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了几两银子,够这几个孩子过冬,但在那之后呢?
无人撑腰的孩子在这个世道上平安长大,该有多难。
宜兰看着茫茫的雪色尽头,城墙深处躲着的那群老弱妇孺,握紧了手中的披风,沅州距离矩州尚且有几十里,灾民便这样多,可想而知,矩州境内是如何乱象。
她想到这,便不敢在此耽搁停留,恰巧这时清霜买了些果干肉脯之类容易保存的吃食,长平则跟在她后头拎着大包小包。
宜兰则道:“就快要到矩州了,怎得买了这样多?”
清霜道:“夫人近来吃的用的都很是不便,所以多备了些,就是到了矩州也能接着用,并不算奢靡浪费。”
主仆四人回了码头,日色已近正午,登舟行驶,到了次日傍晚,总算到了矩州地界。
乌蒙蒙的天,大雪纷飞,连着绵延起伏的山体都被覆盖上晶莹雪色,码头停满了客船,两岸猿声渐渐凄厉,正应了那句“江山一夜皆玉换”。
船夫将船拴在系缆桩上,靠了岸,脚夫们开始卸货,陆寒宵向老船家告辞。
矩州多山地,高低崎岖,在燕京常见的马车,在矩州即便是富户也难寻出一辆,多是靠这些卖力气的脚夫搬运货物,陆寒宵寻了半天,总算寻了一辆骡车。
宜兰长这么大,还从未坐过骡车,她牵着衣裙,由清霜扶着上了车,颠簸着前进,却见官道上一片狼藉,雪地之中仍散落着血迹,不远处的药铺里都是些穿着甲胄的伤病。
“这该死的忽兰人,这个月来了第四回了。次次都见人命,唉……”
“这日子可怎么过……朝廷官府也不见管管。”
矩州话难懂,可宜兰却从这些百姓脸上瞧见了抱怨。
进了城门,朝着守军呈了路引和通关文牒,那为首的将军挥了挥手便放行。
到了矩州官府衙署,两座石狮子上堆着厚厚的雪,只能瞧出大概的形状,朱红色的大门落了漆,门扉紧闭,门前积雪堆得颇高,叫人不敢相信这是一州的衙门。
长平上前扣门,过了许久,才听人打着哈欠开了门,是个腰间别刀的胥吏,见来人穿着不像是矩州人,但衣料华贵,特别是站在门口的小娘子,肤如凝脂,露出的一截子皓腕便将矩州本地的女子都比将下去。
长平见这胥吏目光冒犯,冷了脸,“我家大人是新任矩州知州,烦请带路。”
长平说着一口流利燕京官话,可那胥吏却是听不懂的,只是不耐烦道:“你是谁个?你在做朗样嘛?”
陆寒宵上前,将路引并任状递给那胥吏,那胥吏也是大字不识几个,但幸好关键的两个“知州”倒还识得,“你等哈子。”
一会儿便领了一个穿着半旧绣鸂鶒青袍,素银带,练鹊三色绶,着青色皂靴的中年官员,这人拱手道:“下官汤力,乃本府同知,见过知州大人,不知大人今日来府,有失远迎,大人请。”
话罢举袖引路。
汤力曾在都察院任职,但因谏章琦罪名被先帝贬谪到矩州,因此他既会说官话,又会矩州话。
陆寒宵自汤力口中得知,自秋末到如今,忽兰散骑便时常侵扰矩州,烧杀劫虐是常事,以至于一旦过了未时,街上便无人烟,官府也曾招兵剿贼,可这些忽兰骑兵训练有素,官府这些临时磨枪上阵的青年,哪里是骑兵的对手,打不过,也只有躲着。
陆寒宵问道:“魏燎善冲将军麾下龙骁军驻地离此处不远,为何不派人前去求援?”
汤力摇首,“那忽兰骑兵每次奔袭,出其不意,等到魏将军派人前来,早就跑得没影,下次便换个地方继续抢,大人才来就任,等日后便知道了。”
汤力叹了口气,几人穿过一道窄巷,上了青石阶梯,便见一府门在前,半新不旧,但胜在地势极高,遇到矩州雨水多的天气,也不易积水。
等进了院门,两道避火缸左右齐整,迎客松的盆景也是一双对齐,一老朽正洒扫庭雪,见来了人,叽里咕噜同汤力说了几句,便带人到内院去了。
内院对门一间正房并东西两厢房,正房稍宽敞些,却也是无人打理的模样,只有桌椅板凳并床榻,其余日用一概没有。
清霜哪里见过这样简陋的居所,但见自家夫人都打了水洗了巾帕擦桌,自己磨磨蹭蹭倒显得比主子还金贵,只有陪着宜兰将屋里收拾了。
一个时辰后,才算清扫干净像个模样,晚间能睡人。
天将黑时,灶房里还未收拾,不能烧火做饭,好在不大会儿陆寒宵带着长平回来了。
陆寒宵乱了发冠,衣袖也挽了起来,一身萧瑟,手中提着从外间买回来的小食,身后跟着一只奶狗,尾巴晃得正欢,若是再换上短打,更像是刚从田里插秧回来的农夫。
宜兰忍笑拿了帕子替他擦去额头上的脏污,“这是怎么了,竟如此狼狈?”
陆寒宵却没顾得上狼狈,清俊的脸上一双眼睛闪着光,丝毫不像是京中那个一笔文章动天下的探花郎,陆翰林。
他紧紧抱住宜兰,声音中含着些许激动,“兰兰,虽然回来的路上踩了个雪水泥坑,可我却想到如何应对忽兰那群杂碎了!”
第84章 撩拨
正月末, 燕京的大雪总算歇了,但初雪未化,雾凇沆砀, 禁中白梅一夜染香,用古人言“霜为肌肤冰为骨”来形容禁中梅林正当时。
早朝时,萧北冥擢升高凛为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引起哗然大波, 文臣们皆以为高凛虽平叛有功,可却未曾身经要战, 不宜擢升。
萧北冥没有一口回绝,只是问众臣若有异议,可有其他人选。
群臣登时鸦雀无声,高凛宠辱不惊,未见大喜,却也谢恩, 任状就这样定下。
至于高凛原先的职位, 便由宋骁接替。
又有臣工上谏后宫空虚, 皇室子嗣不丰, 宜采选贵女,充盈后宫。
萧北冥当时便冷了脸色,散朝之后,留了那几位臣工到偏殿,一番夸赞之后, 便给那几位臣工赏赐了几名貌美的侍女。
接着他才同段桢蒲志林商议赍粮之事, 议事毕, 便见宋骁呈上驿站传来的书信。
“陛下,矩州来的书信。”
萧北冥收了那书信, 厚厚的一叠,他本想拆,可想到宜锦日夜挂心宜兰,若她瞧见这些书信,心中总算安稳些。
偏殿的宫娥却说皇后娘娘在梅园同魏夫人赏梅。
萧北冥剑眉笼起,抬脚便朝着梅园的方向去了,邬喜来跟在他身后,竟有些追不上。
宜锦着月白色竹节纹小袄,白底绿萼梅的八幅湘裙,外罩织锦镶毛斗篷,捧着描金玫瑰手炉,另一只手指着林间的白梅,乌髻上缠丝点翠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浅浅浮动,笑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邹氏穿了一身浅紫绒袄,外罩青莲色披风,旁边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两个双丫髻上缠着红丝带,格外漂亮,小姑娘歪着头夸赞道:“这句诗皇后娘娘念得真好听。”
宜锦蹲下身替她理了理双丫髻上的雪丝,温柔笑道:“甜甜也喜欢梅花吗?”
邹氏用帕子掩着嘴笑了笑,毫不留情揭女儿的短,“她哪里是稀罕梅花,分明是稀罕美人。将军府的梅花开得也好,倒不见她多看两眼。”
甜甜噘着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宜锦,“甜甜喜欢美人,薛娘娘是一等一的美人,甜甜喜欢。”
宜锦见她古灵精怪,有些哭笑不得,她将孩子抱起来,四五岁的女孩儿轻飘飘,不费什么力,“喜欢哪一枝?自己摘。”
魏甜毫不犹豫地摘了那朵开得最盛,花瓣最大的,邹氏在旁无奈地看着,心里却高兴,自己的女儿能得皇后的喜欢,这是多大的福气。
萧北冥就在不远处站定了,却没走近,他看着知知对着魏甜发自内心的笑容,凤眸微微暗了几分。
邬喜来跟他久了,也知道他这是有心事,也不开口说话。
萧北冥静静看着,负手站在原地。
邹氏眼尖,瞧见那抹明黄衣角,微微一愣,心知陛下定是来寻娘娘的,便牵着魏甜要告辞,“皇后娘娘,臣妇入宫久了,家里事多忙乱,是时候回府了。”
魏燎一离京,魏家大小事都要邹氏做主,宜锦也没强留,拿了一只赤金挂铃铛的手镯套在魏燎莲藕似的手腕上。
邹氏忙推拒,宜锦却道:“一个手镯罢了,给孩子玩儿的,除了魏甜,也没别的女孩儿能送了。”
邹氏只好拉着魏甜退下。
魏甜对那小铃铛爱不释手,临走还要回头恋恋不舍地挥挥小手,“娘娘再见。”见宜锦也笑着朝她挥手,蹦蹦跳跳走了。
魏甜边走边看,惊叹道:“阿娘,这上面有我的名字!”
邹氏接过去看了一眼,确实镯子内里刻着魏甜的名字,可见娘娘是真心喜欢魏甜,特意请匠人打造的,她心里感动,摸了摸魏甜的脑袋,“娘娘给你的,好好戴着。年节后再带你过来,好好陪娘娘说说话。”
到了岔路口,邹氏朝萧北冥行了礼,便接着告退了。
萧北冥看着那个白胖的小姑娘,想起来似乎是魏燎的小棉袄,小姑娘眉眼随了爹,可喜可爱,但若是他同知知也有个女儿,定比魏甜还要玉雪可爱……
宜锦瞧见他,便朝他走过来,在广袖的遮掩下摸了摸他的手,果然冷若坚冰,她将手炉塞到他手中,“太重了。你替我拿着。”
萧北冥喉结微动,知道她是故意的,但他甘之如饴,并不挣扎,将手中的书信递给她,“矩州的书信。”
宜锦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将蜡油封着的信纸撕开,熟悉的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通读下来,全是阿姐在矩州的见闻和趣事,读到姐夫被小奶狗追着回家,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萧北冥垂眸看她,“这么高兴?”
宜锦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笑道:“陆大人被一只小奶狗撵回家,还摔了一跤,但也算因祸得福,想出了训狗的法子,忽兰人如今还没进城门,便被守城的知道,打家劫舍也成了泡影。”
“阿姐信中还说,矩州地方话同官话很不一样,那些官太太初次拜访,她们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喝茶,添茶,最后告辞的时候各个脸憋得通红。”
萧北冥见她这样兴奋,也微微勾了勾唇角。
读完信,宜锦将其小心翼翼收起来,矩州距燕京路途遥遥,这封信距离写下的时候已过去半月,不知道下次再有家书来又是什么时候了。
萧北冥牵了她的手,“矩州来信,半月一封。不必难过。”
宜锦抬头看他,不知何时,这人总是能及时明白她心中所想。
两人逛了一会儿梅园,午后暖阳终于在云后露了个脑袋,积雪陆陆续续融化,回皇极殿的路上经过禁中校场,宋骁正冷着脸练兵。
宋骁今日才升了官,做了禁军统领,可是脸色却比石头还硬,瞧不出一丝喜色。
芰荷往日活泼,今日也蔫头巴脑,垂首跟在宜锦身后,一句话也不肯说。
白日有邹氏在,她不方便问,等到晚间芰荷伺候她梳洗时,她才得空问芰荷:“今日这是怎么了?瞧见了也只当没瞧见,是又口角了?”
芰荷垂着眼睫给她梳头,眼眶红红的,只是不肯说话。
宜锦不愿逼她,见状也只有心疼,牵了她的手,“不想说便不说了。”
芰荷听了这话,眼里一热,连夜的委屈都流了出来,抽噎道:“昨日给他送物件,奴婢听说……蔡嬷嬷要给他议亲了。说也是正经世家的姑娘……”
宜锦黛眉微蹙,擦干她的泪,“你问过嬷嬷了?宋骁怎么说的?”
芰荷将头垂得更低了,嗫嚅道:“我怎么问呢?他……他今日才升了统领,人往高处走,想找个世家的女子也是人之常理。我又拿什么同他站在一处呢?”
宜锦看着眼前这个沮丧的姑娘,心中一颤,这些日子,她只以为叫芰荷学着打理宫外的铺子,教她做生意的手段,便能叫这姑娘立足,可是她却忘了,这姑娘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更多的时候是芰荷照顾她,芰荷总是将自己放在最后的。
如今到了男女之情上,更是如此。
芰荷很快擦干了眼泪,懊悔道:“奴婢不该跟姑娘说这些的,惹姑娘也跟着伤心。”
宜锦的心都揪在一起,“傻姑娘,你不同我说,还能同谁说?宋骁虽然升了官职,但你也并不差,旁人的风言风语不要放在心上。有我替你做主,又比旁人差什么?你只告诉我,你待宋骁是什么心思?”
芰荷微微一怔,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见他和见姑娘一样欢喜,在奴婢心中,姑娘排第一个,他……他似乎也能排第二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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