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他又低头看了看剑鞘上悬挂着的精致的剑穗,那种隐秘的心情,开始令人生出一种暖融融的情绪。
萧北冥又练习了半个时辰走路,但站立仍旧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他没有失去耐心,练够了便坐在窗下看着知知种下的那一小瓜苗在微风中细细摇曳。
生命是很脆弱的,也是很顽强的,知知第一次将瓜苗拿回府中时,它们几近萎蔫,但不过短短半月,就再无当初的病态,开始在窗前展露一点绿意,张牙舞爪的藤蔓爬满了瓜架。
小小的瓜苗尚且不认命,人又岂能为命运所掌控。
他摸起一本兵书,趁着太阳还足,看起书来倒比夜晚还舒适自在些。
宜锦送阿姐出门回府,便已是午后,遇到蒲志林他们,便知是从荣昆堂那头来的,她从小厨房带了点心,分给二人,才晃晃悠悠朝着荣昆堂去了。
晚夏的日光并不毒辣,只是带着些微的燥意,若是京中的贵女们外出定然要戴着幕篱,生怕娇嫩的肌肤被晒黑,可是宜锦却对这样的日光情有独钟。
上一世那场雪下得太久,太久了,她几乎快要忘记有这样灿烂的阳光具体是什么时候。
也同样的,在王府不过短短几个月,她却闲逸自在到忘了侯府时日子的难捱。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面变化着。
踱步到荣昆堂卧房前,半开的菱花窗印出那人硬挺的下颚,他的眉眼轮廓很深,从前总是藏在阴影下的时候多些,总是戾气多些,但此刻,他却宁静极了。
像是画中清俊有风骨的士子,着色多一分则浓,浅一分则淡,君子如竹,不外如是。
宜锦推门而入,卧房内光线充足明亮,他斜倚着的窗台微风缕缕,吹起他玉冠旁的发丝,细微的声响令他抬眸,那双深邃而冷凝的眼很快便如坚冰融化。
他状似淡然开口问道:“与陆夫人谈完了?”
宜锦点头,“与阿姐许久未见,分开时还舍不得,如果人能一直不长大,一直和阿姐在一起就好了。”
萧北冥听她这感慨,将手中的兵书放下,朝她的方向伸了手,宜锦顺势握住他有些微凉的手,夏日他的体温反而低些,摸上去如冷玉。
萧北冥借势将她揽进怀里,拂去她鬓角凌乱的发丝,“你见了阿姐,便只想同她在一处,是我不够好吗?”
这飞来横醋喝得好没有道理,宜锦睁大了眼睛,捂住嘴嗤嗤笑了几声,却没有说话。
萧北冥揪了揪她嫩乎乎的脸蛋,“你笑什么?”
宜锦反戳了戳他的脸,“萧阿鲲,你从前吃谢兄长的醋也就算了,怎么如今连阿姐的醋都要吃,害不害臊?”
他的大掌握住她作乱的手,挑眉道:“我有什么可害臊?阿姐巴不得你同我如胶似漆。”
这四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就仿佛变了味道,宜锦脸色有些红润了,在这一方面,她向来比不过他,意识到在他怀中无法谈正事,她便拉了张藤墩,离他一步远坐下。
“阿姐这一趟也并非只是话家常,禁中圣人频繁召见翰林院几位老翰林,事由却为先帝祭文,再加之圣人龙体欠安,恐怕其中另有玄机。”
萧北冥见她琥珀色的眸中鲜少出现了担忧的情绪,如实道:“众人猜想得不错。据隐卫来报,父皇自上月起便偶感风热,不用药石,却问鬼神。章皇后举荐张道人,其余后宫嫔妃想面圣难如登天,不只如此,连皇极殿许多朱批,都是靖王插手。”
宜锦垂眸,“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这是两人第一次谈及这个问题,上一世萧阿鲲是如何登上皇位,她只知大概,却并不知细节,但料想也是九死一生。
萧北冥的目光落在宜锦身上,“人的命运,从不能掌握在别人的手中。哪怕只为了燕王府的平安,也不能坐以待毙。”
宜锦只是沉默了一瞬,“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如今正是用钱的时候,我已将无法转移的生意都换成现银,随你支取。”
萧北冥怔怔看着眼前这个娇弱的女子,她总是将事情提前都预料到,不必他开口,她便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本不必如此劳累的。
萧北冥的喉结微微滚动,宜锦凑到他跟前,却被一把捞入他怀中,他身上有清苦的草药气息,闻着很安心,在他坚硬的胸膛前,她能听到炙热而有规律的跳动。
她闭上眼睛,柔声道:“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阿珩想要练武,需要一个可靠的武师傅。”
萧北冥没说什么,他微凉的唇擦过她光洁的额前,声音像是砂纸磨过一样喑哑,“知知,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他带着茧子的手拂过她的后颈,摩挲起阵阵凉意,另一只手扶在她腰间,恰好一握,盈盈的日光下,薄纱下竟显出几分荒唐。
宜锦的气息微微有些慌乱,此刻窗门大开,光线正盛,外间甚至有女使们进出的脚步声,她心中的不安全感达到了顶峰,但不知为何,对上他暗沉如极夜的眸,心尖却一颤。
第69章 大补
晚夏的万丈金光撒在琉璃瓦上, 五彩绚丽,但这光很快便隐入云层,唯余暗淡。
章皇后在皇极殿前等候多时, 许久,邹善德躬身而出,引她入内,二人皆无言语。
隆昌皇帝半卧在龙榻上, 手肘靠着凭具,虽服了药勉强打起精神, 眼底的青黑与发乌的唇色却仍暴露了力不从心。
皇后来得匆忙,一向喜爱奢华的人也只穿了一件素服,妆容清淡憔悴。
不知是不是近来病着,隆昌帝总想起从前在潜邸他与皇后成亲的那晚。那时他不受先皇宠爱,纳妃一事更是任凭先皇操办,他只知道皇后出身章家, 门第显赫, 相貌出众, 但他对她并无印象。
在掀开盖头, 完合卺礼时,他才算记住了她的脸,艳丽端庄,仅此而已。
他不是个沉溺于儿女私情的人,因此待她并不热络, 但也许是积年累月的相处, 尽管后来王府又多了许多的女人, 她仍旧是最特殊的那个。
这么多年,除了她迫于前朝压力, 设计张氏将其送上龙榻诞下皇长子以外,他们之间从未红过脸。
论身份,她是中宫皇后,论功劳,她为他诞育二皇子,抚养庶出的长子,无论将来哪个皇子登基,都不能撼动她的尊位。
隆昌皇帝咳嗽了一声,他用明黄的帕子点了点唇,掩盖那股血腥味。
章皇后在榻前坐下,多年的枕边夫妻,哪怕她对眼前人有怨,这一刻也难忍泪水。
太医告诉她,陛下恐怕时日无多。
她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可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以至于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隆昌皇帝握住她的手,笑道:“最近捷儿如何?”
章皇后神色一僵,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低声道:“他这些日子跟着几位朝臣学习处理朝政,心里又念着陛下,实在是心力交瘁。”
隆昌皇帝闻言,沉默了一瞬,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他是该好好学着了。”
话罢,他缓缓看向窗外有些作古的霞光,低声道:“天又晚了,晚些时候叫捷儿过来问安,朕有话同他说。”
章皇后听出来这是逐客令,但一听皇帝要召见捷儿,她胸腔里一颗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她慌忙应下,起身告退。
隆昌帝没有留人,他闭目凝神一会儿,才问身边的邹善德:“邹善德,你如实告诉朕,靖王到底在做什么?”
邹善德作惶恐状,低着头未敢言语,但他知道哪怕自己不说,陛下的影卫也自会查明,“靖王殿下近日视察京郊三大营,操练士兵。”
隆昌皇帝将掌心的帕子一点点折起来,直到看不见那丝血迹,“燕王何如?”
邹善德见帝王未曾动怒,还未松口气,立刻回道:“燕王殿下腿脚不便,这些日子一直闭门不出。”
隆昌帝又咳嗽一声,胸腔里起伏着喘鸣之音,“他倒是稳得住。”
邹善德不明白帝王的用意,但一直以来,陛下待皇长子态度都无比冷淡,更是不肯提及皇长子的生母张氏,今日乍然提及,想来并非益事。
“皇后寿宴,命礼部大办,此次忽兰王上国书欲入燕替皇后庆生,实则是打探燕国国力,不可轻视。”
邹善德垂首道:“诺。”
他正欲离开大殿,却听帝王道:“皇后寿宴,燕王必须出席。”
邹善德身形顿了顿,立时领悟上意,燕王如今虽远离北境,但始终是忽兰王畏惧的活阎王,哪怕燕王再上不了战场,只要他出现在忽兰王面前,便是一种震慑。
让燕王在轮椅上会见当日的敌人,这无异于一种残忍。
可帝王的命令,谁敢违抗?
*
初秋时分,荣昆堂的老槐树褪去了夏日稚嫩的绿,开始露出微微的黄,日光穿过层叠的藤蔓,跳跃在才浇过水的根部,盈光闪亮。
一早芰荷便服侍宜锦梳妆更衣,因今日是皇后寿宴,内命妇们都要着命妇服,宜锦梳高髻,大妆之下尽显端庄娇美,鬓间步摇晃动,便觉美人灵动。
饶是芰荷日日替宜锦梳妆,此刻也被惊到了,她夸赞道:“姑娘的气色容颜,瞧着竟比在侯府时还要美上几分。”
宜锦闻言,偏了偏头,换个角度瞧铜镜中的自己,却瞧不出自己同从前哪里不同。
两人收拾妥当,恰巧这时后厨送了早膳,往日这个时辰,萧阿鲲早就起身练箭,但今日却没有动静。
“姑娘,可要去请殿下?”
宜锦看了眼芰荷,却摇了摇头,“上次皇后赠了几名女使给府里,殿下直接处置了,皇后心中不快,今日进宫也不会轻松,总归是女眷的杂事,莫要将他卷进去才好。”
芰荷欲言又止,见自家姑娘已打定主意,也不再开口劝,只是按照吩咐准备车架。
等宜锦到前院车架前,见宋骁邬喜来等都守在马车外,她心中便生出一种预感,径直扶着马凳上了车,果不其然,本该在府中休养生息,恢复元气的男人正坐在轮椅上,冠服加身,更衬得他威武挺拔,相貌出众。
宜锦只看了他一眼,便掀了车帘,叫邬喜来扶人下去。
邬喜来透过车帘那狭小的缝隙瞧见自家殿下古井无波的眼眸,小身板颤了颤,不敢说话,也没有动作。
宜锦见叫不动他的人,便在他身侧坐下,她知道自己的理由蹩脚,可是最近她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宫中危险重重,她不想让他涉险,“萧阿鲲,兄长说了你的腿还要多加休养。”
萧北冥放下手中的书,定定看着她,凤眸中起了一丝波澜,“知知,皇后寿宴,必定生变,躲是躲不开的。”
此话一出,宜锦便知是拦不住了,她沉默着看了眼朝阳下古朴的燕王府,瞧着门口目送他们的管家与长使,众人凝重的表情,便知他将一切都交代好了。
宜锦缓缓将车帘放下,遮住了那些沉重的目光,对车夫道:“启程吧。”
她的表情只一瞬便平静下来,然后从马车外接过芰荷递过来的食盒,从容地将里头仍散着热气的米粥与糕点端出来,道:“我本来打算叫芰荷送去荣昆堂的,现下也不必送了。”
她说着话,将汤匙递到他手中,琥珀色的眼眸没有丝毫责怪,也没有情绪波动。
萧北冥不确定眼前人是否生他的气,他用了粥,余光瞥见她捡起他方才放下的兵书,看得认真,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他微微咳了一声,想要吸引眼前人的注意力,但宜锦却没有抬头。
萧北冥将手中的碗放下,默默朝她靠近了些,马车过街角,有些颠簸,他扶住她倾斜的肩,顺势将人揽入怀中。
宜锦挣扎了两下未果,搁下手里的兵书,索性心安理得窝在他怀里,他身上冰冰凉凉的,倒正好消一消晚夏的燥热。
萧北冥见怀里的人不再挣扎,猫儿似的窝着,他的下颚能微微触到她的额角,“生气了?”
他的气息在她耳畔,卷起一丝挑弄的热意,令人有些发痒,她偏了偏头,“没有。”
“那你怎么不看我?书比我好看?”
宜锦睁圆了眼睛,捏了捏他的脸,这人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这样厚脸皮了,故意道:“再好看,整日看着也腻了。”
萧北冥凤眸微暗,胳膊收紧了怀里人,淡淡瞥了她一眼,“是么?”
宜锦有些不敢看他,把点心塞到他嘴里一块,兵书也塞他手里,“快些吃,入了宫不知何时才开宴。”
萧北冥嚼了嚼嘴里的点心,不甜,是糯米制成的,这糕点是她亲手所做。
他默默用完了那碟子点心,一块也没剩。
马车驶入御街,路过矾楼,店小二堆着笑招徕客人,人声鼎沸,因是皇后寿宴,自各地赶来不少地方官员,番邦使节,以及皇室宗亲,燕京凡是有些名气的酒楼客栈都被定了七七八八,倒显得比寻常过节还热闹些。
入了皇城,萧北冥下了马车,依旧同上一次一样乘轮椅,经过多日练习,双腿已能直立行走,但仍旧不能坚持太久,现在也还不是暴露的时候。
宜锦跟在他身后,来往世家大族的姑娘夫人们路过时少不得来上一声叹息。
“唉,果真是世事无常啊,谁能想到昔日的燕王……”
“可惜了……”
这些话在宜锦听来尚且刺耳,她不愿萧北冥入宫,也正是预料到眼前情境,她心疼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天之骄子跌落凡尘,英雄侠士客死他乡,是世人的谈资,却也是他人的伤疤。
萧北冥冷峻的面庞上瞧不出多余的情绪,唯独在那些长舌之人提及宜锦时,他如锋刃般犀利的目光才扫过人群,如沸腾的水突然降了温,现场便鸦雀无声起来。
皇后寿宴设在大庆殿,这是燕宫之中最大的宫殿,可容纳百人,礼部大办寿宴,所选彩饰皆为上乘,虽是白日,殿内亦燃了烛火熏香,丝竹雅乐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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