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更胜青玉的手指端起了其中一碗,送到了茯芍面前,“我近来没什么胃口,卿陪我同饮一碗罢。”
茯芍双手接过了玉碗,入手一片冰凉。
她看向蛇王,蛇王斜倚着玉榻,端起了另一碗,有一搭没一搭地啜着,看着是没什么胃口。
茯芍有胃口!
她嗅到了一股酸酸甜甜的好滋味。
粉白的蛇信吐出,尖端沾了点汁液回来,茯芍品尝之后立刻抱着碗咕咚咕咚地饮。
有点像梅子,却比她在韶山吃过的梅美味数倍,冰冰凉凉的一碗,不仅消了暑气,还把她喝开胃了。
等玉碗空了、舔过嘴巴,她才记起要谢恩的事来。
“多谢王上赏赐。”
蛇王弯眸,就着她的感谢将碗中余下的汤汁一口饮了。
他随手放下碗,十指交叉搁在腹前,“卿心情不佳,是因为令姐还未回府么?”
这极其恐怖的观察力惊到了茯芍,茯芍吓得打了个嗝。
第二次御前失仪,她慌乱地瞄向蛇王,蛇王别过头,屈指虚掩着唇,肩膀耸颤了一下。
倒没有提扣俸禄的事儿。
他不提,茯芍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她讷讷道,“姐姐的确还没回来……我有心情不佳吗?”
陌奚眸光微转。
原来不是为了他……
“除令姐之外,还有令卿烦扰之事?”他道,“不妨说出来,看我能否为卿解忧。”
蛇王倒是有解忧的能力,只是茯芍没这个胆量。
她抿了下唇珠,“也没有什么…”
“私事?”蛇王问。
茯芍从没有需要撒谎的状况过,当蛇王问出这句话时,她一下子不知如何回应。
“我明白了。”看出她的为难,在她开口之前,蛇王便善解人意道,“既是不能诉之于口的事,便不必勉强。若有任何难处,我都愿意鼎力相助。”
他的目光温和坦然,茯芍有一瞬的晃神。
她曾在韶山捡到过一些残信遗本,那些遗留的信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记载了他们受到领主的帮助。
她的父母在那些文字里亲和耐心、无所不能,是全族最值得信赖的支柱。
茯芍没有见过那等景象,可眼前的蛇王,或许就是当年她父亲的模样。
既如此,身为他的臣民,自己是否也能像族人求助她父母那样去求问蛇王……
茯芍迟疑着,试探性地开口:“王,您先前命我去给蛇田里的小蛇们看病,如今业已成功,蛇田之中再无一条病蛇。”
陌奚点头,“我有所耳闻。卿之举驰誉宫中,宫仆皆言,如今的蛇田比之御花园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是谬赞了……”茯芍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鬓发。
“不。”陌奚笑道,“昨日卿走后,我去观瞻了一番。诚如所言,并非虚传。如此精美的园林,想来打造不易,实在是有劳卿了。”
“只是我凑巧擅长土属性的法术而已。”茯芍被称赞得得意起来,旋即又想起自己的目的,于是赶忙把话题扯回。
“既是王命,自当用力。”茯芍屏气,小心翼翼道,“只是……”
“嗯?”
茯芍余光飞扫,先找到了可以遁匿离开的玉石,接着才道,“只是田中的小蛇们依旧受秘药支配。秘药一日不除,它们就一日不得安宁。”
说完,她身体重心已往玉石方向偏去,双瞳紧盯这陌奚的手尾,随时准备逃离。
“秘药?”可蛇王脸上并无半分晦涩之意,他只是疑惑:“秦睿没有同卿说么?”
茯芍摇头,“他让我来问您。”
蛇王微仰上身,倚着后面的软靠,半张脸匿于承尘的阴影之中。
“卿这几日心神不宁,皆是为了秘药一事?”
茯芍敏锐地察觉出气氛有点低沉了。
她嗯了一声,愈做好了逃匿的准备。
蛇王倏地一哂,眉宇间流露两分颓靡的孤寂。
这份死气沉沉的孤独,比之茯芍窃玉那晚,见他孑然立于冷月之下时更加浓重两分。
他开口,淡淡道,“为何不问?”
茯芍一愣。
不等她回答,蛇王兀自勾唇,眸光移去一旁,自嘲道,“是我忘了……你也从未去过汤阁。”
茯芍眼皮一跳,半匿在阴影之下的蛇王又回到了自己最初见他时的模样。
寂寥漠然,无情无绪。
不知何处来的一条小蛇,在茯芍心脏上轻咬了一口,让她觉得有些酸刺。
她低下头来,无言以对,垂下的目光正好看见了自己刚才准备逃脱的玉石。
他知道了她不信任他、她在防备他。
他不再称她为“卿”了。
第五十二章
疗伤并非长久之计, 伤情多次反复,不说茯芍会不会起疑,时间一久, 也会在她心中留下孱弱不堪的印象。
因此在第二次划烂蛇胆之前, 陌奚便思考了下一招拉近距离的棋。
下一步的目标, 该是“亲近”。
每日诊脉只能让茯芍和他达到“熟识”的地步。
蛇族向来多疑, 茯芍再如何天真, 终究也还是蛇,不会真的在短时间内对有能力杀死自己的邪妖敞开心怀。
日久难以生情,必须攻心。
这一击,正击在了茯芍的痛处。
她比谁都不喜欢孤独的滋味。
仅是窃玉那晚的一瞥,就让她对“孤独的蛇王”生出了怜惜, 这样的情绪陌奚不会放过。
他拿捏着尺度。
凭借自己目前在茯芍心中的印象,他可以玩一点欲擒故纵, 但身为雄蛇, 尤其是一条令茯芍心怀忌惮的雄蛇,这份欲擒故纵不能过头。
这件事必须当场了结。
一旦迁延时日, 他好不容易捏造出的那点愧疚立刻会变质成为“尴尬”。
“是我忘了……”他匿在承尘的冷影中,恹恹自嘲,“你也从未去过汤阁。”
茯芍小声辩解:“是因为我不想冒犯您。”
陌奚敷衍地嗯了一声。
神色淡淡,显然不信。
茯芍无措地站着。
瞥见一旁的两个青玉碗, 蛇王的碗底里还残留着一圈玫红。
汤阁是王域, 而这则是王膳。
她陡然升起一股错愕――
莫非,蛇王对她是特殊的?
她本以为蛇王生性如此, 对待所有臣民都是这样宽厚, 如今想来,莫非种种一切都是他的有意示好?
城中的蛇在提起蛇王时, 从未有过褒赞,不论是得他重用的丹尹,还是和他同等实力的陌奚,所有妖在提起蛇王时,从未有过亲昵、敬佩。
是因为蛇王果真嗜杀残暴,是非不分么?
那张俊美的脸上蒙着一层灰冷,前一刻他还在冲她微笑、关心她的家事,此时却已懒淡疏离。
蛇王实力深不可测,即便有心示好,也没有妖敢和他称兄道弟。
那份真心一次次被妖推拒,长此以往,如何能够不身受孤寂。
茯芍想,自己的大胆献医,或许令寂寥已久的蛇王看到了一丝希望。
在她第二次坚定地留下为他疗伤后,他也许是觉得,终于找到了个不惧怕他的妖,可以同她交往。
于是,便有了允许她露出蛇尾、邀请她共享热汤。
他以为自己终于有了朋友。
直到今天,当他知道她和其他妖一样,都在畏惧他、忌惮他后,那份赤忱之心又一次错付了。
茯芍羞愧难言。
是她太过迟钝,没有察觉到蛇王的心意,还以为他向来亲切仁厚,对谁都是一个样。
“我是说真的。”她硬着头皮逞强,“真的是怕冒犯您才没有去汤阁,况且这些日子我忙于蛇田,也没有心思泡汤。您若不介意,那我明晚可以用它么?”
蛇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许多,只是还有两分矜持。
他并不拿乔,顺着台阶就往下走,“当然。”
“那……秘药的事,”茯芍小心翼翼地问,“秦大人说事关整个蛇族,这等秘辛是我一个新入宫的可以问的么?”
蛇王叹道,“卿亦是蛇。”
他脸上还是没什么笑意,可又称呼她为“卿”了。
茯芍松了口气。
她看见蛇王冲她抬手,那只手修如玉竹,冷白的皮肤下看得见根骨,每一次看蛇王的手,茯芍的目光都会有所迟滞,总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尊完美的玉。
她读懂了蛇王的暗示,前游些许,靠近了他。
待她立定,玉榻前的鲛绡便落了,薄薄的轻纱拢合,将室内的光景、气息全部遮蔽。
茯芍嗅到了那股清雅好闻的水莲香气。
蛇王召她近身,又布下结界,便是要说一些重要的事。
茯芍竖耳倾听。
“卿知道,如今天下分裂割据,今年淮溢刚刚平定西边患邻,可除玖挂酝猓还有八处妖国虎视眈眈,中原更有人类修士视我等为死敌。”
蛇王抬起的那只手在空中随意勾划,指尖妖光为墨,说话间便在半空中画出了一副天下舆图。
“八座妖国中,唯我蛇妖一族惧怕烈日。更不提人类,他们向来日出而作、伴阳而生。”
说到这里,茯芍已然顿悟。
“被喂了秘药的小蛇没有畏惧心,炎炎酷暑之下,只要嗅到一点血腥就会出洞觅食。”她蹙眉,“王,你要把这药用到我们蛇族的战士身上?”
蛇王颔首,“只是还有缺陷,尚在改进。”
秘药改善了蛇类在阳光下疲懒的情况,弊端也十分明显。
嗅到血腥气,固然可以使他们更加亢奋地杀敌,同时也会造成敌我不分的混乱。
一旦己方的伤亡更重,被秘药影响的蛇妖就会盲目地扑向自己身边流血的同伴。
果然是事关全族,茯芍不由得思索起来:有什么办法让那份狂热的战意只对准外敌呢……
她还不知道秘药到底是什么成分,遂问:“听说药引来自您的蛇毒?”
陌奚点头。
他微微启唇,食指抚过一侧獠牙,牵出一抹暗绿色的毒气至空中。
“此毒名为‘紫水’。”他道,“吸入后会嗜血若渴。若超过半日喝不到血,中毒者便会从自己身上寻找血液。”
茯芍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古怪起来,她问:“丹尹是中毒了么?”
蛇王一愣,忽而掩唇喘笑。
“不、不……”他有心压抑,笑声像是断了线的珠串一般,一颗颗地往下掉,并不连贯。
茯芍不明缘由地看着他笑,起先觉得莫名,不知道自己的话有什么可笑的,看着看着,她忽而耳尖发热,觉得蛇王长得实在漂亮,开怀之时,像是一株随风轻颤的水莲花。
蛇王好一会儿才止住了声,将笑意封在了眼里,答了一句:“他是天生的。”
茯芍啊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有些忌惮,又有些跃跃欲试地盯着空中那缕毒丝。
紫水的毒效听着实在骇人,可根据她的某些经验,越是可怖的蛇毒,吃起来就越是美味。
注意到她的目光,蛇王冲她笑了笑。
茯芍也冲他笑了笑。
然后那只完美的手就在空中挥了挥,当着她的面把毒丝挥散了。
茯芍的笑容消失了。
蛇王还在笑。
茯芍觉得,蛇王还是有些恶劣和残酷的。
“那么,”她木然地接着询问:“秘药里还有什么吗?”
“其余的成分皆是为了制衡紫水,将它控制在安全可用的限度下。”
秦睿控制的很好,连普通的小蛇都不会因此受伤,放到蛇妖身上,这份嗜血的效果就会更弱。
“这类药也不只是我们在配。”蛇王支着头,点了点空中的舆图一角,“北方妖国樟停从王族到国民,多是狮虎豹猫一类,他们军中便流传着一种由荆芥、木天蓼等制成的药剂,效果十分出众。”
“荆芥、木天蓼……”茯芍想了想,“我读过书,书上说猫很喜欢这些草,闻到后会陷入亢奋,但再之后就会开始犯困。”
“不错,他们改善了后劲不足的弊病。”
茯芍被提醒了。
她眸光微转,突然开口:“王上,我有一种香,有和荆芥之于猫的异曲同工之效!”
陌奚眸色微沉。
用秘药拉近距离的计划,是在茯芍入宫后便有的,那时候他认为这一计划还算可用。
但那一晚,在他故意示弱、试探茯芍的心意之后,他对茯芍的感觉又一次变了。
陌奚并不想让那些肮脏低贱的妖畜嗅到她的气息。
连他都不能光明正大地拥有她,那些劣等种何敢肖想。
他不情愿。理智却知道,这是吸引茯芍注意力的好方法。
又一次,雄性的占有欲本能和理智产生了冲突。
陌奚张口,在执行计划瞬间,一些污秽的画面充斥了他的脑海――
他真的要继续么。
她的香气会钻入那些恶臭、粗俗的下等妖体内,变成他们的一部分。
那些蝼蚁会用丑陋的爪子捧着吃空的药瓶,如痴如醉地舔舐着她的残液,幻想着她的身体。
陌奚瞳孔收束,无法控制的杀意在胸口升腾窜动。
不。他绝不准许。
“王?”陌奚没有立刻回应,茯芍马上故态复萌,缩回壳里,“是我僭越了么?”
理智回笼,陌奚一怔。
他方才在想什么――他竟被低级的占有欲掌控,差点沦为一只没有脑子的爬虫。
分享茯芍的气息的确令他感到不适,但如今的他连和茯芍交尾的资格都没有。
在达到目的之前,哪来的闲情逸致去管其他。
陌奚瞌眸,自己何时变得主次不分了……
“不。”他顺势露出沉思,“我只是在想,并没有哪种香能令所有蛇类都趋于亢奋才是。”
“您不怪我僭越就好。”茯芍放心了,“说来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对所有蛇都起效,但就我知道的,竹叶青和丹蛇都抗拒不了这股味道。”
“我很难向您展示,您修为太高,不受这味道的影响。”
“卿说的是什么?”
茯芍指向自己:“我。”
四目相对,蛇王脸上有片刻的讶然。
“我没有说笑!”茯芍连忙道,“您要是不信,可以找个蛇妖过来,我当场演示给您看。”
陌奚应该说好,然后在茯芍演示之后表露出惊喜,称她为蛇族的功臣,留她下来一同研制新药。
等药研制完毕,他又可带她去军中检验成果,此后便顺理成章地引她同协军政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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