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能与他们抗衡的,乃是江南道所有养蚕桑百姓。
百姓若是没看到利,他们也就老实接受了现状。
等他们看到了利,亲手摸到过银两,再要将得到的利夺走,他们会直接暴起杀官。
牛头村便是例子,翌日就重新恢复了生机。在晚间时,自发安排了身强力壮的村民在各条路口巡逻,防着歹人前来作乱。
这场筵席,究竟可有人吃得坦然,无从得知。
齐重渊却吃得醉醺醺,离京前往江南道这一趟,从没现在这般畅快过。
齐重渊向来认为自己很是礼贤下士,他特意赏了一匣子点心,让护卫快马加鞭送到了牛头村。
随着酒席送来的,还有两身藕荷色府绸衫裙,一套金累丝头面。
天气炎热,穿府绸很是凉爽。藕荷色的衣衫娇气,文素素穿上不到半天,便溅了墨汁,衣袖勾了丝。她坚持穿了一整天,下水洗过之后,衣衫褪了色,像是受了暴风雨璀璨的娇花,败了。
文素素换回了自己的细布靛蓝衫裙,瘦猴子松了口气,背地里跟许梨花嘀咕:“老大穿得那般粉嫩,美貌是美貌,就是看得人瘆得慌。”
许梨花:“呸,你懂个屁!”
殷知晦酒量极好,但他几乎滴酒不沾,他要打起精神眼观八方。
齐重渊那边......
算了,齐重渊是亲王,他自己不出岔子就好。
幸亏得了文素素,让他从一团乱麻的困顿中挣扎出来。
殷知晦很快便做出了一连串的安排,留下从府城回来的听风在身边伺候,喜雨派去了文素素身边。
问川山询温先生蔺先生几人,由禁军护送,分别前往明州府松江府,照着文素素在牛头村积攒下来的经验,缫丝,核计蚕桑等数量。
文素素继续留在牛头村,春蚕茧都已经全部缫完丝,她要盯着织布。
织布比缫丝纺线难,对织娘的手艺,织机都有要求。
尤其是要织出提花的布,需要专门的提花机。提花机价钱昂贵,对织娘的手艺要求更高。
文素素倒也不急,织出的布还需要染色。染布也是一道考验,比起织布技术要求还要高。
现在的染料皆大多由草木中提取的颜色,染出布料颜色的好坏,着色可否牢固,属于最难的一道工序。
缫丝织布作坊,可以说没有任何技术壁垒,只有染布作坊,这一块极难被随便取代。
要是有人能做出化学染料,那就能垄断染织,独步天下了。
文素素认为现在的大齐难以做到,她那身藕荷色的衫裙就是例子。现在她最主要的目标,还是核计出蚕茧的成布量,便没在上面多纠结。
殷知晦派了喜雨来,帮了文素素许多忙,她能轻松不少。
喜雨如同他人一样,生得很是喜庆,圆脸圆眼,逢人便露三分笑,亲切又平易近人,很快就与村里人拉近了关系。
有好几个妇人甚至拉着他询问亲事,要给他保媒。
晴朗好些时日的天,这天终于下起了雨。屋子里昏暗,喜雨领着人去买了油布,在院中撑起了雨棚,文素素还是在院外做事。
织好的几块布,一起摆在了八仙桌上。陈婶子几人忐忑不安站在一旁,等着翻看的文素素发话。
文素素看得很是认真,量布的长短,宽窄,称重。
喜雨走了过来,陈婶子忙悄然将他拉到一边,偷瞄了眼文素素,小声道:“喜雨,我瞧着文娘子好似不满意,你帮着上前问一问可好?”
“陈婶子,你们先去忙吧。文娘子要是有事,会叫你们过来问话。”喜雨笑着回道。
陈婶子略微松了口气,复又笑起来,道:“那我就先下去了。喜雨,婶子做了些笋干毛豆,等下给你包上一些,你拿着去过酒吃。”
喜雨笑眯眯说好,“婶子真是手巧,做的笋干毛豆好吃得很,我从没吃过如此美味的笋干毛豆,这下有口福了。”
陈婶子被哄得眉开眼笑离开,瘦猴子蹲在一旁,白眼都快翻到了天上。
这些人真是有眼无珠,喜雨是什么人,要是真如他面上那般亲和,他能做到殷知晦的贴身小厮?
喜雨那句话,什么都没透露,偏生陈婶子听得高兴,还给他送吃食!
瘦猴子嫉妒得很,他不羡慕有人给喜雨说亲,他也喜欢吃笋干毛豆,却没人给他送!
喜雨走到八仙桌前,恭谨地道:“娘子,七少爷差人送来了饭菜,里面有道酒酿蒸鲥鱼,得趁热吃。娘子要是还要等上一阵,我先去将鲥鱼用火温着。”
文素素手上的事快忙完了,道:“不用温着了,摆上来吧,我这里好了。”
喜雨忙说是,叫了护卫提食盒上来,他帮着收拾八仙桌,问道:“娘子觉着布织得如何?”
文素素指了指喜雨身上的衣衫,反问道:“比起你身上的衣衫布料如何?”
陈婶子她们织出来的布,始终松紧不一,还有好些地方断了线。她们织出来的布料,国公府仆从都不穿。
喜雨忙欠身赔不是,“是我没考虑周全,说了废话叨扰文娘子,还请文娘子见谅。陈婶子她们很紧张,恐文娘子责怪,嫌弃她们织得不好,我便多嘴问了一句。”
文素素瞄了喜雨一眼,殷知晦身边的小厮,做事利索,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好用得很。
要是她能有一两个就好了,唉!
文素素很快抛开了这个念头,沉吟了下道:“我起初就没想过,她们马上能织出上乘的布料。不过,我就不与她们多说了,你去告诉她们,无需过多担心就是。”
她就不去了,太过随和,她们若跑来给她说亲,她吃不消。
喜雨暗自松了口气,被派到文素素身边做事,他着实捏了把冷汗。
文素素比殷知晦还要清冷,从没听到过她大声说话,见到她发怒。可村里最无赖的汉子,见到她都如老鼠见到猫,老实得不能再老实。
许梨花打了水上前,文素素洗漱过,看到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饭菜,道:“你们分一些去吃。许里正呢?你去许里正,何老太爷,方老太爷前来一起用饭。”
许梨花嘴撅了下,闷闷应了声,拧干帕子,准备将木盆的脏水端去倒掉。
文素素叫住了她,问道:“怎地了?”
许梨花四下看了下,低声道:“三叔公要给小的说亲,方老太爷想着要将侄孙女嫁给贵子哥。三叔公说什么小的年纪大了,再不嫁人就生不出来孩子。小的说已经签了死契给娘子,贵子哥也签了死契。三叔公却道不妨事,到时候小的成了亲,夫妻俩一并到娘子身边做事就行。真是当小的傻,他们这是看上了娘子厉害,想要搭上娘子的势力。”
文素素愣了下,她已经这般厉害,有人要想方设法攀附她的关系了?
“没人给瘦猴子说亲?”文素素看到蹲在墙脚,吧唧着嘴吃杏子,鼠须乱颤抖的瘦猴子,好奇问道。
许梨花瞥了眼瘦猴子,呵呵道:“瘦猴子那张嘴能气死人,还馋得很,村里那些杏,方见了点黄,都被他给摘着吃了,亏他也不怕酸倒牙!”
文素素不禁抬头朝杏树看去,满树浓绿的树叶间,夹杂着稀稀拉拉几颗尚青翠的杏。
许梨花究竟是生气三叔公要给她说亲,还是生气方老太爷要嫁侄孙女给何三贵,文素素没有多问,让她夹了些菜下去了。
乡间的宗族势力强大,县官不如现管,比衙门都要管用。
待文素素离开之后,牛头村还要靠他们几人出面操持,许梨花的爱恨情仇,当然要靠后。
没一会,许里正同方老太爷何老太爷三人一起来了,上前拘谨地见礼,文素素客气邀请他们落座,道:“这些时日几位辛苦了,七少爷公务繁忙,一直抽不出空答谢几位,特地送了吃食来请几位尝尝。”
三人忙再谢了殷知晦,落座后用起了饭。王府厨娘做的饭菜,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三人算是长了世面,吃得红光满面。
他们村,真是走了大运!
饭毕吃了一盏茶,文素素要忙,何老太爷与方老太爷起身告辞。
许里正留了下来,为难地道:“文娘子,先前梨花一直在缠着我,说是要给草儿改名。我给草儿取了好几个名字,她都不满意。唉,梨花性子要强,大郎二郎确实不像话,草儿也可怜,我就随了她。可梨花给草儿起名叫许山。你说哪有小娘子,名字被唤作山的。”
文素素道:“牛头村人杰地灵,村里的媳妇娘子都能干,靠得住,如山一般沉稳可靠,倒也未尝不可。”
许里正愣了下,陪着笑脸道:“文娘子说得是,就叫许山吧。唉,只梨花还说,要将姓名写进户帖族谱,以前从没妇人娘子这般做过,我实在是为难得很。文娘子可能替我传句话,问七少爷拿个主意?”
文素素道:“无需七少爷拿主意,我能做主。此事并无违反大齐律,许里正照做就是。”
许里正见文素素不容置疑的神情,哪敢再多言,连忙应了下来,“梨花天天来缠着我吵,我先去给她把这件事办了。”
文素素说了声有劳,“许大郎许二郎好吃懒做,他们毕竟姓许,许里正还是要多管束着些。牛头村现今不似以前,王爷都关注着,以后说不定能成为江南道首屈一指的蚕桑之村,可不能被他们坏了名声。”
牛头村这些时日的热闹,周围的村子莫不眼红。如今连王爷都看重他们,村子里的几个无赖,尤其是许大郎兄弟,经常打骂妻女,的确要好生收拾一番。
毕竟他们村能得贵人的青眼,主要还是靠着妇人娘子们的养蚕纺丝织布!
许里正想到以后牛头村兴旺起来,他家中的妻女媳妇都擅长养蚕织布,待手上有了钱,就将孙儿送去府城读书。说不定能考出个功名,许家以后就发达了!
许里正心头汪着一腔火热,去寻方老太爷何老太爷,商议如何收拾族里不成器的族人。
到了半下午,断断续续的雨又下得密了。天色昏暗,屋里更暗沉,织布的妇人只能先停了工回家。
文素素理好了数据,难得空闲,躺在雨棚下的椅子里吃茶养神。
许梨花挪到她身边,瘦猴子先一步窜了过来,脸上笑开了花,低声道:“老大,喜雨拿来了七少爷给小的赏赐。足足十两银子呢,小的不敢私自瞒下,一个大钱都不少,全在这里了。”
文素素看了眼递到面前的钱袋,道:“这是七少爷给你的药钱,你自己留着吧。”
许梨花瞥了眼瘦猴子,扭头哼了声。
瘦猴子先笑容满面谢了文素素,笑容一收,连瞥了两眼许梨花,“你想找老大说甚,我清楚得很。梨花,你我还有贵子,都在老大面前当差,我们本是一体,我才好心提点你几句。”
许梨花怒道:“你清楚个屁!我找老大说话,老大都没开口呢,你先在这里指挥上,难道比老大还要厉害?”
瘦猴子脸上重新堆满了笑,对文素素道:“老大,小的可能先说几句?”
文素素嗯了声,道:“你说吧。梨花,你且听听瘦猴子如何说,要是你以为他说得不对,再将他的话当做屁也不迟。”
许梨花悻悻瞪着瘦猴子,道:“要是你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瘦猴子冲她翻了个白眼,道:“贵子先前向老大告假,去何老太爷家了,方老太爷也去了何老太爷家,你怕他们要给贵子说亲,你急了吧?”
许梨花怔了怔,板着脸没有做声。
瘦猴子抚摸着鼠须,语重心长地道:“梨花,你以前就看不起贵子,嫌弃他穷,没有前途。贵子吃醉了酒,跟我嚎过好几次,嚎得我都想打他。他一个男人,没出息就别娶妻。那时候你嫁给贵子,远不如给陈晋山做妾日子过得好。妻又如何,你们村里的妇人,个个都是正妻,又能摆出正妻的派头了?你那时候不嫁,不怪你。”
许梨花脸色缓和了几分,“你还算说了几句人话。”
瘦猴子呵呵,“现在贵子与你都得了造化,跟了老大。贵子吧,虽没有我能干,有用处,但他一直在默默做事。护卫们的车马,他帮着在照看喂养,村里人坏了的牛车独轮车,他一个大钱都不要,尽心尽力帮着修理。村里的人都道他好,护卫们与他谈得来,范管事还主动教他拳脚功夫。你呢?除了伺候老大的吃穿起居,平时你都钻到妇人娘子堆中去,听她们说闲话,挑拨是非。”
许梨花眼一瞪,瘦猴子忙改了口:“好好好,不算挑拨,你是在点醒她们,让她们立起来,与家中男人干架。”
“可梨花,你也不想想,她们一朝一夕就立起来?你要不是有老大撑腰,有贵子帮忙,你大哥二哥就能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女人的力气不如男人,没有老大的身手,还不得被男人揍得嗷嗷叫。”
许梨花不服反驳道:“现在她们能赚钱,男人敢动手,她们就和离!”
“呵呵,和离。你看你,清官难断家务事,和离之后,儿女呢,儿女都不要了?”
瘦猴子白眼快翻上了天,“衙门能判一个妇人和离,连着有人去衙门请求和离,你看衙门会如何判!老大,是这样吧?”
殷知晦让文素素读的大齐官制,官员的吏治考评中,有教化这一条。夫妻和离案多了,官员教化不力,关乎着官员的政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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