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这也是那位先生给你的意见吗?”
香菱点了点头:“这苦瓜其实不苦的,而且还是凉拌的,酱料很不错。我想,夏天吃的话,会很凉快吧?”
我握着筷子,不死心地继续追问了一句:“那位先生长什么样子?”
香菱想了想:“嗯,很高,灰色头发,黑绿色衣服,还有件披风,和钟离老师一起来的……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心如死水,怀疑那天干的事被他看到了,但是问题是我就跳过那么一次啊。啧,那个时候没有占卜一下,失策了。
其实我大可以把这两样菜推却了,但是我没有。有可能只是因为这是来自艾尔海森的报复,而我很乐意被他报复。即便我心里想着就这么一刀两断,各自安生,但实际上他再度和我有联系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接近。
这可不妙。我苦笑着想。
但是不得不说,香菱的手艺还是不错的,胡萝卜煮得软烂还带点甜味,虽然浓郁但并没有我讨厌的那种味道,反而像是一碗甜品。而苦瓜酱料是酸甜口,极大程度上掩盖住了苦瓜的苦味,此外吃起来时意外地爽脆,可以当零嘴,就是吃多了苦味也会上升,之后再吃什么东西,就都是苦的了。
香菱问我怎么样,我说很好吃,如上评价了一番,她又问我,有什么要改进的?我说胡萝卜汤里也许可以考虑放些其他东西,现在它更像一碗饭后甜品,而不是一道菜。
她点点头,说自己也有这种感觉,这才会让我这个爱好甜口的人试试。我听完,又补了一句,说我还是蛮喜欢的,如果以后要来吃这道菜的话,希望能是原版。
她笑着说好,表示这顿饭她请了。我欣然接受,揉着饱饱的肚子和孩子们说了再见,就想晃晃悠悠地去逛街,到万文集舍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看的书。结果才走出去没多远,便听到海参一板一眼地对我说:“小姐,今天晚上你还有课,但是学生的作业你还没有改完。”
我:“……”
我只好转身回去改作业,顺便咕哝道:“叫海的没一个好东西。”
海参却说:“可是叫海的都很爱你。”
我扬眉,转头盯了他两秒钟,不可思议地道:“你已经从机器人进化成人了,海参,说不定你比艾尔海森都还像个人。”
他冷静且客观地说:“从生理结构上来说,很可惜,我并非人类,并不能代替艾尔海森先生。”
我嘻嘻笑:“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都在代替他吗?”
他说道:“从客观事实上来说,我所担任的职责是您的管家,这是因为我的核心算法是为您服务、您就是我的一切。但据我所知,艾尔海森先生并没有这条核心指令,他对您的爱护全然出自于爱。我还不具备这样的功能,您也从未将我视作艾尔海森先生的代替品,即:过去我从未代替他的存在,将来也永不会代替他。而且,我个人拙见,小姐您也不会让任何人代替他,正如他不会让任何人代替您。”
我很惊讶,踮起脚来拍拍他的脑壳:“你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被改造了吗?艾尔海森什么时候背着我动的手脚?你怎么这么维护他?”
他并不说话,哑巴一样,这点倒是和艾尔海森不一样了。艾尔海森心虚的时候也是坦坦荡荡的,好像他做的根本不是坏事,这不值得他心虚。
我犹记得最开始那年,我们刚住在一起的时候。那时我们还并不熟,我只不过是被他捡回了家——大概就像卡维被他捡回家一样,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俩遭遇相同——所以才比一般人有了更多的接触他的机会。
有一次晚上,我带了一份晚餐回到家里,那本来是我填肚子用的,结果摆在餐桌上我就忘了吃,直到睡前饥肠辘辘,才突然想起来我还有晚餐没吃,于是便想着吃点东西。
然而出去一看,餐桌上干干净净,我绕了半天都没想明白我的饭去哪儿了,于是就地占卜了一下,星相显示它已经没了,已经履行了它的职责。
一碗饭能有什么职责,无非是填肚子。这家里除了我还有谁,那不就是艾尔海森。
于是哐哐去敲他门,等他一脸不耐烦地从里面走出来,我就问他是不是吃了我的晚饭。
他还挺惊讶:“那不是你特意留给我的?”
我:“我哪里说了?”
他交叠双手,比我还理直气壮:“摆在餐桌上却无人问津,客厅里也没人,你在自己的房间里也没有动静。我当然以为那是你留给我的。”
我说:“好吧,现在你知道不是了。可是你吃了我的晚餐,我饿得睡不着。”
他垂眼盯着我思考了两秒钟,这个人真是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愣是思考了两秒钟,估计是在想随便打发掉我还是遂了我的愿带我出去吃饭,或者给我做饭——这种事他竟然还要思考,按理来说不应该愧疚地立马说“那我给你做饭吧”?
我紧紧地看着他,最后他好像反而是被逼无奈一样,说:“等着。”然后走进了厨房。
所以你说这个人他心虚吗?很多时候他压根没觉得自己错了,所以在那儿条理清晰地和我掰扯。而有的时候他知道自己错了,却也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然后继续看自己的书。
难怪一般人会被他给气个半死。
相比下来海参可爱多了。
我再次踮起脚拍拍海参的脑壳,语重心长地说:“千万不要学那家伙的缺点,海参,我们要做一个温暖的机器人。”
海参向我打开了他的胸膛,字面意义上的,里头存放着一堆的凝缩元素,最多的就是火元素。
我一言难尽地给他合上了:“确实挺温暖的。”
第43章 往昔
穹的鸽子飞到我这儿时,璃月正在下雨。
他被打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砸进我家里,便像只废鸽一样一动不动。
我笑着把他腿上的信件取下来,然后用毛巾擦了擦他的身体,把他放到暖炉边烘着羽毛,这才去看穹给我的信。
那是一张工作汇报,我一目十行地看到结尾,确定枫丹的事情没有受到影响之后,才告诉他继续按计划行事。
星盘上的命运轨道已经开始偏移了。旅行者在蒙德和璃月时,命运并没有出现太大的改变,说到底蒙德的灾难终究会由蒙德人和神明在那个时候解决,而璃月的灾难本来就是神明导演的一场戏,只有稻妻是以旅行者为突破点的针对神明的行动,倘若没有旅行者,这个唤醒神明的机会也许要经年以后才会出现。
甚至不会出现。
我注视着星盘上的命途,命途里看不到旅行者的未来。他的命运是世界之外的命运,无法勘测,只能在他做出行为的那一瞬间对整个提瓦特进行推测。
所以我大概是很喜欢他的。他代表了未知和自由,那些都是我终其一生追寻的东西。
我一如往常地查看了星盘,随后出发去了蒙德。倒不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单纯地去看看温迪,风魔龙事件发生时我并不在蒙德,也就没有和温迪见过。而如今旅行者出现在世界上,即代表着一种契机,想必温迪不会再选择沉睡,正好给我时间去看看他。
我径直去了晨曦酒庄,没意外地在葡萄架底下找到了呼呼大睡的温迪,正在帮助恩内斯特整理杂物的特纳看见我,正要和我打招呼,我立即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他便没有再继续说话。
我蹑手蹑脚地在温迪身边蹲下,拿出从璃月带来的桂花酒在他鼻子底下晃了晃,没钱的酒蒙子顺着酒味闭着眼睛坐了起来,我把手一抽,他就睁了眼,笑意满满地说:“哎呀,瞧瞧,这是谁?原来是璃月学堂有名的星相学老师!我这样一位小小的吟游诗人与您相遇,真是荣幸之至。”
我嫌弃道:“你从哪里进修的鬼话?”
我把桂花酒塞进他怀里,在他身边坐下,往葡萄架的阴影里躲了躲,然后干脆也躺了下去。
葡萄味和绿叶的味道很浓郁,盛夏阳光热烈过头了,晒得人浑身发燥,好在巴巴托斯身边总是微风缭绕,所以也算不上是太让人难以接受。
温迪盘着腿兴高采烈地撕开封口布,端着酒坛子喝了一口,身边的风都变得快活起来,他叹了一声,便道:“入口时甜而清冽,醇厚柔和,但回味略苦,闭眼时似乎都能看见金黄的秋季、桂花香香飘十里,初闻醒神沉意,久处不厌,且天高日远,长风吹过……”
他叨叨一堆,做了总结:“好酒!”
我对他前面说的那些话也做了一个评语:“帝君表示对你的文采非常赞赏。”
“摩拉克斯那老爷子才不会这么觉得呢。他只会说,”他耸了耸肩,咳嗽两声,装模作样地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确实是帝君说得出来的话。”而这话放在温迪身上也算是符合了。
他抱着酒坛子望着我笑,神色有些俏皮的温柔:“突然带着酒来找我,是想和我聊聊天吗?”
我说是啊。
毕竟比起帝君作为另一个父亲的存在,温迪更像是我的朋友。年幼时我就喜欢来找他讲讲自己的烦恼,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半点长进。
“我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望着葡萄藤叶子缝隙里的天空,喃喃自语道,“只是觉得有点累了,所以也许来和你看看天会轻松一点。”
“觉得有点累了就稍微休息一下吧。”他把酒坛放在一边,拿起自己的竖琴,抚弄了一下,“你的身边有那么多的朋友,我想他们大概都很乐意倾听你的烦恼,甚至说不定,有人会选择和你一起背负你的烦恼哦。”
“可是那是禁忌的话题……我不想让他们陷入这种漩涡。”
他笑着,漫不经心地拨动了琴弦,音乐声轻飘飘地响起,曲调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可我们不都在这漩涡的边缘、无处可逃吗?”他说道,话题轻快地一转,“睡吧,就让全世界最好的吟游诗人为你弹响安神的催眠曲,也许一觉醒来,你就会获得前进的力量。”
“风总是会伴随着你的。”
乐曲淡淡地流泻,青色的吟游诗人带着桂花的香味拨动着琴弦,微风穿过晨曦酒庄,带来我熟悉的葡萄味和绿叶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味道。
我合上眼睛,想起小的时候被难得有空闲的钟离先生牵着手穿过璃月的竹林,在河水边与山林间嬉戏,想起温柔的父母被我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稀里糊涂,最后对视一眼露出的无奈笑容,想起他们拥抱我时身体的温度,想起我仰头追着星星不停地向前奔跑的时光。
我想起我在跌落悬崖时风掠过耳畔带来的轻巧的笑意,想起坐在草地上和迪卢克一起看书结果睡得不省人事,想起在湖畔边钓鱼却摔下湖,最后凯亚跳进湖里把我救起来,想起温迪带我爬上风起地的大树看星星,想起他总说的“风会陪伴你”,想起雪山里阿贝多举起试剂瓶透过瓶子朝我看来的平静眼神,想起可莉拉着我的手向前奔跑。
我想起初入教令院时笑着对我打招呼的提纳里,想起无数个赛诺说出来的冷笑话,想起卡维金灿灿的头发和温和的笑意,想起赶论文赶到头晕眼花时抬头看到的那双漂亮的眼睛,想起那个暴雨的晚上艾尔海森在他的路线里带走了我,想起璃月海灯节我拽着他在层岩巨渊看霄灯时他看我的眼神,想起很多个他纵容我打乱他的生活的瞬间……
我还是那个想法。在我的十八岁之前,我的生活繁花似锦,活得嚣张又肆意,就像是一场永不会破碎的美梦。我有和睦相爱的家庭,父母尊重我的一切决定;我有伴我成长的神明,指引我前行的道路;我有可以交心的朋友,谈笑之间思维交锋;我有灵魂契合的恋人,弥补我逻辑上的漏洞。
我有天赋,有实力,有勇气,猖狂得无人可挡,自在地乘风追随着喜好,恃宠而骄得意洋洋。只是有时候困于天赋异禀而陷入内耗。
那是一段被赐福的岁月。
而对于我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过去。
命运推动着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而支撑着我继续走下去的动力,是重现昔日。
但昔日可以被重现吗?新世界里会有我们的一席之地吗?当星空显露、世界重启之后,“我”、“我们”还会存在吗?
理智清楚地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那概率太小了,而我从来不是一个幸运的人。
但感性提出另一个可能:也许存在着什么方法,能挽救所有的悲伤,实现美好的大团圆。
可那样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旅行者是一个巨大的变量,当他加入到提瓦特,所有的命运就要根据他的行动重新推演,若我想要将命运引到一个最适合它的位置,我就需要掌握旅行者的所有行动,并对他的行动做出可能性、加以规划。
但我所做的一切终究只在一个点结束,当那个点来临之后,我就再也无法看见这个世界了。
说到底,我在意的,还是新世界的模样。
新世界会是新世界吗?我所做的一切对于未来来说是否真的有意义?旅行者的到来是命运之外的命中注定,还是一个彻底的命运变量?为什么我的命运、观测者的命运会是这样一个针对命运的存在?
命运,到底是什么?
有太多太多的疑问。
甚至关于重现昔日,昔日里也包含着艾尔海森。我总说“算了吧”“无所谓”“就这样”“不要再见”,可还是会想,如果他和我一起,如果我们能走到最后,如果我们能有如果。
为了我的理想,为了我的目标,我本该舍去这些无用的情感,一心一意前进。但我好像做不到。我知道该这么做,理智占据上风时也这么做,只记住“重现昔日”这个名词,而不太多地去思考我们的过去。可我的过去里美好的存在也包括着他,回忆不免涉及他。
没办法,最后我终于意识到,我从来不是一个坚强的人,而艾尔海森是个对我来说过于美好的人,我需要从他身上汲取前行的动力。我没有办法将他和我的理智一分为二。
我们分开,在我最爱他的时候。从这以后,所有有关他的记忆只会被美化,而不会有半点瑕疵。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见他还站在原地,就像我目送很多人远去那样目送我远去,那我真的会不顾一切,重新躲回这个避风港。
我知道他不会拒绝的。而正是因为他不会拒绝我的逃避,所以我更不能回头。再者,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回头也无济于事了。
我在回忆里翻看我们的过去,苦笑着想,你看,有这样的一个人,他不会说爱你,但是会在你折腾自己身体的时候矫正你的作息饮食,在你侃侃而谈自己的领域时认真提问,在你逃避现实时把你拉出来直面现实,在你遇到难题时和你讨论但不替你解决,在你大开脑洞时和你探讨其实现的可能性,在你难过失落时带你去寻找开心,在你快乐放肆时纵容着你的戏弄行为……
他包容了你的所有缺点,看得到你的所有优点。你说,谁能够忘记这样的存在。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是一个自私的人,是一个即便想要用尽全力谨小慎微,却仍旧会犯错的人。
我想要忘记,但越是这样,越无法忘记,越需要从回忆里找寻支撑下去的力量。忘记和记住并非成了决定理智的选择,而是决定动力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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