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谢子羲也死于断心术,与谢嘉佑死因一模一样。
此言可谓是杀人诛心,直往肺管子里戳。
靖城王眉头跳了跳,差点没按耐住表情,他绷着脸,一字一句道:“臣真的没有杀害庆王世子谢嘉佑,更没有犯上作乱,咒杀天子。臣愿在此立誓,若有半句虚言,便让臣后半生沦为庶人,流离失所,无后而终。”
话语铿锵有力。
众人震惊。
一是惊叹靖城王立誓证清白的魄力,二是感叹靖城王竟敢拿自己的前程立誓。
大渊谶纬之学昌盛,虽然谢若玄禁了一段时间,但刻在骨子里的封.建.迷.信一时半会儿改不了,所以众人更倾向于这世间真的有鬼神。
靖城王发这誓,瞬间让众臣再次动摇。
他们开始怀疑是否有人诬陷靖城王。
毕竟靖城王身为势力最大的藩王之一,肯定有脑子,不会在刚进京、事态不明的情况下贸然咒杀天子,那样不易成功不说,还会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倒是有人设局让靖城王当靶子的可能性更大。
谢若玄装模作样地叹说:“王叔不必如此,誓言不可轻立,朕让人仔细查案就是,王叔千万不要拿自己前程开玩笑。”
靖城王认真道:“臣此次进京,原本想给皇上一个惊喜,没想到竟遭奸人诬陷,离间你我君臣,臣不得不提前说出来以证清白,请皇上见谅。”
有惊喜?
谢若玄闻言,难得来了几分兴致,原主给他戴绿帽,他居然还愿意给“惊喜”,真是惊喜。
“王叔客气了,你我叔侄之间不必如此疏离,朕会一直相信王叔的。”
靖城王叹息一声,“世事复杂,皇上心思单纯,臣不好多说污了圣听,眼下还是先谈正事吧。两月前,覆州发现一处金矿,约莫估计一年可开采两万金,臣原本想在祭祀上献上此矿,以图个吉祥,不曾料发生这种事……所以只好提前献上了。”说着,他拿出一幅地图,双手奉上,“这是金矿的具体位置,天佑大渊,让臣发现了这座金矿,得献天子。”
金矿。
一年能开采出两万两黄金。
众人听到这句话,如被当头棒喝,差点维持不住庄严肃穆的形象。
钱啊,这可是钱啊!
如果有了这钱,国库充裕,别说后面几年能安稳度过灾年,还能轻徭薄税、兴办水利、垦荒屯田、厉兵秣马、以备战时,也就可以避免重蹈上一世被大宛铁骑进犯的覆辙!
简直是天降馅饼,砸到众臣心里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靖城王没有私藏,反而说献就献,看来是他们误会他了。其实靖城王是个不为一己私欲、忧国忧民的好藩王!
但也有人嗤之以鼻。
认为靖城王溜须拍马,断尾求生。如果是真心实意献金矿,根本不用在乎时间,早在宫宴上就献了,何必等到现在被人“诬陷”了才“为自证清白”献上金矿。
恐怕另有谋划。
不会是自导自演这一出,让谢子羲对他心生愧疚吧?
故意设局让自己陷入“被诬陷”的境地,然后再“自证清白”,演戏给谢子羲看,忽悠谢子羲,表现得像个忠臣,完全洗脱嫌疑。
可谓是一石三鸟。
既能献上金矿卖个好,又能得到谢子羲的愧疚,还能顺便打压一下政.敌,这“好感度”不就拉满了?
谢若玄深深地注视着靖城王,发自肺腑地赞扬道:“王叔大义,朕敬佩至极,这份惊喜朕很满意,王叔受委屈了,朕一定会揪出幕后离间你我的小人,让王叔出这口恶气。”
不仅如此,谢若玄还拉踩了一下众臣,“朕就说了靖城王是国之栋梁,尔等偏不相信,看吧,靖城王自愿献上金矿,胸怀天下,一心为国为民,是尔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众人:“……”
献个金矿就吹得天上有地上无,你怎么不把皇位直接禅让给他呢。
哦,对了,怕是舍不得吧。
谢子羲虽然疯疯癫癫昏庸无道,但还是贪恋权势的,毕竟当藩王哪有当皇帝爽。
谢若玄命人将小丫鬟的尸体带下去严加保管,又吩咐三司将此案与谢嘉佑案合并,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场面似乎稳住了。
可靖城王依旧高兴不起来,眉眼间深深的竖纹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
他万万没想到,这次进京,一上来就成了众矢之的。
参加宫宴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众人便认为是他杀了庆王世子谢嘉佑,以及上一世的谢子羲。不仅如此,他还不得不交出一座金矿的家底,才能换得表面上的体面。
此行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想到交出去的金矿,靖城王捂住胸口,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滴血。
那可是一整座金矿啊,能养活多少兵马,买通多少细作啊,说没就没了。
没了!
并且,这仅仅只是刚开始,一切谋划尚未布局妥当,他们便已经吃了这么大的亏。如冰水浇头、当头棒喝,令靖城王背脊发凉。
这一世,终究不一样了。
众人回到景德殿,宫宴继续。
毕竟只是死了一个小丫鬟,不值得他们“大动干戈”,还是“正事”要紧——谢氏皇族骄奢淫逸,拥有一个亡国皇族特有的特质,沉迷酒池肉林,还是宫宴更“重要”。
谢若玄微笑着举起酒杯,冲御下遥遥示意,极其敷衍地胡言乱语道:“今夜虽有意外,但能让朕与靖城王冰释前嫌,便是良辰吉日,朕心甚慰,这杯干了。”
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倒置。
靖城王眼角抽了抽。
但还是立即端起酒杯,回敬谢若玄,“此良宵佳夜,臣等有幸能与皇上共度,实乃三生有幸。”说罢也仰头一饮而尽。
一时间宾主尽欢。
最起码表面是这样的。
靖城王皮笑肉不笑,紧紧握着手中的酒杯,手背上青筋蹦起,面上却依旧不显任何情绪。
就在这时,游望之遥遥冲靖城王举了举酒杯,笑道:“王爷从覆州一路赶来京城辛苦了,多年不见,王爷风姿依旧。”
靖城王闻言蓦地回神,脸上重新挂上春风和煦的笑容,“要说辛苦,还是丞相更辛苦,两世操劳,却换不来一个太平盛世,本王看了都替丞相感到不值。”
游望之淡笑摇头,“为人臣子者,食君俸禄为君分忧,这是游某应该做的,谈不上辛苦。”
靖城王说:“游丞相不愧是国之肱骨,是本王狭隘了。”
游望之放下酒杯,侧脸在烛火的照映下温文如玉,“王爷不必妄自菲薄,覆州这些年在王爷的治理下,风调雨顺民生富强,比大渊其他州郡好上许多,足见王爷政见非凡,游某敬佩。”
靖城王笑了笑,这次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望之还是这么会说话。”
然而下一瞬,游望之却说:“游某最近被一事困扰,不知王爷可否为游某解惑?”
靖城王讶然,“这世上还有难得倒望之的事?说来听听,本王虽不一定知晓,但若了解一二,定会如实相告。”
游望之说:“听闻泔州圣莲教猖獗,此邪.教.淫,祠乃祸国之瘤,应拔根铲除,而与泔州相邻的覆州,却海清河晏,不见一片乌云,游某想请教王爷,如何做才能杜绝此祸事在民间横行?”
靖城王倒酒的手一顿,刹那间酒液溢出杯子,香气飘散。他不动声色放下酒壶,面上则故作惊讶,反问:“圣莲教?这是什么?本王进京前一直待在覆州,不曾听闻邻州之事。”
游望之说:“是最近在泔州新兴起的一小股邪.教罢了,本不成气候,可皇上自重生以来,对此格外关注,游某便也不得不对此多上心一二。然而几日前调查之下发现,圣莲教虽规模不大,但渗透到民间各个角落,极难查清根底。是游某无能,叨扰王爷了。”
靖城王说:“邪.教一事,本王也是第一次听闻,实在是爱莫能助。若以后望之有用得到本王的地方,尽管提,本王定会鼎力相助。”
游望之说:“王爷慷慨,游某敬王爷一杯。”
两人再次举杯共饮。
游望之说:“眼下还真有一件事,恐怕需要王爷相助。”
靖城王捏着酒杯的手再次一紧,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什么事?”
游望之说:“今日王爷也见了,皇上自重生以来,性格大变,游某怀疑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冒充当今天子,因此想请王爷拿个主意,此事绝密,还请王爷勿与外人道。”
靖城王:“……”
谢子羲是真是假他不知道,但他觉得眼前这个游望之挺像假的。
重生一世,大家都变了样子呢。
“望之说笑了,当今天子不是天子,还能是什么?鬼么?”
游望之叹道:“皇上重生一世,竟将自己所爱之人忘得一干二净,王爷说这不是假的还能是什么?若非换了一个人,谁能一夜之间性格大变?”
话里话外没提秦嫣然一个字,但句句不离秦嫣然。
靖城王额角青筋蹦了蹦。
他抬手压下额角青筋,勉强扬起嘴角笑道:“皇上少年心性,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像风一样,过一阵就过去了,不会放在心上。丞相完全没必要在意这些捕风捉影之事。”
游望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王爷教训的是,是游某太敏感了。”
靖城王:“……”
果然,他最担忧的事情发生了——
他被当成众矢之的了。
现在游望之不等宫宴结束,就开始试探他了。
第16章
回去后,靖城王越想越辗转反侧,按耐不住,于是召集乔温瑜,商议眼下处境。
“乔太傅,你我设立圣莲教,目的就是为了将众人目光引到谢明时身上。可如今,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众人便怀疑是本王害死了谢嘉佑,本王背了好大一口黑锅,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昏暗的静室里,幽幽火光照亮狭小空间,石壁上青苔覆盖,显然许久无人清理了。但此时此刻,乔温瑜、靖城王和秦嫣然齐聚一堂,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牵扯到一起了,给这间小小静室带来了不同寻常意味,显得中间石桌上雕刻的舆图更加诡异。
而最诡异的还是站在阴影里的黑袍人,他全身上下被黑袍包裹得严严实实,存在感极低,若不仔细看,恐怕还以为灯火投出来的影子。
浮艮乘,圣莲教教首。
明面上,就是他自称谢明时,害死了庆王世子谢嘉佑。
但实际上谢嘉佑的死与靖城王毫无关系。
这一世靖城王之所以与乔家合作,不过是看在上一世亡国时大家都沦为了炮灰的份上,这一世结党营私……哦不,抱团取暖罢了。
乔温瑜一直身在京城,表面平静下的暗流应该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却没有提前告知靖城王,让靖城王有所准备。反应过来的靖城王忍不住怀疑乔温瑜是不是假意向他投诚,实际上另有谋划,无论最后谁赢了,他乔家都不亏。
呵,打得一手好如意算盘。
乔温瑜神色疲惫,眉眼间沧桑掩盖不住,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像燃烧到尽头的蜡烛,行将就木。他垂着眼,盯着石桌上的舆图说:“自大渊时光回溯后,那谢子羲就性格大变,不仅忘记了前尘过往,甚至连杀父仇人游望之都不在乎了……我怀疑,是游望之狸猫换太子,演了这一出。”
话未说完,他便捂着嘴一直咳嗽,待稍稍平静下来,只见洁白的帕子上猩红一片,见血了。
然而他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将帕子拢进袖子里,双眼更添几分浑浊。
靖城王端茶的手一顿,按捺住心下的匪夷所思,喃喃道:“他们竟然真的敢……”
虽然乔温瑜提前跟他们打了招呼,告知他们谢子羲可能不对劲,他也派秦嫣然去试探了,但当得知结果,还是背脊发凉。
堂堂一国之君,竟神不知鬼不觉换人了,说出去,恐怕比时光逆流还炸裂。
更何况,那谢子羲口口声声说自己失忆了,但在“维护”他……哦不,维护秦嫣然的份上,依旧初心不改,令人毛骨悚然。
事出反常必有妖。
其中必有阴谋。
他们谋得还是逆反之事,若一朝事发,九族不保。
乔温瑜闭上眼,“没错,我在朝为官三十多年,认识谢子羲十二年,他什么样子,我自然是分辨得出来的。现在皇位上那个,已经换人了。”
靖城王放下茶盏,神情晦暗不明,“怪不得游望之故意在本王面前提起他对嫣……罢了,既然他不是谢子羲,太傅可有证据能证明?”
乔温瑜摇头,“并无证据。”
靖城王奇道:“大变活人竟找不出丝毫破绽,游望之当真是手眼通天,本王不信那个假谢子羲一点破绽都没有。”
乔温瑜却道:“眼下我们并无证据,且找证据浪费时间,当务之急还是先查清楚那丫鬟自杀用的断心术从何处习来,是否有人指使。”
知道谢子羲是假的后,这件事便不着急了,毕竟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但躲藏在暗处搅弄风云的人才令人忌惮,就像蛰伏在草丛里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窜出来咬你一口,药石无医。
现在我在明敌在暗,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优先找到幕后操控这一切的人,想出反制之法。
靖城王冷笑,“那人想让本王与庆王相争,顺便离间你我,好深沉的城府。最得利者,便是游望之吧。他早看你我不顺眼,故意借查厌胜之术一案,排挤你我,届时他依然大权独揽,百官稽首,藩王敬让。”
他第一个怀疑的人是游望之。
游望之四海名望加身,且积威已久,所以有什么事,众人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毕竟让靖城王与庆王相争,最得利者也是他了。
更何况断心术失传已久,除了浮艮乘,以及那不知在何处的谢明时,游望之是他们所知中唯一一个会使用断心术的人物了。
当初,游望之就是受熹平帝授意,杀死了谢子羲的父皇炎兴帝。后来,他又用断心术杀死了熹平帝。
再然后,谢子羲也死于断心术。
一连三任帝王皆死于断心术……哦不,四任,上一世谢嘉佑虽然登基不到一月,但好歹也被人叫了几声皇上。连续四任帝王皆死于断心术,还都与游望之有关,若说此事与游望之无关,打死他都不相信。
只怕这次的局也是游望之设的。
至于靖城王为什么不怀疑是庆王搞的鬼,主要原因是谢嘉行已经被选为了储君,庆王此刻忙着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一来巩固势力,二来应付各方试探,理清敌友,才没有时间为了给嫡长子“报仇”,直接上来针对他。
毕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眼下还是先将储君之位牢牢攥在手里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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