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七娘子声音更冷了几分,厉声道:“签了多少人?”
金掌柜赶忙道:“几间大杂院加起来,一共签了二十三户人家。”
徐七娘子飞快问道:“织娘二十三人,其余家人一共几何?”
屋里凉爽,金掌柜的脑门上却冒出了汗。香茶在嘴里,变成了无尽的苦涩。
二十三户人家,二十三个织娘,他们的家人连老带少,足足有一百零七人。每人五两身契银,加上织娘的工钱,购入织机的支出。
这笔买卖,大亏特亏!
金掌柜支支吾吾,脸色发白,徐七娘子没继续追问,深吸了口气,眼神一片冰冷,向来温和的声音,变成了如冰雪般寒浸浸。
“金掌柜,你是徐氏的老人,王妃一向善待老人,我也尊着你,想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掌柜,你前去大杂院之时,就未多提醒。”
金掌柜坐立难安起来,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想要辩解几句,却不知从何开口。
徐七娘子道:“你在得知织坊复工时,就该差人来跟我回话。你却拖到了现在!”
金掌柜呐呐道:“不过大半日辰光而已,我想着先将留下的织娘过了契,夜长梦多,以防他们又变了挂。”
徐七娘子紧紧盯着他,道:“如果我是徐氏儿郎,金掌柜便会以为,我只是徐氏不成器的子孙。我是妇人。因为我姓徐,金掌柜对我的轻视,就多了一层,不成器上,加了无知妇人。”
金掌柜冷汗淋漓,他没曾想到徐七娘子这般直接,直感到口干舌燥,呐呐解释:“我没有,我没......”
徐七娘子靠在椅背里,她只是在陈述,并非疑问。
“你看到我在算账,以为我怀疑你账目不清楚。金掌柜,王妃曾言,哪怕折一两银子,也是折本。哪怕赚十个大钱,也是赚钱。不计投入,不计本钱,只要赚钱!”
徐七娘子突然拔高了声音,俯身过来,将账目朝金掌柜面前一扔,“王妃不缺银子,王妃的银子,不怕花出去,却怕折本!”
账目摊在金掌柜面前,他下意识看去,眼珠不由得逐渐瞪大。
账目上的数额,直令他脑子嗡嗡,心跳飞快。
秦王妃如此大的手笔,意在整个江南道的纺织行当。
徐氏由秦王妃当家做主之后,她曾立过一条家规:忌捞偏门。
当年秦王妃父亲徐志徵当家时,挪用过纺织作坊的银子去放印子钱,倒并非为了中饱私囊,是因着织坊亏损厉害,银子挪不开。
印子钱得利高,徐志徵便试图赚些银子回来填补亏空。可怜徐志徵才疏学浅,又刚愎自用,身边不怀好意之人奉承着他,最后连本带利都折了进去。
秦王妃所言的捞偏门,便是指印子钱这种买卖。绢帛在大齐能当做钱使,与金子,粮食同等重要。
纺织才是徐氏绵延百年,千年的根本。
如今,他们却在茂苑县就摔了个大跟头!
金掌柜抹了把汗,不安地道:“七娘子,接下来该如何办?”
徐七娘子沉默片刻,唤了万嬷嬷进屋,吩咐道:“你去请文娘子来。”
万嬷嬷领命走了出去,徐七娘子继续吩咐金掌柜:“你领着人,去村里面寻织娘,收丝线。织娘照样按照现在的价钱,丝线的价钱,提高两成。”
金掌柜犯了错,不敢多问,连忙起身告辞,带着账房伙计出了城。
文素素同郭老三坐在廊檐下,听他说着织娘的事情。
“照着娘子的吩咐,先了锦绣布庄一步,姓金的后一脚去,扑了个空。”
郭老三高兴得嘿嘿笑,见文素素伸手去提壶倒茶,赶紧道:“我来我来,娘子辛苦了。”
文素素见郭老三肥硕的身子快将案几盖住,不由得瞥开眼,随了他去。
“纺线收了多少?”
郭老三将文素素的茶盏斟得八分满,嘿嘿笑道:“麻线多,丝线少。麻线的价钱给得高了些,他们自己留着织布,还不如卖掉去买粗布,家中有麻的,都拿出来卖了。别的不敢说,在茂苑县咱们人手足,以前常到村里去收蚕茧,轻车熟路,全茂苑县哪个村种桑麻多,都了若指掌。我照着娘子的吩咐,让他们轮流歇息,连夜赶往临近的县购入麻线。娘子放心。”
文素素嗯了声,“你回去吧,准备明日推举行首。”
郭老三说是,他对行首念念不忘,想到明日就激动不已。
文素素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无论成败,你都不要太过在意。成,以后你身上的责任会更大。败,肯定有你的不足之处,正好借此能看清自己,看清他人。”
郭老三已经是布行的行老,又在她的安排下,领着其他织坊东家一起做了这么多事。要是他还做不了行首,只能是强中还有强中手。
文素素会毫不犹豫另择强者合作。看在熟悉的份上,她便多说了几句。
郭老三愣住,当年姜行首自从做了行首之后,半年就生生老了好几岁。姜管事以前也不算太蠢,人也算听话。行里的琐事缠身,对姜管事就疏忽了些,结果姜管事闯了大祸,姜氏一族由此烟消云散。
福兮祸所依,天底下的好事,哪能尽让人全部占了去。
半晌后,郭老三呼出口气,心里的那团旺火,逐渐低了,变凉。
郭老三抬手,恭恭敬敬一礼:“娘子的话,如醍醐灌顶,在下感激不尽。”
文素素见他挤成菊花样的脸,渐渐舒展,颔首回礼,未再多言。
郭老三犹豫了下,问道:“瘦猴子他们可是被娘子派了出去?”
文素素点头,“大杂院被你们抢占了先机,还有村里的织娘。我让瘦猴子她们去了,先提点几句。”
郭老三神色紧张起来,道:“那可是秦王府......”
文素素道:“还是那句话,听天命之前,先尽人事。你别多想,去吧。”
她并不怕徐七娘子会有后手,这一步并不复杂,她想得到,徐七娘子肯定也想得到。
只是这一步,是个大坑。徐七娘子跳不跳这个坑,端看她自己。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文素素已尽到提点之义,要是他们不听,她就管不着了。
郭老三见文素素始终处变不惊,跟着也轻松下来,告辞离开。
文素素继续练字,她如今的小楷颇有进步。书法在大齐很重要,她便见缝插针练习。
天黑后,文素素收起了笔墨,正准备出门去买些吃食,万嬷嬷来请:“娘子可得空,七娘子请娘子走一趟。”
比起初次见面,万嬷嬷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称徐七娘子为“太太”,换成了按照徐氏的称呼。她身上那股傲气,都掩在了笑容里。
文素素客气地道好,收拾了一下,前去了锦绣布庄。
宅子廊檐下挂着灯笼,月色昏昏,美人蕉绿得如碧玉,太平缸的金鱼,甩着尾巴欢快游来游去。
徐七娘子立在廊檐下,笑盈盈朝文素素伸手,欠身颔首,“快别多礼。”
文素素四下打量,道:“娘子这里的景致真是美。”
徐七娘子笑道:“我也觉着不错,前来时,金掌柜给我寻了宅子,我见既方便,又宽敞安静,便选了暂时住在这里。只还未搭天棚,院子里虫蚁多,我们还是进屋去说话。”
两人进屋,厅堂里凉爽宜人,淡香萦绕。万嬷嬷领着仆妇送了水帕子胰子香脂进屋,恭请徐七娘子与文素素前去洗漱。
文素素在仙客来见过香胰子与香脂,徐七娘子所用的皆属于上乘,兴许是秦王妃赏赐。擦干净手,仆妇用银匙挖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抹在了文素素的手上。
文素素抹开,抬手闻了又闻,赞道:“真是好闻。”
徐七娘子笑道:“我还有好几罐,皆是王妃所赏,娘子喜欢的话,等下带一罐回去用。”
文素素忙婉拒道:“先前得七娘子送了香茶,再得七娘子的香脂,以后我都不敢随意夸赞了。”
徐七娘子没多劝,笑着携她一并在案桌前坐了,“娘子应当还没用饭,我们先用饭之后再说其他。”
万嬷嬷领着仆妇厨娘,提着食盒进屋,在案桌上摆上了精致的菜蔬。
徐七娘子道:“离家在外,最惦记的便是自小惯吃的饭菜。厨娘从淮南道随着我一道而来,河豚是她拿手的好菜,厨娘已经先试过,文娘子放心,尝尝看可喜欢。”
文素素道好,待徐七娘子动筷子之后,方夹了一小块河豚肉尝了。河豚肉本就鲜美,厨娘的手艺很是不错,一道烧河豚做得鲜甜可口,她由衷赞道:“真是美味。”
徐七娘子顿了下,抿嘴笑了起来,道:“我差点又要说,将厨娘送给娘子了。以娘子的本事,哪会缺这些,反倒是我处处显摆了。”
文素素忙道不敢不敢,“多得七娘子同为女人,方高看我一眼。”
徐七娘子望着文素素,垂下眼睑,微不可查叹息了声,犹豫了下,终是说道:“好些有本事的娘子,抱负都得不到施展。娘子可知周王妃?”
文素素摇头,道:“我知道周王妃出自剑南道薛氏,其余的一概不知。”
徐七娘子吃了口汤,缓缓地道:“我们就当是说闲话。薛氏本是粮商,与徐氏同样出身商贾,自小便贤明远扬,殷贵妃亲自替周王选为了正妃。周王妃端庄贤惠,极为能干。薛氏子弟在周王妃的督促管束下,出了好几个举人,还有一个去年的春闱考中了三甲。薛氏一族,如今从富变成了贵,王妃经常夸赞,她不如周王妃这个弟妹。”
薛氏做了王妃之后,族人才华突然横溢。布商,粮商,只不知福王的王妃,出身如何。
徐七娘子佩服地道:“先皇后薨逝之后,圣上未再立后,殷贵妃如今掌管宫务,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圣上都夸赞了好几回。京城好些人都称,周王妃颇有些殷贵妃的风范,掌管周王府的中馈,侧妃姬妾们,莫不服从。”
莫不服从,真是有意思。
秦王妃与周王妃出身都不高,文素素估计,这里面有圣上防备外戚干政的缘由。
秦王究竟如何文素素无从得知,殷贵妃若不笨的话,选薛氏为周王妃,应当是苦心孤诣,特意替他选了能干的正妃。
文素素想到了殷知晦,按照路程,他明日应当到茂苑,不知他可赶得上选行首。
毕竟周王妃身份不同,徐七娘子只略微说了些无伤大雅的闲话,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用完饭,两人坐在一起吃了杯茶,夜里天气凉爽,两人走出屋,在庭院里散步消食。
走了两圈,徐七娘子细细介绍了院子里名贵的花草,状若无意问道:“先前之事,娘子可曾考虑好了?”
文素素为难地垂下头,然后再抬头,似乎鼓起了勇气,道:“七娘子是爽快人,待人又和善,我就不与七娘子绕弯子了。”
徐七娘子含笑轻点头,“娘子只管说就是。”
文素素绷紧了脸,强自镇定道:“七娘子,我想要做茂苑锦绣布庄的东家!”
徐七娘子微微愣了下,道:“娘子的意思,我有些不明白,可能说得清楚些?”
文素素一口气道:“我想要茂苑的锦绣布庄,这间布庄拨给我,由我独自管着。七娘子放心,账目上,我保管清楚,所得的利,悉数归王妃,我一个大钱都不会贪,只拿东家的月俸。待十年之后,王妃将这间铺子,完完全全赏赐给我,我有间铺子傍身,就能安享晚年了。”
徐七娘子垂下了眼眸,轻轻道:“娘子既然能干,以后哪会只有这么间铺子。我多言劝娘子一句,莫要被眼前的利迷花了眼,泼天的富贵还在以后呢。”
文素素将视线看向太平缸中一两银子一条的金鱼,垂首不做声。
徐七娘子眼中闪过烦躁,脸上重新浮起笑,唤了万嬷嬷来,吩咐道:“去将那只牡丹花开的匣子拿来。”
万嬷嬷进屋抱了精美的紫檀匣子出来,徐七娘子上前打开,里面摆着金闪闪的金锭子,十两一锭,共计十锭。
“这些金子,就足够娘子在茂苑县过着舒适的日子了。”徐七娘子紧盯着文素素,道。
文素素望着金锭子,好一会才艰难挪开了视线,道:“不敢瞒七娘子,我喜欢锦绣布庄,第一次进来就喜欢上了。”
徐七娘子眼神冷了下来,道:“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娘子了。我也有些累了,娘子早些回去歇息吧。万嬷嬷,派车送娘子回去。”
文素素愧疚赔不是,曲了曲膝告辞,“得七娘子看重,究竟是我贪心了,还请七娘子谅解。”
徐七娘子手抬了抬,转身回屋,万嬷嬷领着文素素从角门走到后巷,车夫已经等在那里:“送文娘子回去,路上小心些。”
车夫待文素素上了马车,扬起鞭子,马车缓缓前行。
文素素愉快地靠在座椅上,伸了个懒腰,闭目养起了神。
她不怕徐七娘子会翻脸杀了她,要是她死了,这可是上好的把柄。
齐重渊不懂得用,还有殷知晦在。徐七娘子聪明谨慎,哪会将秦王府杀人的罪行,送到周王府手上。
而且,徐七娘子手上有随意支出的钱,却没有足够的权。
文素素不提钱,换作要锦绣布庄的所有权,便是因为要试探,徐七娘子能做到哪一步。
在谈话中,徐七娘子经常将秦王妃挂在嘴边,除了提醒文素素秦王府的权势,另外的一大部分,估计徐七娘子自己都没意识道,是她下意识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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