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若玄目光落在谢嘉行身上,谢嘉行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比谢子羲小一点,看着十分楚楚可怜。
没错。
楚楚可怜。
谢若玄并不想用这个词来形容他,但只有这个词才符合谢嘉行的神态。没想到,庆王那匹老野狼,居然会生出一朵柔弱小白花。
看起来不太行。
谢若玄顿时有些失望,原以为来了个能打的,没想到又是一个“傀儡”?
唉。
希望他能多活一段时间吧。
“案子尚未查明,现在提谢,恐怕言之过早吧。”
谢嘉行却道:“皇上能让三司尽力查案,这份圣恩便足以让臣言谢了。”
谢若玄闻言,只是唇角勾了勾,但面上仍装作一副伤怀的样子,刹那间看起来十分怪异,“你兄长在这里,过来拜一拜他吧。”
伏幽殿内阴森森的,中间摆着一口巨大的棺材,谢嘉行穿着白衣踏进殿中,宛如幽灵飘过。他在宫人的指引下,给谢嘉佑上了三炷香。青烟袅袅间,伏幽殿更安静了几分。
按照礼制,谢嘉行进京祭奠过谢嘉佑后,谢嘉佑便该入土为安了。
谢若玄原本打算下旨将人随便一埋,但中书令闵锡上书说,庆王地位尊贵,谢嘉佑不宜薄葬。于是,谢若玄只好下旨厚葬谢嘉佑,并给谢嘉佑选了一块风水宝地——闵家祖坟。
得知这个消息的闵锡鼻子都笑歪了。
两人再次上演了一番君臣和睦的佳话,场面之精彩,足以流传千古。
等谢嘉佑彻底入土为安后,廷尉府终于传来消息,刺杀谢嘉佑的凶手身份查清了,是大宛派来的死士,专门为取谢嘉佑的狗命……哦不,性命而来。
干元殿。
谢若玄翻了翻凌谦呈上的奏折,笑得一脸“阳光开朗”。他声音轻柔,听在众人耳中,却嘲讽力十足,“凌爱卿不愧是国之肱骨,这么快便查清了刺客的身份,并且还查出刺客来自大宛,真是辛苦爱卿了。”
凌谦:“……”
“臣愧不敢当,刺客身上的印记被人剜去了,是故臣查案慢了些。”
谢若玄状作听进去的样子,点点头,“爱卿是说,我大渊境内,有大宛的细作,他们里应外合杀害了庆王世子?”
殿内,游望之孟阔谢嘉行沉默地站在一边,仿佛最生动的摆件。
谢若玄只觉得可笑。
他就知道凌谦查不出真凶,不然谢嘉佑上一世也不会死得不明不白了。但他没料到,凌谦为了给众人一个交代,居然甩锅给大宛,说刺客是大宛派来的。
这是生怕他不向大宛下战书吗?
谢若玄看向游望之,猜测是不是他指使凌谦这么做的,可游望之表情深不可测,看不出一点东西。谢若玄随即无聊地收回了视线。
剩下几人估计也不信这一套说辞,但他们齐齐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像极了儒圣庙里的石像。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
谢若玄配合道:“那大宛为何杀庆王世子?以及,庆王世子中的厌胜之术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朕上一世也是被大宛刺客所杀?”
凌谦:“……”
“刺客来自大宛不假,但指使他们的,不一定是大宛王族。世子中的厌胜之术名为断心,据臣所知,断心术来源泔州,而泔州和大宛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相隔甚远,难以勾结在一起,所以臣推测,指使刺客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得,说了半天,白说。
凌谦是懂废话文学的。
谢若玄沉吟,“哦,这么说,大渊境内还真有细作。”
“……”
凌谦默认片刻,“也不一定是细作,还有可能是逆贼。”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无声。
就在这时,游望之站了出来,他盯着谢若玄,一字一句道:“泔州与覆州相邻,覆州是靖城王的封地,皇上可要派人去泔州和覆州彻查此案?”
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人都齐刷刷盯着谢若玄,仿佛想从谢若玄脸上看出什么。
有意思的来了——
关键点在于覆州。
众所周知,覆州是靖城王的封地,而谢子羲喜欢自己的叔母——靖城王妃秦嫣然,是一件路人皆知的事。他为了向秦嫣然表达心意,不顾人伦礼法,公然建造了一座思嫣楼,其心昭然。幸好靖城王远在封地覆州,不然按照谢子羲的性格,恐怕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现在,覆州,靖城王,靖城王妃秦嫣然,要素齐聚了,就看谢若玄想怎么办了。
要是按照以往“谢子羲”的性格,肯定会无条件相信秦嫣然,顺便爱屋及乌靖城王,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不定还会给靖城王和秦嫣然一顿补偿。
至于现在嘛……
然而谢若玄似乎是习惯了这样的目光,没察觉出什么不对,他想也不想,说:“当然彻查,一旦查出使用厌胜之术者,格杀勿论。”
态度之坚定,深明之大义,仿佛回炉重造了一样。
游望之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翩然一揖,“臣,遵旨。”
谢嘉行看看游望之,再看看谢若玄,扑上前,泫然若泣道:“多谢皇上为王兄主持公道!其实臣早猜到王兄之死与泔州有关,奈何与泔州相邻的覆州是靖城王的封地,臣不敢与靖城王正面对上,幸得皇上圣明,愿意派人去泔州调查真相,让王兄得以瞑目。”
谢若玄:“?”
刚刚谢嘉行夸他了?
没想到谢子羲也有被人夸圣明的一天。
不过,他干什么了,值得这样夸奖?
谢若玄俯身盯着谢嘉行,谢嘉行依旧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娇娇弱弱,仿佛随时能被风吹倒。谢若玄:地铁,老爷爷,看手机。
殿内一片诡异的死寂。
游望之凌谦孟阔一边见鬼般地暗戳戳盯着谢若玄,一边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一个不注意,被谢若玄注意到。
沉默半晌,谢若玄才勉强挤出一丝核蔼的笑意,“朕怜庆王中年丧子,自然要给世子一个公道,你不必谢朕,等抓住幕后凶手,将之千刀万剐后,再来谢朕也不迟。”
谢嘉行一个哆嗦,为掩饰自己,他立即俯身行了一个大礼,“是。”
谢若玄笑眯眯地亲自将人扶起来,“你不必与朕客气,想必你在来京的路上,庆王便告知你了吧,待立春后,朕告示天下,正式立你为储君。”
谢嘉行眼睛蓦地一亮,嘴里却推辞道:“臣至今未建寸功,怎配储君之位,还请皇上三思。”
谢若玄大度地摆摆手,“朕三思过了,整个宗室属你最有才名,储君之位传与你,才是最合适的。”
谢嘉行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臣多谢皇上青睐!”
成功解决了一件令人头疼的问题,谢若玄心情大好,储君之位终于有人了,就不用怕那些大臣继续佛系了。看来不刺激一下他们,他们都要和生产队的驴比懒。现在好了,有了紧迫感,他们夺权积极性明显提升了,谢嘉佑也不算白死。
只是暗中用厌胜之术那位,成功引起了谢若玄的注意。
谢若玄记得,泔州位于六水交汇之地,水运发达,且当地并无藩王,是个兵家必争之地。虽然他希望大渊尽快亡国,但他却不想让那个忤逆他的叛贼得逞。
皇位给谁都可以,唯独不能给使用厌胜之术的人。
原因无他,这是谢若玄唯一的底线。
秋后第一场雨来临,雨丝夹杂着落叶潇潇落下,带来一场凉意。谢若玄坐在窗边,手执毛笔,练习模仿谢子羲的字迹。
他不是谢子羲,如果一直使用自己的字迹,早晚会露馅。
不过自重生以来,谢若玄发现一件有趣的事——谢子羲曾偷偷模仿过他的字迹。
谢若玄在谢子羲的书架里翻出了许多他的手稿,谢子羲的也夹在其中,很明显,谢子羲模仿过他的字迹,并且练习了很多张。有的形神具备,甚至不仔细看,都看不出差别。
谢若玄倒是没想到,居然有后世子孙崇敬他。
这也让他模仿谢子羲的字迹轻松许多。
窗外暮雨潇潇,芭蕉风动,一片萧瑟之意。不多时,宣纸上多了一行铁画银钩的字——
黄粱一梦,故旧皆远。
第8章
立谢嘉行为储君一事,虽然起到了刺激群臣的作用,但效果好像跟谢若玄想的不一样。
他们竟然不针对谢嘉行,而是优先选择针对游望之?
御书房。
孟阔满脸沧桑,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只是他气度非凡,还保留了一丝风采,能依稀辨别出他年轻时应该非常俊美,“皇上,您当真要立那庆王次子为储君?”
谢若玄诧异,“自然是千真万确。”
孟阔好像又老了十岁,他抹了一把辛酸泪,哀叹道:“都怪臣无能,上一世没保护好皇上,令皇上仓促离世,这一世又让皇上受庆王胁迫,不得不立那谢嘉行为储君,都怪臣无能啊……”
谢若玄惊了,“……你在说什么?”
说实话,他当皇帝两辈子,都没遇见过这场面。
孟阔拉着谢若玄的手,泣不成声,“皇上,臣知道您立谢嘉行是迫不得已,臣无能,让您受委屈了。您放心,臣不会让庆王得意太久,这储君之位该是您后嗣的,谁也抢不走。”
谢若玄:“……”
“………………”
他顿了顿,半晌,才道:“孟卿的心意朕知道了,但朕并非受庆王胁迫,才立谢嘉行为储君的,朕是真心实意觉得谢嘉行适合当储君。”
多好的人肉靶子啊,背靠庆王,出身正统,吸引火力杠杠的,换一个人都不一定有这效果。
孟阔面色凄苦,“若先皇先皇后还在,一定不会让您……罢了,故人已逝,说这些已然无用,当务之急是坐稳这个位子。这一次,臣定当竭尽全力辅佐您夺回属于原本属于您的权利,铲除宵小,稳固大渊江山。”
他口中的先皇先皇后,指的是炎兴帝和静姝皇后。谢子羲生母静姝皇后出自孟家,论起来,孟阔还是谢子羲的堂舅。有这一层关系在,孟家就绝对是最坚定的保皇党。
历史上不是没有外戚夺权的先例,但在这个特殊的时代,谢子羲和孟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法分割。
谢若玄拍了拍孟阔的肩膀,示意他起来,“孟卿,庆王真的没有威胁朕,朕是自愿立谢嘉行的。大渊眼下沉痾宿疾,只能说一切之中自有天意,卿无需太过在意得失。更何况,朕亦不愿眼睁睁看着卿置身漩涡,挣扎无门。世事复杂,卿应当珍重。”
他的目标是亡国,这显然与孟阔的想法相违背,道不同不相为谋,谢若玄自知无法和孟阔进行有效沟通,只能委婉劝道。
孟阔闻言,不禁悲从中来,“皇上,您上一世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生出弃世之意?”
上一世,外患内乱并起,谢子羲下旨调褚倞和孟阔离京平叛。不料,在孟阔离京期间,谢子羲于行宫中暴毙,这件事成了大渊一桩悬案。
因此,孟阔怀疑谢若玄当时是受了什么刺激,才生出了这种念头。
谢若玄:“……”
他竟一时无言以对。
孟阔仔细观察谢若玄的神色,再次叹道:“皇上,此时出手尚有转圜的余地,若等到褚倞回京,凉州党势大,再想夺权就难了。您也不想再活在游望之的阴影下,时刻担忧自己的性命吧。”
谢若玄:“……朕还真没这个想法。”
有句老话说得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已经站在顶端一辈子了,没必要再经历一次。
孟阔仓皇一笑,“可您对得起已故的先皇和先皇后吗?先皇先皇后之死,有多少原因是因为游望之?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杀父仇人继续祸乱我大渊江山吗?”
他原先以为谢子羲失忆了,才无心处理政事,没想到谢子羲根本就是不愿与游望之为敌,只想苟活。
谢若玄彻底没话说了。
他也没想到,原主居然还有事业心。
不是昏庸无能吗,不是荒唐无道吗?怎么听这话的意思,原主还曾暗戳戳搞过游望之?
有意思。
不过,谢若玄并不打算对此做出回应。他不是谢子羲,更对炎兴帝之死没什么触动,反而觉得炎兴帝实在没用,连传给他的皇位都守不住,死了也是活该。
他当初之所以选择炎兴帝当继承人,只是因为炎兴帝在一众谢氏宗室里看起来最像正常人而已。并不是因为觉得他是个明君,又或者认为他可以继承他的意志,继续亡国,才将皇位传给了他。
然而现在看来,不对炎兴帝抱有期待是对的,他“正常人”的表现果然是假象,登基两年后就原形毕露,真是难为那些曾经给他宣扬名声的谋士了。
谢若玄沉默良久,才道:“父皇母后之死,朕自然不会忘记,只是,弑君弄权和祸乱朝纲是两回事,游望之虽有弑君之嫌,但并无祸国之意,且他政事处理得极好,于公于私,朕都不能……”
现在游望之大权独揽,视原主为无物,权轻而臣重,多好的亡国之兆啊,他干嘛要去阻拦。
好吧,有一点不好——游望之处理起政事井井有条,大渊正是因为有他,才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不然,谢子羲连皇位都登不上。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
他的目标是亡国啊,为什么要给游望之那个权臣说话?
谢若玄反思了一下,发现干掉游望之好像可以更快亡国,他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大好的亡国机会摆在面前,他竟然不好好珍惜,反而反驳提出建议的贤惠臣子,真是太昏头了!
差点辜负爱卿一番好意。
“爱卿,刚刚是朕失言,游望之上蔑主纲,下蔽群臣,实乃大渊第一佞臣,当格杀勿论,还望卿能助朕一臂之力。”
孟阔一抬头,就看到谢若玄如变戏法般变化的脸,久久未能言语。
谢若玄笑得一脸和蔼,“卿可有疑虑?”
孟阔抽了抽嘴角,大概是谢子羲反覆无常的形象实在太深入人心,他没觉得哪里不对,“臣并无疑虑……皇上想通了就好,只是要除掉游望之,需长久计划,游望之把持朝纲多年,想要一举除掉他,非一件易事。现在褚倞驻守潼关,无暇顾及京城,正是我们对游望之动手的好时机。臣已暗中联络了卫尉孔左、虎贲校尉路宏博,他们不再会支持游望之,待臣拉拢了中尉章泽桑,便能挑个好时机一举拿下游望之。”
卫尉孔左是谢若玄在位时的旧臣,皇权几经更迭,他倒是屹立不倒。
至于虎贲校尉路宏博、中尉章泽桑,谢若玄对他们不甚了解,应该是炎兴帝或者熹平帝留下的旧臣吧。
说实话,谢若玄第一反应是有些讶然,没想到孟阔效率还挺高。
他不由高看了孟阔一眼。
“孟卿辛苦了,依孟卿看,这个‘时机’选在何时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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