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不照办。此刻的陆修远一身戾气,随时可能对他和女儿做出很可怕的事情, 他没胆子挑战他的耐心。
陆修远起身, 从书架上找到一份文件, 取出来扫一眼,回身落座, 取过纸笔, 迅速书写着什么。
气氛没有随着他的举动有分毫缓和, 反倒让人生出更大的压迫感, 因为他落笔的力道很重,分明是火气更盛。
王赓在此刻之前, 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气势可以达到令人胆寒的地步。
他脑子里开始转起别的念头:听说陆修远的转业安置待遇非常高, 好像参与过各地、边境的大案要案, 那他到底亲手抓过多少人?又有没有杀过人?手上不沾血大概不可能,可如今他已退伍, 要是被惹怒到一定程度,采取非常手段……
王赓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
他抿了抿干燥的唇,鼓足勇气, 硬着头皮打破一室凝重,“修远,我、我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陆修远凝他一眼, 眸中闪着雪亮的嫌恶。书写完, 他打内线电话, “过来一趟。”
不到一分钟,秦淮、丁宁相形进门。只一眼, 他们就凭借过深的了解、默契得知,陆修远被惹毛了,异口同声:“怎么回事?”
陆修远把文件交给秦淮,“下班之前办完。”
秦淮二话不说,转身走出去。
丁宁抄着裤袋,站到办公桌一侧,审视着父母两个,目光犀利,浑似看着犯人。
陆修远喝了一口手边的茶,向后倚着座椅靠背,长腿优雅交叠,锋锐的视线笔直地望着王萍:“最早,你只是我爷爷奶奶邻居家的孩子,我不认识你。
“在乡下认识你,到今天为止,对我跟我媳妇儿来说,你只是条碍眼的臭虫,踩一脚都怕脏了自己的鞋。
“你一厢情愿地生事,疯狗似的追着我媳妇儿上蹿下跳,我实在恶心得够呛。
“我不明白倒了什么血霉,才碰上了你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王萍像是被人当头给了一闷棍,有一刻,连呼吸都成为艰难的事。她面色先是涨得通红,又渐渐褪去所有血色。
女儿被贬低到这地步,王赓自然满心愤懑,抱着“哪怕挨顿揍也要为女儿出头”的心,要说话时,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陆修远话里话外表明,他对王萍是从陌生到厌恶的情绪,也就是从没做过朋友。可王萍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他和妻子都觉得,陆修远跟女儿很熟悉,对女儿很不错。
这是怎么回事?
王赓转头看住王萍,心底生出忐忑。他害怕,无条件相信维护的女儿,对他和妻子撒谎。
王萍只是直愣愣地看着陆修远。
“听人用刻薄的话说自己,心里好受么?”陆修远眼神充斥着轻蔑不屑,“你脑子里有没有换位思考这个概念?我的话再难听,也是在说事实,不像你,对亲爹亲妈都谎话连篇。”
丁宁摸了摸鼻尖,掩饰着唇角一闪而逝的笑意。他从没听陆修远这样训过任何人,可见对方窝火到了什么份儿上。但这样也挺好,他希望过命的哥哥活得至情至性,而不是很多时候近乎无欲无求的状态。
王赓推了王萍一把,“怎么回事?你跟我们扯了什么瞎话?”
王萍仍是看着陆修远,嘴角翕翕。
陆修远一瞬不瞬地凝着她,戾气到了眼中,“麻烦你跟你家长说一次实话,从我跟我媳妇儿认识你当天的事情说起,到今天为止。但凡你还有点儿自尊良知或是畏惧心的话。
“我是容不下你们一家了,但会做到什么程度,要看我的心情,也在于你的态度。”
王萍连当场崩溃的时间也无,不得不面对他末尾的言语。
如果不说实话,他是不是要把所有知情人叫过来与她对质?又会不会以她造谣生事为由,让她再次走进派出所?又会不会重新追究她涉嫌流氓罪?
不。她再不要接受民警的盘问训斥。
王赓已属实心焦起来,用力推搡着王萍,“到底扯过什么瞎话?说!你是不是想害得全家跟着你一起倒霉!?”
王萍想的只有自己的事,他却没忘记之前陆修远取出的文件、写下的东西——如果只是交代业务、针对王萍的事,有什么不方便口头说出的?预感告诉他,那是陆修远对他的生意下了狠手。
王萍转头对上父亲愤怒恐惧并存的双眼,打了个激灵,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不再是家长给钱、撑腰就能压住别人的孩子,父母也根本没有凡事都能帮她解决的能力。他们只是很普通的人,会气急败坏,更有懦弱的一面。
可笑的是,过来之前,听着父亲信誓旦旦地要给秋雁临一个教训的话,她还以为他想出了什么绝妙的好主意。
结果呢?
张牙舞爪地呜哩哇啦一通,被人一个冷眼、三言两语就吓得不敢吭声。
王萍终于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过去的自己,完全沉浸在一个特别狭小的世界,心智始终还停留在年纪小的时光,有着没来由的自信,相信凭自己应付父母那些小手段,就能让他们为自己付出一切,做到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她二十多岁了,可心智与能力比十岁的小孩儿强不了多少。
太好笑了。
是该说实话了,父亲要是为了避免家里摊上是非,把她扔在这儿不管,她就彻底完了。
她低下头,按照陆修远的要求,从看到雁临那天开始说起。
原本只当是再一次接受民警的盘问,感受不会比那时的心情更差。
实际情况是,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难堪。
父亲和她一问一答的过程,是在父亲面前揭露自己满嘴谎话的嘴脸。
并且在讲述的过程中,她不得不变相承认自己就是像疯狗一样追着秋雁临上蹿下跳,丑态百出。
她从父亲眼里看到了震惊。
也许,她要是那样针对陆修远,父亲都不会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没办法理解她对秋雁临的妒忌。
如果早一点像今天这样审视自己,她不会那么做。就算妒忌的要死,手段也不会幼稚恶劣到那地步。
“我被学校开除,涉嫌流氓罪的消息,我只能确定是高中同学的家人跟同行说的,跟你们说是秋雁临散播的,只是我的猜想。”她说。
“只是你的猜想?电话里你是这么说的么?”王赓气得眼前直冒金星,缓了一阵才问,“你让我们过来,到底什么目的?”
“我希望你们想想办法,让秋雁临不能安心参加高考,要是办不到,就给我一笔钱,让我去她上学的地方发展。”
至此,王萍交代完了始末,头垂得更低。
王赓实在是被刺激的不轻,下意识地望一眼陆修远,见对方眼中的不屑轻蔑更重,再看向女儿,心里一阵恶寒。
这个死丫头,扮小丑唱了好几出戏,却都是独角戏,陆修远和秋雁临根本不屑一顾,她却没完没了地诉苦,把秋雁临说成了对她穷追猛打变着法子迫害的人,还口口声声说陆修远不是那种人,都是秋雁临撒娇卖痴装可怜哄着他帮忙。
他终于理解陆修远的愤怒从何而来。好端端坐着,忽然有人当着自己的面儿往妻子身上泼脏水,换谁能不光火?
枉他蝇营狗苟这些年,多少次蓄意欺骗别人,得逞后窃喜不已,到头来,自己才是头号傻子睁眼瞎,浑然不觉,自己一直心怀歉疚尽力弥补的女儿,把他和妻子当猴子耍。
王赓站起来,卯足力气给了王萍一巴掌。
他转身走到陆修远近前,“修远,实在是对不住……”
陆修远轻一摆手,“不需要。晚了。”
.
雁临吃着甜甜的草莓,看夏羽的来信。
夏羽在信中细数生活中的欢笑烦恼:
她目前做翻译工作,上班的情形乏善可陈,困扰是总有人给她介绍对象。
因为从没有过相亲的经历,她陆续见了三个男的。
见面地点,有一次是在公园,供人休息的长椅石凳上没话找话;有两次干脆压马路,均以她受不了累和无聊甩手走人告终。
她出国的经历,有一个人很好奇,另外两个颇不以为然,话里话外的,认为出过国的人都特别开放。
感觉太没意思,从那之后再不干这种自讨苦吃的事,谁一提立马回绝。
看得出来,是不愉快的经历。雁临转念想到姐姐相亲相得气闷不已,不由苦笑。
明明都是那么美好的女孩子,怎么还不遇到有缘人?也省得总遇到这些破事儿。
夏羽又说起开心的事:
她上次到陆家的时候,瞧着墙壁刷成纯白很好看,问奶奶能不能有样学样,奶奶说无所谓。
上班期间,她重新装修了自己的小家,特地给雁临收拾出了一间卧室,偶尔能一起吃顿晚饭,聊天到三更半夜,想想就很愉快。
她爸妈整体来说,还是很开明的,对她兼职做广告模特的事没有意见,拿到登着她照片的报纸,总会看上很久,然后存起来。只是偶尔担心,她私下赚钱的事要是被单位知道了,会不会被处分。
她和家人通电话时就说,不等他们开我,我就先辞职了,上班没有成就感,我最想做老板,哪怕只是一间杂货店的老板。
雁临再度笑出来。
夏羽并不是跟家人信口胡诌,自认不是循规蹈矩的性格,一眼看到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日子,给别人的感觉兴许是安稳,在她而言却很可怕。
开店她有两个想法,一是音像店,收录机越来越普及,卖磁带亏不了;二是礼品店,玩具、摆件、小闹钟、花瓶等等,也不愁市场。
前提是她没有投入资金的顾虑,难题是她不知道选哪个更好,要雁临说说自己的想法。
雁临看完,也犯难了。
夏羽的想法都很好。
在不短的年份内,磁带的需求面会逐年扩大。
礼品店在如今比较少,只要开起来就会受欢迎,只要用心经营,到什么时候生意也差不了。毕竟,人们平时免不了有需要送礼物的大事小情。
雁临只能从别的角度看待这件事,回信时告诉夏羽,考虑一下供货渠道,哪个稳定长远,哪个需要一直耗费精力人脉。
此外,她也说了说自己的近况:
星雅春季时装因为请了适合的广告模特,选对了宣传方式,产品陆续投入市场后,受欢迎程度更胜从前。
她要抓紧准备好夏季系列时装,以便加工车间赶进度,不至于天气炎热起来时,产品还没做出来。倒是也不能成为压力,毕竟夏衣料子薄,所需工序少,制作起来很快。
再值得一提的,就是她的预考分数很过得去,校长特地见了见她,给予肯定和鼓励,与班主任王老师和历史老师的态度一致,认为她如果能在最后冲刺的日子里再加把劲,考入首都名校的希望很大。
说到历史老师,对于雁临插班后的表现,应该是最有成就感的,因为她以前的成绩实在让人上火,老师特地找她谈过两次,给了她几本看起来比较有趣的历史课外读物,把曾经告诉学生的所有重点全部归拢总结,亲手交给她。
明知道她是理科生的脑子和前景,还是希望她在学业上尽善尽美。
要不是为这个,她也不会绞尽脑汁地恶补,求姐姐录了语音教材。
语文、政治老师也是这样的态度,给予的帮助方式相仿。虽说没在这所学校待几天,她仍是感受到了满满的善意与温暖。
幸好老师和她的努力都没被辜负,目前她已经有底气说一句,攻下了以前最打怵的科目。
末了,她对夏羽说,要是考不进一流名校,我也能混进一所说得过去的大学,乖乖等我去找你。
写完之后检查一遍,雁临封好信,贴上邮票,放到一边。草莓吃完了,可她意犹未尽,端着盘子到楼下。
步下台阶时,她脚步一顿,因为听到祖母在和人说话,而那个人好像是陆明芳。
她脚步略停了停。
陆明芳来干嘛?要是又来闹腾,看到她只会更起劲;要是有事相求,看到她大概不好意思说。
只犹豫了片刻,雁临就略略加重脚步,继续往下走。
陆明芳是陆家所有人的难题,她没道理回避,让祖母一个人应付。老人家状态比同龄人好很多不假,却终究落下了一些病根,更何况生气对什么人都没好处。
叶祁见雁临下来,严肃的表情化为慈爱的笑容,“还吃不吃草莓?洗净的给你存了一些,在冰箱里。”
“还真没吃够,我上去的时候捎上。”
说话间,陆明芳转头看了雁临一眼,目光晦涩不明。
雁临没道理直接取了草莓走人,在祖母身边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口味清淡的茶,望着陆明芳,“有一阵不见了。过来有事?”
陆明芳抿了抿唇,又轻轻点头,“放心,我不是来找茬,也不是来要钱,更不是来惹任何人生气的。”
雁临哦了一声,心说进局子还是有好处的。以陆明芳的德行,陆家想在三两个月期间让她学会说人话,在以前简直是没法儿想象的情形。
叶祁问起陆明芳的现状,“最近在做什么?”
“在上班,街道办事处帮忙安排的。”陆明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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