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窈一点都不客气,先立起气势把人震住。
“既是陛下的决定,轮不到我来质疑,放心,我不会拿这件事做文章。”他垂下眼眸,说他自己也很需要她制的香。
余窈依旧不放松,面带狐疑地看向他的额头,莫非他也患有头疾?
“你制的香夜里能助我入眠。”褚闻先淡淡地说道,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放在她的面前,“前两次的香我还没有给你银子,日后我还会到你的铺子里去买。”
他的手拿着银票伸过来的时候,余窈嗅到了一股冷冽的气息,她摇摇头没收,既然送出去了那就不会再要他的银子。
不过这也算给了她开口的机会。
余窈斟酌了语句问他褚家为什么要逼死郎君的母亲,对郎君又如此薄情寡义,“难道郎君的母亲,你的姑母就不是褚家人吗?郎君的身上还流着褚家的血呢。”
“安神香的银子我就不收了,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
听到她的质问,褚闻先沉默了片刻,而后诧异地挑了眉毛,沉声道,“他骗了你他的身份,然后也没把那些往事同你说。”
他忍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手指一下捏紧。
余窈的脸色微变,强调她是在询问褚家的人,对不起郎君的人也是他们。
郎君去到青州城的褚家,褚家家主甚至都没产生半点怀疑。
“……我的姑母本来是天底下最尊贵最幸福的女人,如果能有选择,谁又愿意看着她香消玉殒。”再次想到画中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褚闻先的心情已经平静许多。或许,在进入武卫军中的这段时日,他也体会到了这种挣扎。
他告诉余窈先帝弑兄篡夺皇位是一件颠倒天地极为不光彩的事,更别提先帝还将他的姑母纳入了后宫封为淑夫人。
“世家大族最重名声,虽然很残酷但最理想的结果是姑母随着那位献德帝一起殉情,既保全她自己也保全家族。可是,她成了淑夫人,享受了先帝的独宠,褚家的所有人也就跟着她被放在火上烤,那几年,家里的日子很不好过。”
“尤其在她生下了先帝的皇子之后,先帝爱屋及乌在小皇子出生后不久就封他为信王,后来还要最富饶的地方分给他做封地。她和褚家就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天下人一起攻讦……后来,我的父兄叔伯撑不住了,所以姑母选择了死亡,他恨褚家的人没有错,可如果当初他没有出生,如果先帝没有篡位,我的姑母更不会死,也还是尊贵的皇后。”
“褚家的日子难过指的是不能把精美的细绢放在泥地上踩吗?还是不能再有占据了两条街道的大宅院?好的名声可以大过人的命吗?”余窈真心地问出了她的疑问。
褚闻先的话音戛然而止,很久后他平静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在说谁。
“是啊,褚家只是累于声名,而姑母是真的死了,所以他也想看戏,看着我死。如此,他才能痛快,我也能明白那种煎熬的滋味。”
“也好,能让他如愿地看到了喜欢的戏,我们之间也扯平了。”
余窈的眼神微带茫然,不明白他突然说出的话什么意思。
她还想要问别的,然而男子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只和她说如果还想知道更多明天还可以再来这里。
曾经为家族父兄开脱了无数次的世家郎君离开了医馆,一双没有光泽的眼眸就像是无底的深潭。
余窈一直在品味他说过的话,随着时间过去,她还是没有任何头绪,只是心里对幼年的郎君多出一份疼惜。
谁能想到,郎君的母亲就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声被逼死了呢。
余窈幽幽叹一口气,明天已经不打算再询问褚三郎了,他们这些人心思都好深。最重要的是,她没有从褚三郎的言语中看出他身为褚家人的愧疚。
褚三郎如此,褚家老夫人呢?郎君唯一尊敬的外祖母,当年会不会对弱小的郎君施以了关怀?
余窈一边想一边从医馆中出来,没留意她身上沾上了一股淡淡的气味,与她身上原本就有的香气截然不同。
为了掩饰自己夜里疯狂燃安神香的行为,褚闻先的衣袍上熏了他从前常用的梅香。
而余窈不幸,沾上了一分。
***
大婚已经基本准备妥当,萧焱这几天的心情一直很好,和颜悦色的模样和从前简直是两模两样。
朝堂上的臣子们发现了他这种转变,再不敢对余氏女的后位提出任何置喙,毕竟谁也不想看到血流成河,而眼下平和的君主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
“无事禀报,就都退下吧。”萧焱笑眯眯地冲底下的朝臣摆了摆手,一个早朝匆匆忙忙就过去了。
他自己又回到建章宫见了宣丞相和尚书令高大人等几位重臣,和气地让他们最近无事都不要打扰他。
“朕可是很信任几位爱卿,一些小事卿们自己能处置就不要和朕禀报了,周尚书称病就让他在家里好好待着,上朝过了病气给朕,朕迎娶皇后的大事万一被耽误了,几个周尚书都不够让朕砍的。”他似笑非笑地说着威胁人的话,语气有多轻快,话中的意思就多令人汗流浃背。
宣丞相很是一言难尽,他是不明白陛下怎么就对一个大婚那么感兴趣,那余氏小娘子身上到底有什么稀奇的?
不过,陛下只要不祸害他宣家的女子,他是没什么意见的。
“余氏女兰心蕙质,如此得陛下的喜爱是国之幸事。还望陛下您与她早日诞下小皇子,稳固朝纲。”宣丞相说了一句场面话,不过也是实话,如今的王朝的确需要一个继承人。
他们这些对后位没啥兴趣的老臣在乎的就是这个,皇后是谁不大要紧,太子由谁教导与他们关系大了。
“哦,朕知道了,只要没有人惹事生非让朕生气,小皇子很快就会有。”萧焱表现的满不在乎,他现在最在意的是大婚,那些个只会哭闹的小东西还得往后靠。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年纪也都大了,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他说出了用意后就不耐烦再和几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待在一起了,着急着赶人。
常平将几位重臣送出建章宫,不经意地听到尚书令高大人感慨了一句。
“以前怎么没想到给陛下娶亲呐,早这样不就好了。听说封元危去的地方苏州城就是那余家小娘子自幼长大的地方。”
早知道陛下因为要娶亲就变得性情和煦,从前的纷争或许也可以消弭了。
常平轻轻笑了一下,重点不是陛下要娶亲,而是那个人是余娘子。
“余娘子是个品行善良的好姑娘。”他低声插了一句话。
………
絮絮叨叨的老头们一离开,萧焱就立刻让人准备马车,他看了一眼天色,虽然时辰还早,但他觉得小可怜已经在宫外他看不到的地方待的很久了。
他对她还是太好了,天底下哪能找得到像他一样如此宽容的郎君。
他感慨着出了宫直奔香料铺子而来,手腕的红色串珠被他摩挲了很多遍。
萧焱渐渐觉得上面的气味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浓郁了,他想得让小可怜重新给他做一串。
否则的话,他就咬她的脖子,最好大婚当天她的身上还带着红色的咬痕。
马车熟练地驶进街道,萧焱透过车窗看到了少女心不在蔫地从不远处的医馆出来。
又乱跑去医馆了,他挑了挑眉,下了马车。
说起来,他还没有进入过这家医馆,寥寥几次的接近,也都是走到门口又被她哄着拽走。
听说里面有个小药童和她的关系不错,她的那个舅舅也算是她的长辈。
萧焱漫不经心地走向她,拉住她的手想往医馆中去,大发慈悲地让那些人见一见他。
可是,在牵着小可怜手的时候,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梅香。
熟悉的梅香气,是那个女人喜欢的。她死后,香气就消失了。
后来很多年后,他在青州城的褚家马车上也嗅到了那股气味。他因为厌烦,砸了熏香的炉子,扔了俗艳的假花。
所以,在离开他的数个时辰中,他的小可怜是怎么沾染上这股梅香的呢。
萧焱的眸色骤然变化,侧脸绷紧。
他看向了她走出的医馆,眯起了黑眸,冷冰冰地扯了下嘴角。
方才,她见了谁啊?
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见了什么人。
第88章
“郎君,你今日来的好早。”余窈一回神就被牵住了手,她没注意到男人骤然变化的眼神,而是暗暗地较劲,想换一个方向。
她并不想再返回医馆,让辜大夫他们见到了郎君,他们又不知道郎君的身份,万一不小心说一些让他生气的话,那就麻烦了。
医馆中的人大概都知道余窈定了亲,不久后就要出嫁,可除了她的二舅舅,没一个人知道她嫁的人是最尊贵的天子。
余窈也有意无意地掩盖这一事实,因为她的心里无法确定将来的结果究竟是好是坏,不说日后还能更坦然平静一些。
“郎君,香铺在那里,你走错了。”她的力气显然比不过男人的一只手臂,眼看着又要踏入医馆的门,余窈有些忐忑,不想进去。
“我知道了,在你的眼中,我很见不得人。而且,你在医馆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想让我看到。”萧焱察觉到了她的用意,露出了一个绝对温和又完美的微笑,可他的眼神和说出的话却全然不是如此。
余窈还没有感到危险,她这一天实在是恍恍惚惚,既没注意到他死死绷着的脸颊,也没辨认出他微笑之下喷薄欲出的戾气。
“不是这样,医馆中病人那么多,我怕郎君你不适应。郎君的身体多重要呀。”她摇摇头,略带心虚地垂下眼眸。
不过他都这么说了,她也不能再装傻,小小地往前迈了一步。
“余娘子,你又回来了,是刚才落了……什么东西吗?”阿阙蹦蹦跳跳地过来,抬头看到姿容气度不凡的男子,一下子变得结巴起来,他怎么觉得这人比方才的那个褚郎君还要可怕。
“又?刚才落了东西?”萧焱低低笑了起来,笑声瘆人,他告诉小药童他是余娘子的未婚夫,“你是阿阙吧?带我到刚、才、的、地、方。”
“是,原来你就是余娘子的未婚夫。”药童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紧张兮兮地看了一眼余窈。
“阿阙,你先忙去吧,我带他坐一坐就好了。”余窈见小药童有些被吓到,也有病人在暗中打量他们,忙对萧焱说到里面的隔间去。
“好啊。”萧焱偏了偏头看她,很快就应允了。
只是,在迈进余窈舅舅看诊的小房间时,他的目光立刻就锁定了两杯还没有端下去的冷茶。
同时,他嗅到了更为浓郁的梅香。
萧焱松开了她的手,缓缓地走到褚三郎坐过的一边,他拿起那冷掉的茶杯,认真地端详,转过身来和余窈说他闻到了一股很难闻的臭味。
“小可怜,告诉我,你在这里见了谁啊?不诚实的话,外面的人都抓起来好不好?那个小药童肯定知道吧,你看他害怕的样子。”
他手腕一倾,淡绿色的茶水哗啦泼了下来,地面炸开的水珠映出了无数个少女苍白的小脸。
余窈这才迟钝地想到,自己不久前在这里见了褚三郎,而郎君那么厌恶褚家人显然是不喜欢见到她和褚三郎接近的。
即便,她见褚三郎是为了探寻属于他的过去。
“我……我是见了褚三郎,他和我买一些香。”余窈深深地垂下脑袋,无措地绞着手指头,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她不知道郎君是通过什么自己发现的还是有人禀报给了他,但她见褚三郎是事实,欺瞒下去他只会更生气。
“找你买香,哦,不是到香铺而是在这处只有你们两个人的地方。小可怜,你还有什么没说?”萧焱一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和姓褚的孤男寡女待在这里品茶说话,黑眸着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疯狂。
是他将苏州城又蠢又笨的小可怜从泥沼中拉出来带到了京城,也是他压着傅云章退了婚让人逃脱了镇国公府的魔窟。
如今她的脸颊被他养出了粉白的肉,她不再是那个怯弱等着人去撑腰的小可怜,她开了一家香料铺子,有了快乐和笑容,觊觎的疯狗就扑上来了。
萧焱很后悔,他当初就该直接一箭将人射死,或者还没到京城之前就把褚家的船沉了。
他的好表兄竟然敢私下接触他的小可怜,妄图从他的这里抢走她吗?
想什么呢?他很快就是死路一条啊。不,或者这是他的报复,一条疯狗临死前的撕咬。
可是,她为什么要答应见姓褚的呢?萧焱面无表情地去摸她的小脸,他想知道。
“真的是来找我买香……褚三郎说他夜里难以入眠,我的香对他有效果,之前他也来医馆买过,所以才会在医馆见他。”余窈慌得眼睫毛不停地颤抖,她不敢说谎,又说自己问了褚三郎一些问题,“因为知道郎君与褚家的渊源,我想知道褚家为何那么狠心凉薄。”
“杀了他,他就不需要再找你买香了。你想知道任何事,都可以来问我,姓褚的是快要死的狗,见他多晦气。小可怜,你闻闻你自己,都沾上臭味了。”萧焱的唇角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弯着,他温柔地哄着人,让她站到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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