有再反对,“陆府也有练家子,我会选个好的送去给阿珩。”
宜锦握住阿姐的手,“选师傅的事,阿姐就别操心了,陆府内情我也知晓一二,你同我说说,陆老夫人还可有为难你?”
……
荣昆堂卧房内,萧北冥扶着凭具下了地,这是他这个月以来第一次走下床榻,然而在那种蚀骨的疼痛下,他还是重重跌落在原地,汗珠顺着下颚滑入里衣,他脖颈处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将痛意吞下。
这没什么大不了。就同谢清则说的一样,这法子本身胜算也不到五成,哪怕失败,也是情理之中。
他缓和了一会,再度试着站起来,抓住凭具的手青筋毕现,慢慢挪动着,也只能坐在榻边,但这已比方才强上不少。
屋里频繁的重物摔倒声一直持续到午膳时分,邬喜来和骆宝没敢打搅,可到了饭点却依旧没等到王妃,反而是王妃身边的芰荷姑娘来送饭了。
邬喜来接了饭菜,又打听了王妃为何没来,这才苦着一张脸叩门。
萧北冥整理好衣冠仪容,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但等他瞧见来人是邬喜来,有刹那的失望,淡然问道:“王妃今日怎么没来?”
邬喜来边摆好膳食,边道:“前边儿回话说今日陆夫人来了,王妃许久没见长姐,想来是有体己话要说。”
萧北冥用汗巾擦了擦鬓角的汗,没什么表情,“知道了,下去吧。”
他嚼蜡似的用了几口饭,便叫人撤下去,恰在此时,门外蒲志林段桢求见,他正了正衣衫,便叫人进来。
二人先行一礼,旋即蒲志林便面容肃穆道:“属下这些时日跟进药商,采买等事由郭伯爷主办,果然再未出纰漏,可是负责漕运的却是转运使章廉,系章家门人,这批药能否顺利到北境,仍不成定数。”
萧北冥请二人入座,又亲自奉茶,垂眸道:“郭勇已得罪镇国公府,倘若他不能办好这次差事,不仅会失了圣心,还要应付章氏门人接下来的致命反击,他绝不会让章廉护药入北。我们所要做的,便是等他揽下差事后,派隐卫确保他的安全。”
蒲志林稍安,段桢摇了摇羽扇,“除了这桩事,近日宫中也不太平,先帝祭文一事沸沸扬扬,可这事真的比北境局势还要重要吗?整个翰林院能在圣上面前说的上话的,几乎都被召见,且靖王还随侍在侧。”
在场的人都听出了话中之意,蒲志林也不敢再开口。
萧北冥倾斜茶盅,将茶沫倒入一旁的迎客松树根上,他眼底古井无波,神情也一如往常,“倒也无甚意外之处。”
哪怕是他与萧北捷均身强体壮,旗鼓相当,父皇也从不会选他,眼下的局面,一早便可预料。
他知道段长安嘴上虽不说,其实对时局并不看好,哪怕是他,也不能肯定将来之事。
扪心自问,他并非一定要那个位置不可,但靖王登基,章家定然更加猖狂,不会放过燕王府一众人等。
段桢低声道:“宫中不会长久拖延,据线人来报,皇后寿宴时怕就会动手了。”
萧北冥捏紧了手中的茶盏,压低声音道:“皇后寿宴,我与王妃一同入宫。”
只这一句话,段桢便明白了自家主上的意思,他沉默了一瞬,拱手道:“段桢任由殿下差遣。”
萧北冥抬眼看他,“龙骁军残部仍需照料,近来你若得闲,替我走上一遭。”
段桢示意明白。
他又将目光移向蒲志林,“你将王府的产业都清点一番,京郊的田产屋舍若能脱手,尽早打算。”
蒲志林脸色一肃,接下命令便与段桢一同告退,等到了外间,蒲志林才窃窃私语道:“段长安,你有没有觉得,今日殿下有几分消沉?”
段桢有些无语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小胖子,“往日咱们来,总能看见王妃,今日王妃不在,殿下自然消沉。”
宋骁在外守着,见两人如此,也忍不住抿了抿唇角。
莫说殿下见不到王妃消沉,他见不到芰荷,也会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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