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虽然他好心办了坏事,可至少他事前一声不吭就为她延请了名师一事,让臣寻内心感动不已。
但感动没到一息,只听夏漪涟无耻地说:“你可是在我娘面前打了包票的,考上状元后就八抬大轿来迎娶我。你要是考不上,不是得一直做我的未婚妻?我毕竟是男人,所以我不恨嫁,我只怕你恨嫁。所以寻寻,你可一定要努力考中状元哟。”
臣寻:“……”
“感动”两个字便去见了鬼。
臣寻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
目光扫到夏漪涟像个小孩子似的两只脚的脚尖儿仍在互相碾踩,一会儿的功夫,好好一双干净漂亮的绣花鞋硬是给他踩得尘土满面。
愚蠢又幼稚的男人……
视线上移。
他的裙摆上也有好几处污迹,全是泥土。
想起上午种树的时候,他极其上心,不仅全程监工,更甚至是跳进坑里丈量深度。定然是那时候把裙子弄脏的,臣寻想叱骂他的话便再说不出口。
暗叹口气,道:“我去试试吧。不过,事到如今,只能尽力而为恳请先生留下。如果他实在不愿意,你还是把人放了吧。赔罪道歉一事,无论他留与不留都要做,这是为了你们家好。”
“嗯嗯!”夏漪涟极乖顺地猛点头。
来到演武阁门外,臣寻高声道:“学生房季白求见李先生,望先生拨冗一见。”
屋内,李执丢了大环刀,正坐在太师椅中气喘吁吁地吹胡子瞪眼,闻言,沙哑着嗓门儿冷笑道:“哼,你们当我是囚犯关押,要见我还不简单?又何必话说得这么漂亮?”
臣寻扭头递给夏漪涟一个眼神儿,那厮才忙叫侍卫将房门锁打开。
臣寻一撩袍子跨进门槛内,朝南向而坐的李执躬身作揖,再自我介绍了一遍。
夏漪涟亦步亦趋地跟在臣寻身后进屋,见李执见到臣寻后双目骤然发亮,还缓缓站起了身,他便眉毛一扬,神情嘚瑟。
我家寻寻长得风光霁月,人才是一等一的好。算你还有眼珠子,识得出好货!
李执早已将他气得吐血的夏漪涟撇一边,一双眼只定在臣寻身上,“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臣寻回道:“学生房季白,见过先生。”
“房季白……啊,难道你就是辽东省乡试的解元?”
夏漪涟自臣寻身后跳出来,夸张道:“哇,季白,你可真有名,李夫子身在京城都听过你的大名也。”
臣寻和李执齐齐扭头将他狠狠剜了眼。
夏漪涟嘴一瘪,闭了口,侧过身去。
臣寻向李执稽首,谦卑有礼道:“正是学生。先生,学生听闻先生远道而来,在辽王府客居,学生便再三恳请辽王妃和郡主,希望他们能让学生见一见先生。”
“哦?”李执别有深意地扫了眼夏漪涟,重新在椅子里坐了下来,坦然受着臣寻的跪拜,缓声问道:“你为什么想见我?”
臣寻心中大定。
能接受她的跪拜,便是有意愿留下来了。
“学生近来在看《四书章句集注》,存了几处疑问,百思不得其解,想请教先生,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为学生答疑解惑?”
李执端起桌上早就冷了的茶水,笑眯眯地呷了口,冲她点头,“你且起来,坐过来些,将你的问题说来老夫听听。”
夏漪涟惊喜地转过身来。
这事儿成了!
早知道就该让他的寻寻出马啊。
臣寻也是暗自欣喜不已,事情已定,请教倒不用急在这一时了。
她直起身,脸现为难,“学生听先生嗓子沙哑,不若等先生将养好了,再来请教?”
“无妨。老夫一向惜才,最爱学生问问题了。又被关了两天,胸中郁闷得很。你来得正好,当是陪老夫唠唠磕儿吧,排解排解郁气。”说罢,瞪一眼夏漪涟。
夏漪涟暗翻白眼儿,臣寻一如既往谦卑有礼:“学生遵命。”
她站起身,从容走到李执对面坐下,一脸肃然。先抛出一个问题,拿来请教。
“先生,大儒程颢说,良知良能,皆无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此一句,是说人天生善良。而孟子亦说,人之初,性本善。故此,世上便有了丧尽天良一词。然则儒家荀子却说,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这话说人天生带着欲望,而欲望便是恶的本性,所以人性本恶。学生思考良久,觉得大儒们说得都对,有些骑墙,颇为苦恼。学生愚钝,所以,请问先生,到底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夏漪涟嘻嘻偷笑。
我家寻寻真聪明,这个辩论的题目抛得好啊,三天三夜都辩不明白的,李执老儿爱钻研,一准入套。
果真这一聊,李执同臣寻便就这个问题聊了大半个下午。
夏漪涟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溜了。
臣寻告别李执,走出演武阁,外面已是暮色四合。
她想有必要去给夏漪涟说一声,李执已经明确答应留下来做西宾。
问了侍卫,回复说郡主回书房用功去了。
她还没走,按照夏漪涟的性子,肯定要亲自送她出府的,但这时都还没过来,难道他一直待在书房用功?
臣寻不信。
原路回去找他。
进了鹿鸣苑,见夏漪涟那间临时辟出来的书房,窗子仍敞着,好奇起来。
难道他真的在用功?
悄悄走近。
臣寻先隐在窗后听了一会儿,屋内没有人声,但是已经点了灯,有微弱的烛光流淌出来,在半敞的纱窗上轻轻摇曳。她便绕到门口,探头见屋内果然没有周夫子的身影,暗想他可能已经下课离开了,她便蹑手蹑足地进了屋。
夏漪涟的书房摆着三道湖纱为屏的半透明屏风,将房间一分为二。
这布置,是那厮借口男女授受不清硬争取来的,平时周老夫子坐在屏风前授课,他则坐在屏风后听课。
烛火在屏风后轻晃。
里面却悄无声息。
臣寻好奇心倍增,她轻咬了咬唇,仍决定一探究竟,便踮着脚尖儿摸过去,伸长脖子往那屏风后面偷偷瞧。
好家伙,夏漪涟在是在,但是他四仰八叉歪倒在榻上正睡得香。
臣寻好气又好笑。
近前看。
他一条腿搭在椅子上,一条腿屈在木榻上,身歪体斜,红唇微张,颊边一缕发丝含在嘴里,发梢儿俏皮地支棱在嘴角,随着他的呼吸,一伏一跳。
虽然睡觉的姿势不太雅观,但是他不打呼噜,睡得很安静。
好像还在做梦,似乎是个美梦,嘴角衔着一抹浅浅的笑。
府中添了个夫子,臣寻和夏漪涟上课不再相互打扰。
有了李执这样的名家大师,臣寻求知若渴,全副身心准备最后的冲刺复习。
夏漪涟恢复了全天上课的日程安排,不过,老油条如他,臣寻偶尔温书累了,转头往窗外看去,却总能见到夏漪涟在她视线范围内游荡的身影。
不是看似不经意地自她窗前婀娜穿过,便是在园子里赏花捉虫,然后他会忽然扭头,回眸一笑,便恰好撞上她偷看的目光,令臣寻尴尬不已。
日子在这样和谐又别扭的氛围中悄悄过去。
闲下来的时候,臣寻脑子里总会浮出夏漪涟冲她展露的各种笑容,灿烂的、温润的、沉静的、含蓄的、坏坏的。
他本就长得沉鱼落雁,再一笑,蓬荜生辉。臣寻无数次感叹,读书累了,看看他,十分解乏呢,绝对能保证她下一堂课,又精神抖擞了。
时间长了,臣寻偶尔也会想,他那个人也不是不可做她的良配……
出身权贵之家,能这样体贴入微甚至是有些卑微地待她一个贱民的女子,难道不难能可贵吗?
她也不想让爷爷和族长失望啊,可这男人,他就像一根削尖的木头桩子,用重锤一点一点的、一下一下的,往她身上打进来,深深扎入她皮里、肉里、血里、骨髓里,最后他试图扎进她心里生根发芽,枯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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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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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京之期迫近, 夏家母子俩开始为臣寻上京赶考张罗起来。路上和京城里可能要用到的东西,辽王府全承包了。想得太周到,以至于准备的东西越来越多, 最后竟装了满满五六车!
但就是这样, 夏漪涟还声称说知道她想低调, 已经够俭朴的了,还让她多多包涵。
相比之下, 想当初爷爷给她准备的,加上族人送来的东西, 相形见绌, 寒酸很多。当时收拾完后, 就一个藤编箱子,一个随身包袱,一把伞, 了事。
所以夏家给她打点的东西, 在臣寻眼中属实太夸张了, 她极力婉拒。
好说歹说, 最后不得已故意对夏漪涟讥讽道:“不是盼着我早点回来娶你么?墨锭你都给我装了一箱子,几年都用不完, 是不是要我在京城安家啊?”
未婚妻要赴京应考, 夏漪涟亲手给臣寻准备了考试要用到的行装。但他毕竟是男人,没有母亲那种女人的细腻心思, 想不到其他。他只是依着现代人的习惯, 只想到臣寻是去上京赶考, 参加考试嘛, 首要的就是笔墨要准备充分啊, 所以才有了此节。
没听出其他好歹, 只说夏漪涟听了臣寻那话,脸色陡变,他一把拽住臣寻的手臂粗暴的将人拖过去箍在怀中,俯首冷眼看着女人,语气森寒地道:“我就知道你想毁亲,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吧。”
臣寻:“……”
臣寻心脏狂跳,疑心夏漪涟的那个天字一号狗腿子夏富贵监听了爷爷和族长千叮咛万嘱咐她的话,他们叫她耐心同夏漪涟、同辽王府虚以委蛇,隐忍不发,做最后的周旋,说只静静等待春闱放榜,从此后便可山高水长……
“你胡说八道什么!”臣寻强作镇定,嗔怪道:“别动不动就发疯……你把我弄疼了,快放开我。”
她挣扎起来。
夏漪涟死死钳住她的手臂不放,愈加恶狠狠道:“你不要我家的东西,便是不想欠人情债。你觉得收得越多,便欠得越多。你其实什么都不想要,这样将来甩了我便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哼,你清高,你绿茶。你既存了根本就不想娶我的打算,我看索性你就不要去考试了吧,今晚我们就入洞房!”
闻此言,臣寻暗松一口气。
这家伙向来一言不合就发疯,发疯就喜欢恐吓要跟她入洞房。他这样说,便是没事。
但臣寻也还是怕他真发疯,为了安抚他,撇开他亲手为她准备的一箱子名贵青墨不拿,将书桌上他平时用的那块才用了五分之一的墨锭拿起来放进她随身携带的书箱里,说:“用完这块,我回来再找你要。”
一块全新青墨重约四两,似臣寻这么用功的士子,最多用半年时间。因才故意说要在京城安家,臣寻此话暗含了会早日回来的意思。
夏漪涟这回是听懂了,他立刻转怒为喜,松开了臣寻的胳膊,还做作的作揖道歉说对不起,变脸变得跟夏季的天一样快。
臣寻也是佩服他。
这厮身为个大男人,倒是能屈能伸的很。
之后臣寻再提其他要求,他都一一答应。
还做小鸟依人状,软若无骨地压在臣寻的肩头上,脑袋像宠物狗一样不住拱了又拱她的下巴,然后柔情缱绻地说:“寻寻,你知道吗?人体一息之间要更换三百八十万个新细胞。过去的两息间,我的身体已经换得七七八八了。所以,刚才的我已不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脱胎换骨,已经是个全新的我。那,简单的讲,刚才说混账话的那个人不是我。咱们说好了等你高中后就来娶我的话仍是作数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肯定是守诺的,懂了么?”
臣寻:“……”
他可真会为自己开脱!
辽王妃,你这模怪样的儿子,到底是怎么教育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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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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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一天, 辽王妃把臣寻喊到王府,关起门来同她说话。
“我那傻儿子常说一句话,这世上但凡钱能解决的问题, 便不是问题。我就想哦, 不要这辽东封地, 不要这辽王府,不要这个辽东王的头衔, 财富和名利全都不要,只要还给我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丈夫和小儿子, 我便心满意足了。但就是, 我们的财富没有皇帝多, 所以,这个问题看来是永远都解决不了的。”
臣寻大为震动。
本以为辽王妃叫她来,是想警告她不要失约毁信, 没想到王妃却是向她主动袒露内心的惊惶。
她眼里, 夏漪涟这个娘从来端庄优雅、贵气逼人, 待她和气中透着几分几不可查的疏远, 只会在儿子懈怠学业时失态。
平日里王妃对老辽王和小世子夏小红绝口不提,臣寻还道辽王府深不可测, 辽王妃笃定丈夫和儿子都能平安归来, 没想到王府女主人不过是面上故作云淡风轻罢了。
虽然明面上已是王妃的准儿媳,荣辱与共, 可以谈论这种话题。但是, 臣寻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她不惯于做毫无实质的安抚。
那些诸如王爷和小世子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话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想来辽王妃也不需要这种口头上的安慰。
屋中的气氛凝滞。
刚才那番话好似抽去了她全身的筋骨, 一息之间精神和意志蘧然坍塌, 溃不成军。辽王妃抬手捏着眉心轻揉慢捻, 这便掩住了她泪水打转的通红眼眶。
臣寻张了张口, 暗叹了口气,自认有些徒劳地还是出言说了句安慰的话:“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您与皇上毕竟是亲兄妹,您不用太过焦虑……”
片刻功夫,坐在上首的尊贵女人已经整理好自己情绪。她放开手,张开眼看过来,苦笑着打断她:“臣寻,你别安慰我了,我心中敞亮,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臣寻便默默地住了口。
她心里也觉得安慰的话其实太无力。
就算再绞尽脑汁把话说得漂亮,也显而易见的虚伪。
辽王妃伸手拖过桌上一只镶金嵌玉的木匣子,正要打开,外间传来轻微的响动,似乎是门板被人撼动。
二人不约而同都往帘外看去。
一道卷珠帘将房间隔成内外两室。
她口中的傻儿子已经在外间房门外等半天了,每隔一会儿便来摇晃门板。
辽王妃失笑,拔高音量冲外头道:“臭小子,你着急什么?难道我还会吃了你的媳妇不成?护食也不是你这般猴急的。”
臣寻脸色爆红。
来的时候,夏漪涟就拦住臣寻给她打了预防针。
夏漪涟担心母亲临别时要对臣寻搞一些敲山震虎、威胁恫吓的把戏,颇为忧虑。
他的寻寻是吃软不吃硬的人,真要是给逼急了,她便拼死退了婚事可怎么办?
臣寻进了他母亲的房间迟迟没被放出来,夏漪涟便如搁火上炙烤般,隔一两分钟就撅着屁股凑近门缝努力往内瞅。听到母亲的笑话,立刻哀哀叫唤:“亲娘诶,你少说两句成不成?快把寻寻还给我,我还有好多话要跟她说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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