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有外人进来,郦酥衣赶忙趁着沈兰蘅微愣之际,朝一侧侧身,脱离了对方的掌控。
对方步履匆匆,并未料想到郦酥衣也在帐中。走进来时,恰好见主子撒开了自家夫人,瞧二人面上生绯,他便知晓自己此番进来的很不是时候。
只可惜如今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魏恪只好面露尴尬之色,朝郦酥衣咧了咧嘴:“见……见过夫人。”
见他如此行色匆匆,郦酥衣便知对方是有要事要禀。她也并未为难这一忠心的忠仆,略微颔首,也朝他点了点头。
魏恪正色,同“沈顷”禀报。
先前沈顷曾同魏恪叮嘱过,前来禀报事宜,尤其是有关通阳城大小事宜时,不必刻意避讳着夫人。魏恪听着自家主子的话,便也并未避讳着郦酥衣,径直同那桌案前的一袭雪衣之人道:
“二爷,听着您的话,属下特意留派了人手去关注通阳城那边的动静。有眼线传回消息――便就在前几日,智圆大师离京,竟来到了这通阳城中,传授教法。”
智圆。
郦酥衣下意识抬头。
“你是说,智圆大师也来了?”
魏恪:“正是。”
智圆道法颇深,从不轻易出山,既出山,想必是有大事要发生。
郦酥衣忽然心跳飞快。
她眼见着,当听到那一句“智圆大师”时,沈兰蘅的神色似乎变了一变。
他有几分抗拒。
将脸转到一边去,不再听魏恪的话,也不再理会郦酥衣。
日头一天天回暖,郦酥衣的肚子,也一日较一日大了起来。
她妥帖地将沈兰蘅那份“手书”誊抄了一遍,又用自己的话,将沈兰蘅那些胡言乱语简单概括了一遍。
待沈顷醒来,她将手信与智圆大师前来通阳城的消息一同呈至对方面前。
晨光朦胧一层,笼罩在男人眉眼之上。他神色缓缓,目光寸寸落下。
“兰雪衣……”
他的母亲竟是叫兰雪衣。
非常好听的名字。
或许是一个儿子之于母亲天性,单单看字眼,无端的,沈顷心中生起许多好感。
沈兰蘅道,他的母亲叫兰雪衣。
除此以外,他还有个同胞哥哥,叫沈顷。
桌案之前,男人目光稍凝。
他看着手中那白纸黑字,神色终于悄然发生了变化。
白纸上,沈兰蘅说,自己幼年时除了与兰雪衣解除,唯一知晓自己存在的,便是他的同胞哥哥――沈顷。
二人长得极像。
单从眉眼上来看,他们兄弟俩可谓是一模一样。
但二人的遭遇却完全不同。
他的兄长,知书达理,孝顺懂事,是外人眼中的好孩子,虽是庶出,却因为乖巧聪慧,被父亲寄予厚望。
而他,虽说与兄长长着同样一张脸,却被母亲勒令不准出门、不准见人,不准让任何人知晓他的存在。
“若让外人知晓了,不光你会死,你哥哥会死。就连我,也会被你害死!”
“蘅儿,听话,若有人来,你便躲进柴房,或是躲在水缸中。无论遇见何事,千万不要出声。记住了么?”
郦酥衣望向他。
不知是不是冷风吹拂,他的面上竟微微有些泛白。
结合着先前那本记载了幻日、双生子之说的话本子,郦酥衣不难猜想到――沈顷与沈兰蘅的幼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思量少时,她终是上前一步,替沈顷开口出声:
“郎君,兰雪衣是您的生母,兰蘅是您的胞弟。因是那年幻日,再加上大旱一年,双生子被当朝圣上视为不详之祸端,而您的母亲,也就是兰夫人,在明安三年恰好诞下您与弟弟,也就是这一对双生子。”
诞下双生,理应处死。
而沈顷出生时,恰好是年关。
大年三十,阖家欢喜。国公府上下,满院喜庆,歌舞升平。
兰氏失宠,几乎是被“发配”在别院中,不受老国公重视,受尽全府上下冷眼。
羊水破得急。
兰雪衣不同于寻常女子,极为心狠。她似乎在临盆之前便察觉出自己的肚子比旁人大了一圈,料想到会是不祥之双生,她竟独自一人,将那两个孩子硬生生剖了出来!!
长子沈顷,冠沈姓,擦干血迹放于床榻边。
次子兰蘅……看着哇哇大哭的婴孩,兰雪衣心一横,竟将其丢在柴房之中。
她本想遗弃次子,遗弃眼前这个“不祥之物”。
谁曾想,听着自主院传来的丝竹管弦声,听着自柴房传来的嚎啕大哭声……兰雪衣竟一时心软,将那孩子自地上抱了起来……
自此,沈家后院之中,多了位见不得光的小公子。
……
猜想完这一切,郦酥衣抬眸,再度朝身前之人望去。
春风徐徐,吹皱他衣肩之上的光影。
此刻他一袭雪衣,当真是衬极了他生母的名讳。短暂的失神之后,男人亦缓缓抬眸。
他的猜想,与郦酥衣大差不差。
双生子、幻日、大旱一年、明安三年出生。
兰雪衣、藏幼子、永不见天日……
这么多年,这所发生的的一切,终于有了关联。
攥着手中纸张,沈顷忽然感到心痛。
他原先曾以为附身在自己身上“邪祟”,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么?
那兰蘅最终是被外人发现,才在五岁那年过世的么?
至于他的生母兰夫人,也是因此而受到牵连,被下令赐死么?
沈顷忽然理解,当年幼的自己每每同长襄夫人提到生母时,对方总是避而不答,言辞闪烁道:她是一个不祥之人。
既如此,既然双生乃不祥之兆,那身为双生子之中的哥哥,又是如何独活于世、“苟活”到了今日?
沈顷隐约觉得,在这其中,定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隐情。
几番思量,他还是决定在一日,前去通阳城,去寻一寻那正在城中传授佛法的智圆大师。
第91章 091
春日里的通阳城,比冬日看上去要有许多生机。
春回大地,新官上任,闻名遐迩的智圆大师前来传授佛法。
单拎出任何一件事来,都是值得让人高兴。
沈顷便是踩着这样的春光,纵马去了通阳城,去找了那智圆大师。
彼时已是晌午,出家人打坐,不便见客。
虽身为西疆大将军,日理万机,沈顷仍恭敬地在院外候着。直到日头微斜,智圆才徐徐转醒。
有身披着袈裟的弟子自屋内走出来,见了沈顷,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后,才缓声道:
“这位施主,且随小僧来。”
迈过不高不低的院门槛,紧接着,是一扇微低的拱门。
沈顷身形高大,路过拱门时,需得倾弯下腰。
智圆大师似是方转醒。
她身前隔着一道帘,素白的帘帐之后,老者盘腿,于榻上坐得笔直。
扑面一阵淡淡的佛香。
轻轻一嗅,立马让人觉得无比肃穆。
沈顷走进来,也学着前一位僧人,双手合十,朝着素帘后缓缓一礼。
她还未站起身,便听见帘后传来一声:
“沈世子,我来了。”
对方似乎已等待她许久。
沈顷微一怔神,应道:“再下沈顷,参拜智圆大师。”
屋内安静肃穆,男人的声音里亦带着许多敬重。
“自我五岁那年,被我的养母领着走下万恩山的那一刻,我便知晓,迟早有一日,我会单独来找贫僧。如今虽已过了十六年,但所幸,为时不晚,为时不晚呐。”
她这一席话,引得男人不由得再一愣神。雪衣之人微蹙起眉心,垂首发问:
“不知大师,此言何意。”
忽尔一道冷风,穿过窗牖的缝隙,就这般吹刮进来,将些许佛香吹拂至沈顷面颊上。
她一袭雪衣,长身鹤立。
左右衣摆上分别绣着一双白鹤,清风徐来,那衣袂翻转,如有白鹤绕身。隔帘眺望,只以为是神人转世,飘然欲仙。
素帘之后,智圆不由得一阵喟叹。
一阵短暂的沉默。
沈顷心性好,对方不答,她便恭敬在帐外候着,面上看不出半分不耐。二人就这般无声“对峙”少时,终了,智圆忽然侧过身,取来一物。
有童子上前,接过师父手中物什,呈至沈顷眼前。
那是一只吊坠。
一只兰花形状的吊坠。
当沈顷的目光,触及其上晶莹剔透的兰花时,不知是何种感应,她的一颗心竟兀地刺痛了下。下意识地,男人伸出手去,那吊坠冰凉,不知残存着何人的体温。
便在她这般出神之际,素帘后忽然传来一声。
“这是贫僧的一位故人,在离世时,托我日后将此物转交给我。”
智圆大师声音又慢又缓,像一个苍老的古树。
春风吹过,斑驳粗糙的树皮簌簌然而落。
年轻男子抬起头,望向帘后。
再出声时,她的声音中,竟然不自觉地多了几分颤抖。
“敢问大师的故人……是哪里人士?”
“京都人士,芳名,”对方适时地停顿了一下,“宋识音。”
宋识音。
一瞬之间,似有什么记忆自沈顷头脑间迸裂开来。
那名兰氏、身上总带着兰香、喜欢身着一袭雪衣的美丽女子。
那名被父亲强掳进沈府,郁郁寡欢、以匕首刺杀家主的凶狠女子。
她紧攥着手中信物,听着智圆大师的话,往事一幕一幕,如潮水般冲上脑海。
汹涌不止。
那年她五岁。
乖巧懂事,天资聪颖。
虽为庶出,却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
父亲为她请了最好的先生,带她上了最好的学堂,让她受着全京城除却皇子之外,最好的教诲。孩童时的她亦不让父亲操心,她学习用功刻苦,成绩出类拔萃,年纪轻轻便通晓四书五经,七步成诗、出口成章。
父亲宠她,爱她,堪比对待自己的嫡长子,什么事都惯着她。
唯独那件事,唯独那一人。
她的生母――曾因美色无双被父亲强掳回沈府,又在大婚之日行刺她的刚烈女子,宋识音。
因是这份美貌,因是这份心性,让父亲对她又爱又恨。
驯化不成,父亲勃然大怒,直接将兰夫人打入后院,永不得出。
宋识音也就是在这时有了身孕。
若是旁人,或许会借机翻身,在沈老爷耳边说个好话、服个软,但她却不。即便怀有身孕,她仍未有半分柔怯,她一人生下了长子沈顷,次子宋识音。
长子被沈老爷抱走,因是长得与宋识音极像,生性又温和善良,极得沈老爷宠爱。
旁人只道她乖巧孝顺,冰雪聪明。外人却从不知晓,沈顷每每回到那一方狭窄的后院时,都会从怀中取出父亲赏赐的吃食,喂给她那从未踏出过府院半步的弟弟。
母亲说,她叫宋识音,是随着她姓,她不是沈家的人。
沈顷也不在乎,不在乎对方姓什么,不在乎她是沈家、或是兰家的人。
她只在乎,她的母亲,还有她那血脉相连的胞弟。
她的弟弟小宋识音,与她一般聪慧,与她一般冰雪聪明。
沈顷从外带来许多书,带着小宋识音坐在那一方高高的书桌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念、教她写。
先生教她什么,她便教弟弟什么。
她教弟弟读书识字,教弟弟诗词歌赋。
每当她做这一切时,母亲总是冷冰冰地坐在一边,冷笑道:
“沈顷,我教她这些做什么,她这辈子是出不去的。”
她只能困在这里,永远都走不出去。
这时候,年幼的哥哥总会放下笔,她右手攥紧,仰头同女人道:
“不,我会带她走出去。总有一日,我会带她离开这里。”
闻言,宋识音一愣,少时,她偏过头去,不再理会她们。
就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春去秋来,四时更迭。
直到一日――
兰氏当年诞下双生子一事败露,惊慌之余,沈老爷勃然大怒,怒斥兰氏大逆不道。令正室沈夫人――也就是郦酥衣夫人前去后院,将兰氏母子三人伏法,就地处决。
那一日,沈顷方下学堂,前脚甫一迈入沈府大门,后脚便被下人押着、拖向母亲所在的院子。
那一日,沈顷的天塌了。
……
她总不愿意回忆起那天。
大凛明安八年,腊月二十五。
那日天色阴郁,黑云低沉沉的,好似下一刻便要倾压下来、悉数砸落在人肩头。
当少年被人拖行着、朝母亲所在的后院走去时,她的心跳便骤然加快。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她右眼皮亦是跳动得厉害。
来到院中,兰氏手脚已被绑住。周遭寒冷,女子一袭单薄雪衣。在听见这一阵喧嚣声时,宋识音无力地抬起头,凝望而来。
只见少年亦一身雪衣,她身上衣衫明显厚实,也明显华贵了许多。正押着她的大汉浑身腱子肉,少年身形瘦小,正是动弹不得。
这是沈顷头一次,在兰氏脸上看到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担忧。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呵斥沈顷身后之人,然,女子的目光只波动了一瞬,又似乎已然看破命数,她的眼神沉寂下去。
郦酥衣夫人领着下人,望向宋识音。
“说,”郦酥衣道,“另一个孩子被我藏在哪里?”
沈顷想起来――母亲曾当着自己的面对低低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何事,都要把自己藏好,藏起来,千万不能被外人发现了。
闻言,小沈顷险险舒了一口气。
没找到弟弟。
还好她们没找到弟弟。
兰氏亦是嘴硬。
虽然被押着,望向郦酥衣夫人时她的气焰仍是很嚣张。女人冷哼一声,反问道:“孩子,什么孩子?我这里可没有旁的孩子,我唯一的儿子都被沈华莨带走,独留我一人在这后院之中。郦酥衣夫人,我可不要血口喷人。”
宋识音虽嘴硬,眼神中虽满是恨意。但这完全触怒不到郦酥衣。
后者微微斜眸,环顾周遭一圈,扬高了声音。
“还不出来?”
“我的母亲和兄长都在我手里,就这般我还不出来,怎么,我是想要眼睁睁看着我母亲与兄长去死吗?”
即便年幼如沈顷,她也能感觉出来――
郦酥衣夫人的话,明显是在激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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