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语气略微有些遗憾,“除非我的夫人,并不想与我一条心。”
“我已答应你不将此事告诉沈顷,你还想让我做什么?”
“单单是不告诉他,这又怎么能够呢?”
沈兰蘅歪了歪头,伸出手,把玩着她身上的流苏穗子。月光汹涌入户,流淌在他冷白的面容上。
郦酥衣圆眸轻颤,看着他,缓缓低下身。
那道兰花香气随着月色,拂于她脸上,送来他阴冷的声息。
他道:“我要让你帮我,杀了沈顷。”
第14章 014
闻言,郦酥衣的眸光猛地一颤。
她再度抬起头,于一片迷离的夜雾中,看清楚对方面上的神色――沈兰蘅并没有在开玩笑,他的目光倾压着,逼迫着她、成为他的共犯。
他要杀了沈顷,占据这一副身体。
真正地、彻底地,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
郦酥衣定是不愿的。
此时此刻,她无比期盼沈顷的出现,无比想要沈顷知晓事情的真相,想要将眼前之人除之而后快。
但她不可以。
她不知沈兰蘅做了什么,但如今识音的性命就在他手里。
她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沈兰蘅不敢杀她,却敢杀宋识音。
见她面上的纠结与挣扎,男人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怎么,不愿杀他?”
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少女的下巴。他的指尖似有兰花香,这是沈顷的味道。
沈兰蘅眯了眯眸,问她:“舍不得了?”
他的凤眸狭长,那一双幽黑深邃的眼中,藏匿着危险的讯息。
迎上他的眼神,郦酥衣只觉从后背处缓缓渗出一道凉意。
那凉意顺着她的脊柱,一寸寸,慢慢往上攀爬。
不过顷刻,郦酥衣的额上便多了一层细汗。
夜风吹过,她衣衫透凉。
沈顷虽待她很好,但二人只见过寥寥数面,若真要在他与宋识音之间做选择,此时的郦酥衣定会选择后者。
她与识音,有着十余年的情谊。
郦酥衣眼里含着说去,两泪汪汪地点头。
见状,沈兰蘅才终于满意。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听上去却像是一种命令:“在京都城西,有一座万恩山,在万恩山半山腰,有一寺庙,名为国恩寺。沈顷自归京,频频造访此处。明日你去国恩寺中看看,寻一名叫智圆的方丈,问问其中的玄机。”
即便不用对方明说,郦酥衣也知道,他口中的那“玄机”,自然是二人为何会“一体两魄”,以及――
他如何能杀死白日里的沈顷。
这一夜,郦酥衣睡得不甚安宁。
虽然沈兰蘅并没有再动过她,可让那样一个危险的人睡在身边,郦酥衣总觉得心里头不甚踏实。就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整夜,第二日睁时,沈顷仍不在身侧。
与前两次不同,这一回,她是在沈顷的榻上醒过来。
周遭婢子鱼贯而入,收拾的收拾、梳妆的梳妆,只是在挑选衣裳的时候,郦酥衣的目光忽然顿住。
她抬手,指了指另一件颜色更娇艳的:“今日穿这件吧。”
昨夜之事,她仍心有戚戚。
婢子并未发觉她的异样,笑着恭维道:“这件好,这件颜色亮眼。夫人本就生得白,穿这种颜色更衬得您潋滟可人,莫说是世子爷了,就连奴婢们见了,也欢喜得很呢。”
郦酥衣无力去应付她的话,闻言,只是勾了勾唇,无力地笑了笑。
沈顷今日休沐,并未上衙。
此时他正在老夫人那里,循着规矩,她是该前去敬茶。
年关将近,日头一天比一天冷了,老夫人房中燃着御赐的香炭,郦酥衣方一推门走进去,便觉得暖意悠悠、拂面而来。
长襄夫人坐在一张雕木梨花软椅上,侧着身子不知与沈顷正说些什么,听见房门响,仪态雍容的妇人偏了偏头,朝着这边望了过来。
只见郦酥衣敛目垂容,素手纤纤,奉上一盏热茶。
“儿媳郦酥衣,来给母亲请安。”
许是不大能瞧得起她这小门小户出身,平日里她前去敬茶,长襄夫人总是神色恹恹。今日有沈顷在场,老夫人对她的态度明显和缓了许多。她的膝盖方一弯,对方便唤她起了身,一侧的婢女引着郦酥衣于沈顷身侧落了座。
香雾缭绕,游动着些许兰花香。
老夫人问沈顷,此次回京后,何时再离开京城。
“圣上还未言明,儿子尚且不知,”沈顷的目光从郦酥衣身上收了收,如实道,“如今边疆战况平稳,儿子兴许可以在家里多待一段时日。”
“你方成了家,是该多待些时日。”
长襄夫人呷了一口茶,她的声音轻悠悠的,如同茶面上升腾的那一团热气,“只是老二啊,你看这年纪也不小了,这次走了下次回家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知你性子清冷,但酥衣不是旁人,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争取在你这次走之前,与酥衣能有上一个孩子。”
老夫人说得毫不遮掩,倒是让沈顷的耳根子热了一热。他有些不大敢望向了身侧的妻子,只朝座上道:
“儿子知晓。”
又随意扯了几句家常话,长襄夫人身子乏得紧,便挥手唤二人离开了。
郦酥衣与沈顷一同退出来。
她在对方身侧走着,因是心中有事,一直低着头未曾言语。她不说话,沈顷的话更少,也陪着她一同沉默着,两人一言不发地往院子外走去。
“小心。”
她并没怎么看路,也并未看到脚下的东西,身子就这样被低低的门槛一绊,所幸沈顷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小臂攥住。
隔着厚厚几层衣裳,郦酥衣似乎仍能感受到自对方掌心处传来的温热,小臂不由得烫了一烫。她站稳了身子,低低地唤了句:
“多谢郎君。”
看着她站稳,沈顷才收回手。
今日天色有些阴沉,低压压的云倾压下来,于男人的眉眼处落了一道云影。适才在母亲那里,他便见妻子一直魂不守舍,就连敬茶时的双手都是抖着的。虽不知她遇见了什么事,但见她这副模样,沈顷只觉得一阵心疼。
也就在此时,庭院间忽然吹刮起萧瑟的寒风,他不假思索地解下身上那件氅衣,轻轻披搭在郦酥衣身上。
一抹素白压倒了那一片亮眼的绯色。
沈顷低下头,看着她:“近日又要变天了,你出门时多穿些,记得要注意身子。”
说这话时,对方语气温和。
即便郦酥衣知晓面前此人是她的夫君沈顷,而非沈兰蘅,可迎上那样一道视线,她仍然止不住地心有戚戚。少女拢了拢身上那件雪氅,低低应了一声:“多谢郎君关心。”
她的声音很柔,很细。
像一只猫儿。
廊影之下,她露出一点纤细的玉颈,那一片娇嫩的莹白色,愈发衬得她纤婀可怜。沈顷目光垂下,捏紧了袖子里的木雕兔子,还未等他出声,便又听身前少女温声细语道:
“郎君,妾今日要出一趟国公府。”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去哪里,可要我作陪?”
郦酥衣摇摇头:“妾今日约了识音去街上采买,都是些小女儿喜欢的东西,想必世子也不感兴趣。世子您日理万机,难得有一日休沐,妾身便不叨扰世子了。”
她所说的,自然是假话。
心中担忧着宋识音的安危,郦酥衣不敢告诉沈顷真相。闻言,沈顷也没有异议,只点了点头,唤她路上小心。
庭风散去,那一抹亮色走远了。
瞧着对方离去的身影,沈顷又攥紧了袖中的木雕,心想,下次再送给她也好。
多些时间,他也能将木雕雕得再精致些。
只是……
回想起适才妻子的心不在焉,沈顷总是有几分忧心。昨日黄昏,他明明亲眼看见妻子推门而去,可为何今天早上自己醒来时,对方却在他的房间里,甚至还在自己的身侧躺着。
妻子身上原先那件素色的衣裳已被褪下。
沈顷喉舌微热――他们昨天夜里,可是做了些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一丁点儿的记忆?
今早醒来,他头痛欲裂,想要努力地回忆起昨日入夜时发生的一切,可他所有的记忆皆停止于黄昏时妻子的一句:“世子爷,妾身房中还有他事,您饮完药记得早些休息,妾身不打搅您了……”
她明明是朝屋外走了。
沈顷还记得,就在这之前,婢女曾在房门口叩门,同他道,他应当喝药了。
昨夜婢女送药时,较往日晚送了半刻钟,故而他记得很清楚。
可在这之后呢?
沈顷越努力回想,便越觉得头疼。太阳穴处有什么在隐隐作痛,他伸出手指按住此处,却隐约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中跳跃出来。
不对劲。
妻子不对劲,他自己更不对劲。
自新婚那日算起,他与妻子单独相处了三次,然而每晚的后半夜,他的记忆几乎都会全部缺失。回忆起妻子见他时的害怕,沈顷愈发笃定了:
――他确确实实地,忘却了入夜后所做过的事。
忘记了入夜后,在妻子身上所做过的事。
推想到这里,沈顷攥了攥拳,自心底里忽尔涌上一阵自责和忏悔。凉风阵阵,他的指尖泛起一道青白之色,回忆起妻子见自己时的瑟缩,沈顷愈发感到内疚与羞愧。
成婚时答应妻子的,他一句都没有兑现。
甚至还不知自己在入夜后,对妻子做了何种禽兽之事。
不成。
他不能这样,也不允许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庭院内再度吹刮起幽冷的风,拂得男子衣摆阵阵。沈顷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此时时候正早。
他决定去国恩寺,寻一寻智圆大师。
第15章 015(修)
此去万恩山,路途有些遥远。
郦酥衣早晨自沈府坐上马车,一直到了晌午,才终于到万恩山。
国恩寺坐落在万恩山半山腰处,这一路有些陡峭,马车在山脚处缓缓停了下来。
此番来国恩寺,郦酥衣是来打探沈顷的事,因是有几分心虚,她并未让其余多少人跟着,而是只带了玉霜一人上山。
国恩寺与旁的寺庙不同,坐落在城西之外,讲究的是一个“清净”。这里的香客自然是比不上旁的寺庙那般繁多,可来来往往的行人仍是踩出来一条浅浅的山径。
郦酥衣循着路径往上走,还未行至半山腰处呢,忽然听到不远处飘来一阵欢声笑语声。
熟悉的声音,一下让郦酥衣顿足。
是父亲。
还有……孙姨娘与庶妹。
山径清幽,路径两侧有不少杂草枝丛,将身前那一行人的身影稍稍遮挡住。可即便如此,郦酥衣还是能一眼看出身着黑色氅衣的父亲。
于父亲的身边,跟着正挽着他的手臂的庶妹郦知绫,后者声音清脆悦耳,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父亲与一侧的姨娘孙氏开怀大笑。
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却独独缺了她与母亲。
见状,玉霜小心翼翼地侧首,凝望向她:“夫人……”
郦酥衣踩着地上零落的枯木枝,垂下眼。
今日是庶妹的生辰。
郦酥衣想起有一年母亲重病,请了许多大夫都治不好。她心中忧虑母亲,想与父亲去佛寺里为母亲求个平安。可那时父亲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说自己抽不开身。
若她没有记错,当年要去的佛庙,距郦家不过一刻钟的脚程。而今日庶妹生辰,父亲却向衙上告了假、特意抽出一日时间来,陪着庶母与庶妹来到这离郦家甚远的国恩寺。
说不羡慕、不难过,那定然是假的。
树枝上似有积霜,冷风簌簌一吹,霜粒子便飞扑扑落下来,坠在少女微颤的眼睫上。
“夫人,我们要不要前去打声招呼?”
郦酥衣目光顿住,片刻之后,摇摇头。
此情此景,她只觉得自己像一个狼狈不堪的局外人,一时竟不大敢上前去与父亲相认。
她害怕与他们撞见。
在此不远处,有一座废弃了的凉亭。
“我乏了,去凉亭里歇会儿罢。”
见她这么说,玉霜也只好低低地应了一声。她随着夫人走至凉亭里,亭前恰好有一棵粗壮的树。郦酥衣伸出手、拉着玉霜坐下来,山风徐徐,她有几分局促不安地躲在树干之后,偷偷观察着山腰那边的动向。
避开他们,等他们下了山,自己再上去吧。
郦酥衣如是想。
山间时有幽冷的寒风,她缩着瘦小的身子,坐在废弃的凉亭里。每当冷风一袭来,她便冻得直提衣领。没一阵儿,郦酥衣的脸颊便被风吹得红透了,一双耳朵也通红通红,好似用刀轻轻一切,这一对儿便要如此掉下来。
夫人都在这里一言不发地受冻,玉霜见状,更是不敢多言,也陪着她在这凉亭间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她将要待不住的时候,那一行人终于自半山腰走下山。
见他们走过来,郦酥衣攥紧了玉霜的袖子,侧了侧身。
即便相隔甚远,可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她的双肩还是忍不住地颤了颤。
耳边飘来庶妹欢喜的声音:
“阿爹,阿娘,方才女儿在国恩寺许的愿,当真都能实现吗?”
“那是自然。神佛在上,心诚则灵。这国恩寺的神灵们一定会保佑我们绫儿平安健康,再觅得一位如意郎君。”
父亲伸出手,宠溺地揉了揉庶妹的脑袋。后者眯着眼,笑得一脸娇俏与满足。
“阿爹,女儿晚上想去放河灯,你与阿娘陪陪女儿,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一行人的声音终于飘远了。
“夫人。”
“……”
“夫人?”
“……”
玉霜唤了好几声,郦酥衣这才终于缓过神。
她的脸颊冻得通红,双唇泛着干裂的白色。回过神思,郦酥衣抬眼看了看天色,原来不知不觉,竟快到了黄昏。
“玉霜,我们上山罢。”
“是……”
她吸了吸鼻子,揉了揉冻得通红的手,自凉亭间站起身、朝着半山腰走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国恩寺。
这里的寺庙果真与京中旁的寺庙不同,许是坐落在万恩山中的缘故,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分外寂寥,也分外神秘肃穆。
时至黄昏,前来奉香的人很少。
郦酥衣此番前来,也是借口来山上奉一炷香、求一求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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