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客来”是茂苑县最繁华的客栈,与县衙同在最繁华的街上。
天上的云层漂浮,淡月若隐若现。街头巷尾此时没了白日的热闹,只有酒楼铺子与青楼前还挂着灯笼。
何三贵紧贴着墙根,借着夜色的隐藏,熟门熟路来到了“仙客来”的后巷。路过偏门时,他并未停留,继续向前走了一段,来到一颗石榴树下,抓住树枝攀爬上院墙,转身利索滑落下地。
后院一片寂静,五间单独的客院,三间黑漆漆,只有景致最美的两间灯火通明。
何三贵藏在暗处,莫名感到不同往常的压抑,令他愈发谨慎,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待等了一会,几个护卫模样的壮汉,看似漫不经心经过,实在巡逻。
何三贵不禁屏住了呼吸,心道京城来的大官,肯定来头不小。
这时,何三贵瞧见陈晋山从西侧的客院走了出来,离得远,看不清其神色。
雇给陈氏赶车多年,何三贵从陈晋山闷头快步往前的架势,便可得知他肯定吃了挂落。
莫名地,何三贵心中涌起一股快意。
狗东西,在茂苑县耀武扬威,在京城达官贵人前,你算个逑!
要是陈晋山倒了,他就能与花儿双宿双飞!
何三贵鼓了气,顺利摸到了马厩边。马厩里拴着骏马,正在嚼着干草,看守的马夫提着木桶,往前院走了去。
借着这个机会,何三贵赶紧上前,将拌了巴豆与药草的料豆倒进了马槽。
马很快吃了起来,何三贵警惕四望,飞快离开潜到了灶房,偷了一罐麻油,回到空着的客院角落,继续在暗中藏好。
时辰一点点过去,何三贵耐心等候,待天一片漆黑时,护卫们也困了,在廊檐下打起来呵欠。
何三贵屏住呼吸,抱着油罐绕到住着贵客的客院后,将罐子里的油倾倒在窗棂上,用火折子点燃。
何三贵没敢去看燃烧起来的窗棂,护卫们被惊醒,大声呼喊着,冲进了屋子。
在嘈杂中,何三贵似乎听到了什么,脑子里轰地一下,几近炸裂。他不敢多想,更不敢多听,在夜色中没命奔跑,绕到后院翻墙跳下,在巷子里七弯八绕,回了陈宅。
躺回马厩边低矮屋子的床上,何三贵还心跳如雷鼓,怎么都平静不了,猛地一把掀开被褥,汲拉上鞋子,去了东跨院。
*
自从何三贵出门,许姨娘就心神不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她干脆起身,前去了文素素的卧房,一把掀开了床帐。
文素素睁开眼,撑着起身靠在床头,问道:“这般晚了还没睡?”
许姨娘侧身坐在床沿,忧心忡忡地道:“我这心呐,一直都不得安生。贵子哥要是被抓住,肯定会没了命,哪还睡得着啊!”
文素素沉默了下,道:“贵子不是冲动的人,他既然答应了,定会小心行事。”
话虽如此,许姨娘还是烦躁不已,手上身上都痒,更让她坐立难安。
“你说得倒轻巧,那是来自京城的大官!贵子哥再聪明,能聪明过大官去?”
文素素耐心地道:“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陈晋山想不到,大官也想不到,事后,只会怪罪陈晋山。”
许姨娘仍不放心,道:“你在院子里关着,哪知道外面的事,客栈出了纰漏,大官安然无恙,顶多将老爷斥责一通。老爷拿出些钱财,花钱消灾。黄通判在中间说和,不看僧面看佛面,官官相护,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老爷吃了这么大的亏,待到事情过了,他定要查个清楚明白。要是贵子哥被发现了,没命还轻了,老爷心狠手辣,定会让他生不如死。”
越说,许姨娘越害怕,她跳起来,声音中都带着了哭腔,一迭声道:“糟了糟了。怎么办,怎么办!”
文素素伸手按住了她,坚定地道:“大官不会轻易放过陈晋山。”
微凉且有力的手,让许姨娘稍微镇定了些,她重新坐回床沿,挠着后背,不解道:“你怎地知道?”
文素素见许姨娘太过慌乱,怕她露了马脚,只能细细解释稳住她。
“你说过,陈晋山这些时日脾气暴躁,不是出了大事,就是受了气。能给他气受的,只能是黄通判等官员。你又说,前些时日,贵子是回来取银子送给黄通判,黄通判急着要银子,兴许不是为了他自己,有可能是吴州府的知府要。不管是谁,他们都是一体,不分你我。恰好京城的大官来了吴州府,要银子,除了弥补亏空,还有用来打点关系,给大官行贿。我以为,弥补亏空的可能性大些,京官到地方,打点送礼不过是司空见惯之事,黄通判他们不会缺这点钱。大官前来,定是吴州府的官员犯了事,要查他们了。”
许姨娘听得一愣一愣,道:“既然要查黄通判,老爷也讨不了好,迟早会倒大霉,为何还要贵子哥去冒险,岂不是多此一举?”
文素素道:“你先前还说,官官相护。大官前来查,究竟会查出什么结果,只有天知晓。有了贵子这一出,大官定会震怒,坐实了黄通判他们心虚,想要杀人灭口。杀官虽未遂,哪怕查不出什么结果,黄通判他们都得给个交待,陈晋山不过是个商户,他会被推出来当替死鬼,平息事态。”
许姨娘彻底楞在了那里,难以置信道:“就里到底如何,贵子哥都不清楚。我只同你说了几句话,你就能想到那么多。文氏,你究竟如何做到的?”
当是多听,多想,她也是在仅有的信息下,迅速做出的判断。
究竟结果会如何,可会按照她所想的发展,文素素就无能为力了。
机会就在眼前,哪怕只有一成,甚至是半成的机率,她都不会错过。
文素素没回答她,问道:“我见你不停在挠痒,怎地了?”
许姨娘懊恼地道:“先前我出去叫贵子哥,墙脚下有簇荨麻,我不小心碰到了。每次沾到荨麻,我都会身上瘙痒,起疹子。没事,难受两天就过去了。”
文素素哦了声,道:“你受苦了。快些回去睡吧,急也无用。”
许姨娘叹了口气,道:“也是。只我真睡不着,这些天来,就没一件事顺心过。文氏,我如何都想不通,你这么聪明,又生得美,还怕抓不住老爷的心?待你生了哥儿,老爷给些银子,就从李达手上将你要了来,做妾,做平妻,甚至做老封君,何苦要拼死落胎。”
文素素淡淡道:“我不愿意啊,我要自由。”
许姨娘恍惚了下,道:“自由,就是自在吧。这人呐,尤其是女人,好比张氏身为正妻,也难以活得自在。”
文素素道:“我不去管别人,只管自己。”
许姨娘不知如何说才好,自嘲地道:“我比不过你,别人有的,我也想要。以前阿娘还活着的时候,经常骂我一心想着攀附富贵,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老爷纳了我,送了银子布匹来,阿娘忙着搂住了,我成了家中的香饽饽,就是大哥二哥都得靠后。我不喜欢阿娘的嘴脸,却又真正畅快。自在,呵呵,有钱有权才能过得自在。”
文素素说是,“那你以后,努力为了钱,权去活,过上你想要的日子。”
许姨娘高兴了起来,很快就泄了气,往隔间看去,道:“贵子哥怎地还没回来。”
她不屑何三贵,可如今,她只剩下何三贵这个倚靠。
何三贵不过一个车夫,常年与骡马为伍,身上一股子的牲畜臭味,怎么洗都洗不净。
要靠着他得到钱权富贵,真真是痴心妄想了。
文素素没有做声,她身子不好,劳神太过,此时又累又困,滑下被褥,闭上眼睛养神。
许姨娘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已经过了子时,今朝便是你的生辰。文氏,你现在已二十岁整了。等贵子哥回来,我让他去给你买碗长寿面,二十岁是大寿,怎地都要庆贺一下。”
活到二十岁,在大齐的确不容易。颠沛流离,苦难的人生,在这个春夜,希望有个好的开始。
文素素难得嘴角上扬,道:“今年见,明年重见,春色如人面。”“注”
许姨娘没能听懂,想到文素素阿爹读过书,她定也识字。
能识文断字,还生得美,却落到如此的境地。兴许是太过不安,许姨娘今晚格外的脆弱,心头又泛起阵阵酸楚。
文素素见许姨娘不动,耐着性子劝道:“去睡吧,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要是贵子出了事,府里肯定闹起来了。”
许姨娘一想也是,起身往外走去。这时,大门被轻轻推了下,何三贵的声音随即传来。
许姨娘大喜,赶忙前去开了门,文素素也起身下床。
何三贵疾冲进屋,背靠在门上,对着走出来的文素素,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地道:“你可知道,京城来的大官是谁?”
文素素心沉了沉,问道:“是谁?”
何三贵气急败坏地道:“是周王,还有卫国公府的殷公子!陈氏定会被抄家,死定了,你我都死定了!”
第八章
火只烧掉了窗棂,很快就被护卫扑灭了。
周王齐重光一脸晦气,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见到殷知晦从外面进屋,问道:“可查到了什么?”
“在窗棂上泼了油,点火后人就跑了,是有准备而来,护卫没能追上。”
殷知晦浓眉微蹙,“马厩也出了差错,马被投了毒。”
齐重渊大惊,旋即大怒道:“好他个陈晋山,狗胆包天,看我不诛他九族!”
殷知晦道:“我觉着此事没那么简单,兴许不是陈晋山。”
齐重渊一愣,道:“此话怎讲?”
殷知晦道:“陈晋山知晓你我的身份。他想杀了你我,当放把大火,或者在吃食中下手脚。客院虽护卫重重,终究他才是地头蛇,“仙客来”是他的地盘。”
他们此行前往吴州府,吃食皆由他们自带的厨娘,借了“仙客来”的灶房亲手所煮,客院护卫重重。
就凭着他陈晋山,也能谋害皇子公孙!
齐重渊嘴张了张,便悻悻闭上了。毕竟马被投毒,客屋的窗棂也被烧了,实在称不上守卫得密不透风。
“你觉着,可是老大......”齐重渊迟疑地道。
殷知晦轻摇头,道:“秦王没必要招来圣上的猜疑,真是他,还不若干脆将事情做实。吴州府的官场,并非铁板一块,兴许是郑知府与黄通判对家动的手,欲嫁祸他们。”
齐重渊自是相信殷知晦的判断,他聪明过人,又在刑部当过差,精通断案。
赶路辛苦,在外哪能比得过王府的舒适,齐重渊吃不好睡不好,将将睡过去没一阵,就被惊醒。
思及此,齐重渊火气直朝上窜,怒道:“陈晋山不过一低贱商户而已,在他的客栈出了事,无论此事与他有无干系,他都罪该万死!”
殷知晦与齐重渊是表亲,自小一起长大,深知他的性子。
人前端方,实则狠戾。
殷知晦未曾辩驳,拣着重要之事道:“马服用了巴豆与药草,估计得养上一段时日,不若干脆在茂苑县住下,拿下陈晋山,责令吴州府的郑知府与黄通判赶往茂苑县查案。里面的魑魅魍魉,总有按奈不住的,会随之浮出水面,倒助了我们一笔之力。”
齐重渊不耐烦地挥手,道:“我累得很,要去歇息了,此事全交由你去办就是。”
殷知晦说是,齐重渊转身回屋去歇息,他则带着随从,在“仙客来”客栈各处,仔仔细细查看。
马厩与灶房等处都没能查出什么异样,殷知晦再次回到院墙边,沿着墙根走过去,思索着若是自己从外面进入客院,会选择如何躲避护卫的视线,以及进入逃走的路径。
到了最东边空置的客院处,殷知晦停了下来,吩咐道:“问川,灯笼举高些。”
问川忙举高了灯笼,照着后院院墙,砖石的墙上,长了些青苔,几道印记格外明显。
殷知晦抬起手一跃,攀附上院墙,踩着石榴树,轻巧落下地。
另一个随从山询忙将灯笼递给问川,跟着爬上墙,再转身接过问川递来的灯笼。
山询从石榴树上跳下时,殷知晦已经走进了黑暗中,他忙举着灯笼追上前。
殷知晦停在了两条交错的巷子前,山询担忧地道:“七少爷,小的多去叫几个护卫一起前往,仔细危险。”
殷知晦只停顿了片刻,便转身往回走,道:“此处地形复杂,人定早就跑远了,追不上。不急,打草惊蛇,就看他沉不沉得住气了。”
*
许姨娘听了何三贵的话,慌得好似天都塌了,转着圈不断念叨道:“完了完了,跑是跑不掉。那可是王爷,是小公爷,如何办才好,如何办才好!”
文素素侧耳聆听着吴婆子的动静,厉声何止道:“都闭嘴!
何三贵呼吸粗重,上前扬起手就要打,骂道:“你算个鸟,你让老子闭嘴,老子就闭嘴!老子还没跟你算账,都是你乱出馊主意.....”
骂声戛然而止,带着灯油气味的冰冷尖铁,抵在了喉结处。
屋里黑漆漆,许姨娘不知发生了何事,想要劝何三贵,见他没再骂下去,忙替他打圆场:“文氏,贵子哥也是急了,嘴里没个遮拦,你不要与他置气。”
何三贵不是三岁稚儿,对他没好处的事情,岂能被她三言两语鼓动,前去冒险。
得了好处,便理所当然享受,遇到危险,便来找她出气。
他不敢反抗陈晋山,因为她的地位低,认为就可随意欺负出气,那他真是错了,大错特错。
文素素没搭理许姨娘,她喜欢以牙还牙,尽可能当场报仇,手上用力,灯钎往前送了几分,声音冷得似寒冰,道:“何三贵,你莫要想着能反击,我不怕死,你要是不怕,就尽管试试看。”
何三贵浑身僵住,手无力垂落下来。
这个女人说得没错,她并非在虚张声势。她不怕死,许姨娘说她落了胎,血流成河,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
他的身形比她高壮,可她不要命,要对付她就没那么容易。闹起来,吵醒了吴婆子,他们都讨不了好。
文素素屋子里的灯盏被打碎了,她对许姨娘道:“去点灯!”
许姨娘听得一头雾水,忙去摸到屋子里点了灯盏出来,看到抵在何三贵脑门的灯钎,吓得手上的灯盏一晃,失声道:“你们......”
文素素干脆利落打断了她:“闭嘴!”
昏黄的灯光下,文素素的脸色苍白,神色凌厉,看上去像是地狱里冒出来的煞神。
许姨娘咬紧唇,哆嗦着不敢做声了。
文素素收回了手,上下打量着何三贵,见他灰布短打上蹭着青色的污迹,鞋前跟也脏兮兮,道:“换掉你身上的衣衫,鞋子一并换掉,洗刷收拾干净!”
何三贵低头看去,顿时明白过来,他上下院墙的时候,弄脏了衣服,要是这个样子出去,定会引起怀疑。
“你!”文素素再看向许姨娘,眉头微沉,问道:“陈晋山要是被抄家发配,家中奴仆与姨娘们,会如何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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