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烟尖散了又来,皇帝伫立许久,眸光灰暗。
*
荒野中,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踩在冰雪刚消融的泥土里,此时天气虽已经放晴了,可地上还是湿的,一不留神就湿了鞋袜。
相府一家人也在流放的队伍中,不论男女老少,都戴着一副重重的镣铐,艰难的行走着。
姑娘们头上已经见不到一根簪子了,只用头巾包着发髻,身上也是厚实笨重的棉衣。
所幸季菡身上的银子还牢牢的绑在腰上。
这些差役并没有怎么为难他们,只是卸了他们身上的钗环,还有显眼的玉佩腰带之类。
季菡搀扶着老太太,身后是裴语嫣,正用一双满含怨气的眼望着她,偏生季菡跟没瞧见她似的,回头时还泰若自然的照顾着年纪尚小的霖哥儿。
霖哥儿过去被兄长和祖母管教着,性子本就胆小些,又突逢此变故,一路上只牵着孙氏的手抹眼泪,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还是季菡瞧着他的嘴巴都要被咬出血了,才好心劝道:“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小声些就是。”
哪知霖哥儿噙着泪花,委屈巴巴摇摇头:“不成,要是让大哥哥听到,他会骂霖儿的。”
季菡:……
【果然是男频文大男主啊……连个孩子也不放过!冷酷无情!无理取闹!】
裴淮的脚步顿了顿,差点摔倒。
老太太见孙儿这样,以为他是伤口又裂开了,赶忙关心前问:“淮儿,你是不是又痛了,啊?”
裴淮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强笑着摇摇头:“祖母,我没大碍。”
季菡心中冷笑一声。
【还没大碍?你那后背上的血都可以用辣眼睛来形容了,嘴硬吧你就。】
裴淮脸色更白了。
他看向祖母身边,这位非要跟着南下受苦,突然冒出来的小丫鬟。
她到底为什么要跟着自己?
裴淮眼神幽暗,一路上都在思虑这个问题。
他从未见过这个丫头,两人之间顶多是主仆之情,可主仆之情也没有到能用性命相护的程度吧?
再者,更为诡异的是……
他居然可以听见这丫头的心声!
这几日,听着身后传来的各种碎碎念,裴淮终于敢肯定自己没有疯。
他可以听到季菡心中所想,可旁人似乎都没有这个能力。
比起季菡是发自真心想要帮他们一家人,裴淮更愿意将结果纳为最坏的那一个。
或许,季菡是雍王的人。
裴淮咬了咬牙,背上剧痛又加重了几分,好像有腥重的血流涌了出来。
雍王恨自己入骨,当夜以官家名义将自己召入宫中,却用了一夜私刑,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是他咬烂了自己手臂上的皮肉,才不至于昏睡过去。
若是季菡真的是雍王的人,那他必须早些斩草除根,不然坏了大计。
只是如今,还需再试探些时日。
“快点快点!今日还得走二十里,否则都没有饭吃!”
差役一个鞭子打来,卷起地面上的泥土渍,好大一声惊天巨响。
大乾规定,流放的犯人,每日都必须走够五十里的路,得这样足足走上三十天,才能如期到达岭南。
季菡虽累,倒也能撑住,这具身体本就是做苦活的,没那么娇贵。老太太年迈了,走几步就要小喘,却也从不抱怨,只是颇为感激的拍拍季菡的手。霖哥儿和孙氏,两人也是过惯被伺候的日子了,母子俩互相加油打气,也就这么过来了。
唯有裴语嫣,扯开嗓子大哭,季菡也没明白她究竟是什么做的,居然能一哭就哭好几个时辰,还停不下来了。
直到边上差役实在受不了,给她来了俩鞭子,裴语嫣这才肯作罢。
到了夜间,差役才终于肯让人停下来休息。
犯人们戴着重重的镣铐,听差役的吩咐去附近的从里捡了些干枯的树枝,起了几个小火堆,便在这荒野里暂时坐下了。
朝廷给流放的犯人配的伙食,一人便只有一个胡饼和若干水,一天也就这些。
季菡一口咬上去这胡饼,差点被臭得原地升天。
也不知这胡饼是在马上放久了,被马屁给崩臭了,还是早就发霉了。
这臭得她实在是下不去口啊。
可现下周围荒郊野岭的,找不到一点可用的食材不说,说不定还得遭差役一顿打,季菡觉得相比口腹之欲,还是自己的小命更要紧。
况且一人一天才一张饼,这把臭脚体育生抓来也挨不住啊。
她老老实实的把胡饼嚼了个干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仿佛视死如归。
裴语嫣看了她一眼,当下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
“要不说下人就是下人,这玩意儿也能吃的这么欢,你也是生来的贱命。”
季菡:……
这位心比天高的二姑娘似乎忘了,她们早就都被贬为庶人了,她现在骂自己吃得欢,不也是在骂同样吃的很欢的……老太太和霖哥儿?
果然,裴语嫣这句话一说完,护短的孙氏便颇为不喜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老太太皱起眉头,训斥道:“你个糊涂羔子说的都是些什么浑话!怎么?你的意思是我和霖哥儿,还有淮哥儿都是下人了?”
裴语嫣一愣,嘴巴一抖赶忙摇头:“不、不、不是,祖母,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太太斜睨她一眼:“现如今你早就不是什么相府小姐了,季菡这好姑娘不顾生死之危来帮着我们一家,你倒好,还拿上乔了!”
裴语嫣气急嘴笨:“明明是她!是她不要脸,还说自己是大哥哥的通房!”
季菡一时哑言。
说起这个,裴家人也都确有困惑,季菡为什么当日要用这个由头。
眼见周围人都看着她,季菡瞧了眼当事人,裴淮。
【大哥?你现在不说话了?前几天不还说我是你的爱妾?呵,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真在喝水的裴淮猛然一呛。
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一脸怨恨的季菡。
【看看看!看什么看!要不是为了报恩,我哪用得着受你妹妹这气!】
裴淮有些讶然,他没想到,季菡居然是为了还老太太的恩才跟来的。
既然如此……看来,自己是得护着点她,不能让这丫头的好心给白费了。
裴淮放下水壶,冰冷的眸光刺了刺态度嚣张的裴语嫣。
“二妹妹,你怎么和你嫂嫂说话的。”
嫂嫂……?
季菡:?
她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望向裴淮。
老太太一脸惊喜,仿佛如获至宝,在二人之间不断打量来去。
裴语嫣则怀疑自己的耳朵。
“嫂、嫂嫂?”
【不是大哥!我让你演也没让你这么演啊!】
季菡感觉乳腺一紧,快要增生了。
裴淮古怪的瞧了一眼季菡,不是她让自己帮着说话的吗,为何还要瞪着自己,难道这句话不够护犊子?
老太太脸上的笑快要掩盖不住了,拍着季菡的手背:“好好好,甚好!淮哥儿是个迂腐古板的,他肯这么护着你,定是极为看重你的!”
季菡:“不、不是……”
霖哥儿眼睛一亮,非常识时务的嘹亮喊了一声:“——嫂嫂!”
季菡碎了。
第7章
越往南,环境便愈发恶劣。
这几十天里,流放的犯人中有不少染了疾病死在路中的,死了人,差役也只是将尸体随便放在林中,丝毫不因此耽误路程。
走到第二十天,孙氏死了。
这还得从他们正式迈入岭南地界开始说起。
此地布满树林,野兽蛇鼠居多,死去的动物尸体无人掩埋,便日益腐烂,形成瘴气。
刚开始,大家只是觉得皮肤上红痒难耐,总想着抓挠,却没成想这瘙痒的滋味就如同上瘾了一般,一刻不去挠就痒得噬心,抓完后,皮肤已是血肉模糊。
还有人开始无端咳嗽,也说不上像是染了风寒,肺和喉咙难受,便这么咳了好几天,只觉得身心俱疲,恨不得死了算了。
季菡先前在岭南一代走访风土人情时,曾经听老人家说过一个土办法,或许可解瘴气。
那便是随处可见的柳枝。
好在柳树这种植物,并不挑生长的时间,虽还未到春日,却仍开放着。
季菡看了看队伍里的人。
从北方而来的,大多都受了瘴气的毒害。那些差役却不同,他们在南方是待惯了的,早就适宜了这的环境,和没事人一样。
裴家人也不例外,老太太这几夜难受的连连直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霖哥儿被孙氏日夜守着不准抓挠,又用外袍捂住口鼻,倒要好上一些,裴语嫣则都没力气和季菡拌嘴了,瘦了一大圈。
反应最严重的,还是孙氏。
她生产时便身子不好,一年到头总会染个风寒磋磨几月,奔波数日,不仅咳嗽不止,过敏的症状还引到了脸上。
裴淮身上旧伤未愈,日日夜夜照顾着家人们,看见孙氏这番模样,强行将霖哥儿抱了去,让她好好休息。
这几天季菡又从他身上闻到了血腥味,想来是伤口感染了。
季菡叹了口气,虽说自己和他们无亲无故的,但若是让她就这么看着人一个个死去,心中到底不是滋味。
到了夜里,差役们刚好在种了柳树的岸边落脚。
“霖哥儿,你过来。”
季菡对着霖哥儿招了招手,小孩立马乖乖的凑了上来。
“嫂嫂。”
被这声嫂嫂一雷,她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待反应过来,季菡敲了敲霖哥儿的脑袋瓜:“都跟你说了别叫嫂嫂,要唤季菡姐姐,怎么就记不住呢?”
霖哥儿挠了挠脑袋,讪讪笑道:“我又给忘了……”
季菡瞪他一眼,悄悄俯到他耳边:“帮我瞧着那些差役,姐姐去折些柳枝来。”
虽不知道季菡折柳枝干嘛,可霖哥儿下意识的点头:“季菡姐姐放心,我一定不眨眼!”
树下小憩的裴淮蓦然睁开眼,盯着季菡那做贼似得背影。
好在差役们是默许犯人去林中解手的,戴着沉重的镣铐,就算是想跑,声音也会惊醒差役。
季菡趁天色昏暗,折了好几把柳枝,将柳枝分成小段藏在袖子里。
等回来后,她拿出一把柳枝,一股脑塞进水壶中。
差役们给的水壶,为了能多装点水,开口和体积做的格外大,有点类似陶罐那般的造型。
季菡将水壶放在火堆上,耐心等待水热,里头的柳枝被高温炙煮,泛出了黄绿色的液体。
因着冬日,季菡这样的烧水的举动也并不显得奇怪。
“季菡姐姐,你要做什么呀。”
季菡笑眯眯道:“涂了这个水,咱们身上就不痒啦!”
霖哥儿眼睛瞬间亮了,赶紧摇醒了孙氏:“娘!娘!快过来,季菡姐姐做出了神水,涂了身上就不痒了!”
孙氏瞬间清醒,赶紧叫醒了裴家其他的人,悄声围在季菡身边。
裴语嫣咽了咽口水,略有嫌弃的看着那黄色的汁水:“这玩意真有用?你别诓我。”
季菡哼了哼:“你要是嫌弃,那你别用。”
裴语嫣撇了撇嘴,闭上了嘴巴。
“先、先给我试试吧。”
说话的是孙氏,季菡看得出来,她这是想先试试效果,若是没有害处,便让霖哥儿再用。
待水凉了下来,季菡用柳枝沾了刚煮出来的水,涂在孙氏红痒的手臂和脸上。
没过一刻,孙氏便奇迹般的觉着身上不痒了。
“好、好了!不痒了!”
她惊喜的望着那一锅水,眼底泪花都泛了出来,赶忙拉扯着霖哥儿凑到了季菡面前。
“姑娘,好姑娘,求您给霖哥儿也涂上吧。”
季菡觉得喉咙有些酸涩,用力眨了眨眼,默不作声的替霖哥儿好好擦了红痒的地方。
等到其余人也都涂完了水,只觉得从未有这么畅快过。
瘙痒虽然没有完全根除,可到底好上大半了,至少夜间睡觉,不至于睡不着了。
剩余的水还可以用上好几日,眼看着离流放地越来越近,想来是能撑过这几天的。
看着老太太终于安详的睡下,季菡扬了扬嘴角,静静坐在火堆旁。
“谢谢。”
季菡一抬头,瞧见出声的是裴淮。
平日里不曾这么近距离的仔细看过,现在季菡才发现,他能被小丫头们那么惦记,也是有原因的。
火光忽明忽暗印出他的半边脸,含水似得桃花眼,高挑鼻梁,淡淡粉色的薄唇,配上一副要死不活的克制表情,难怪能勾得小姑娘脸红心跳。
视线再下移,瞧见单衣覆盖在他身上,略有隐隐汹涌的精壮身子。
【能不能来点十五秒广告,我要看他在床上礼乐崩坏的样子。】
裴淮猛地后退了几步。
袖袍下的手,不可置信的轻微颤抖着。
季菡眨了眨眼,单纯无害的大眼睛透露出些许无辜。
“淮哥儿,你怎么了?”
裴淮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丝羞愤。
“你……你……简直是寡廉鲜耻!”
季菡原地呆愣,看着裴淮拂袖怒而走之,有些懵。
等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被骂了之后……
季菡愤愤不平,要不说裴淮这人靠近不得,她就多看一眼都招了骂。这样的男人,免费送她她都不要!
*
这么用柳枝水防了几天,裴家人的身体状况都有好转,眼看着就快到惠州了,毫无预料,孙氏没了。
临终前,孙氏抓着霖哥儿的手,细细嘱咐一些琐事,霖哥儿哭得快要昏厥,死死抱着孙氏不让差役拖走她。
“放手!不然我们就要动手了!”
没成想霖哥儿一个七岁的小孩力气这么大,居然扒不开他的手。
裴淮护在母子俩面前,冷冷看着差役手中的鞭子:“要动手便朝我来,对着个孩子算是什么本事。”
那差役冷哼一声,刚要一鞭子抽下去,却被首领按住了手。
“按照规矩,每日要行五十里路,你们已经耽搁了些时辰了,若是还要拖下去,便别怪我们连着一行人一起打!”
孙氏用力抬了抬手,虚弱道:“淮哥儿……不要为了我连累你们……你们都走吧。”
霖哥儿哭得更凶了。
“娘亲!你不要丢下儿子!娘亲……”
裴语嫣扶着老太太,都眼眶泛了红。
老太太抹着眼泪:“慧丫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将霖哥儿好好抚育成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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