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垃圾留在教授的门口不好看。
史密斯是典型的艺术系教授,已经全面灰白的半长卷发在脑后绑了个辫子,靠在办公桌前,双手抱肩,神态是一贯的优游轻松。英国人见了面照例要来一套寒暄,过得好吗,一切顺利吗?最近在忙什么?
来自第三世界的孟惟就没有这份气定神闲的功夫了,她把沉重的文件夹一股脑放在桌上,喃喃用一连串的“很好,很不错”来应答。有些学生会跟教授用这个开场白,不失风趣地聊一聊近况,既能跟教授混熟,又可以在他面前留个好印象。
她就做不来这样,孟惟今天的行程很紧,会议结束还要去打工,每一秒都没办法让她放在无关的事上。
教授不坐下,她也不坐,纸质的剧本捏在手上,急急地就进入正题,她要向他证明,自己写的剧本是很好的,值得让系里发给她一笔支持资金。
“您看过我的剧本,您知道,我写得并不差,不是吗?”说这话的时候,孟惟有些不安,此时她庆幸今天打印出了纸质剧本,可以像挡箭牌一样拿在胸前,预备用来抵抗史密斯一切挑剔的问题,也唯有这个,是她仅仅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英国的老师,辅导学生时,永远不会说你做得糟透了,大多数的场合会说没问题,很不错,但这绝不能当成真话,往往学生这么相信了,最后到手的成绩却是不及格。
史密斯摸着自己的下巴,停顿片刻,斟酌道:“孟,你知道,剧作者的作品,往往并不能得到每个人的喜爱,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但即使如此,你的作品在我这里,我永远无法给你一个普通的分数,你的作品总是那么缜密,工整,是结构精致的挂毯。”
孟惟是好学生,在功课上很下功夫的好学生,这是她第一次听史密斯当面认真地点评自己的作品,
心脏像气球一样渐渐被吹得浮起来。
“但是——问题不在这里,你的问题有两点,第一,你在邮件里已经说过,利亚姆的演员社团临时拒绝你了,你无法领导原先的团队。
第二,到现在为止,你都没有加入别人的团队。目前的解决方法只有一个,尽快进入另一个已经成型的团队,在里面找到你自己的位置,参与制作别人现有的剧本,这对你是最有利的。”
史密斯教授丝毫没有提及资金的事,而只有钱才是孟惟最关心的。
孟惟现在就读大学戏剧专业,专攻舞台剧剧本写作,这是大学的最后一年。学院在最后一年会照例举行毕业生作品竞赛,各个系的学生自行组成团队,每个人根据自己的专业,选择舞台设计,演员,剧本设计,导演等多个位置。
最后大赛会选出各个科目中的优胜者,优胜者除了奖金奖牌这样的物质奖励,还会得到优秀毕业生的称号,并且会被推荐到,跟大学有合作的剧院中工作两年。优胜者的每一个嘉奖,都是孟惟渴望得到的,她需要钱,需要工作。
并不是每个戏剧专业的毕业生都能顺利获得工作机会。剧院的数目是固定的,但各个学校每年都会产出无数毕业生。连本国人都不一定获得机会,更何况她这种外国人。
只有在毕业季大赛上胜出,她才能敲开剧院的大门。
“我需要资金支持,一旦有了资金,我可以把剧本拍出来,我保证它会非常好。”事实上每个学生组成的团队都会从大学获得资金。孟惟觉得只要自己弄到了钱,自然能组成团队。
“不行。”史密斯摇头,“这个顺序是错误的,只有先形成团队,才能获得资金,学院不可能给只有一个人的团队发钱。你应该尽快加入别人的团队,临时组建团队几乎不可能了,已经太迟了。失去最后的机会的话,会对你的毕业造成严重的影响。”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史密斯看着孟惟,神色非常严肃,浅蓝色的眼睛里有明显的担忧。
知道自己的诉求是完全没有希望了,再多说也没有用。孟惟点头,把资料一张张都收起来,向教授道别。
孟惟不是高傲到非要带领一个团队,只是事情在初期出了意外,几件事叠加起来,不知不觉形成了现在的局面。她有完成的作品,但之后如果找不到愿意接收自己的团体,作品将会像烂掉的果子一样砸在泥地里。孟惟倒是想加入别人的团队,但一个萝卜一个坑,别人的坑位早就都满了,她也无法挤掉谁钻进去。事情的源头出在利亚姆他们身上。
“嘿,嘿,我知道你现在很不满,但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这是我们团队的意见。”利亚姆望着背着包小跑过来的东方女孩,双手摊开,以示无奈。
离上班还有一小时,孟惟在有限的时间内,赶来活动中心,想跟他们面对面说清楚。“我能申请到资金,史密斯说了,我的剧本没有问题,只要我……”她还没说完,利亚姆身后聚集了几个年轻男女,他们刚刚在排练舞蹈,结束后找利亚姆讨论方才的表现。
利亚姆要忙眼前的事,光是摇头,不再想跟孟惟多说什么。仗着个子高,他揽着孟惟的肩,想这个女孩拉到排练室外面。
“你们前天发邮件说决定跟我终止合作。我只要一个真实的答案,为什么把我开除?只要说了,我就退出。”孟惟不甘心被带出去,踮起脚尖越过利亚姆的肩膀,向原本是自己组员的人发问。
排练厅的照明非常好,过分明亮的灯光打在孟惟的脸上,让她产生嫌疑犯被审问的尴尬感。但她依然试图扯出浅浅的笑容,不至于让这个问题听上去像充满怨气的质问。
她妈妈以前经常骂她,不会来事。她知道自己一向是,只要被别人回绝了,除了束手就擒,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是她在争取自己权益的这条路上,所能做到的最激烈的事了。
跳舞跳得一头汗的男孩走到孟惟面前,直白地说:“编剧女士,请别觉得我们存心冒犯。但是你的故事,你想搬上舞台的故事,实在太无聊了。我们不想做这个。我们跟利亚姆讨论过很多次,让他建议你做一些更有‘东方色彩’的故事。你一点儿不听我们的意见。”
“东方色彩”的意思是,只存在于西方人视角里的东方韵味,饱含异域风情特有的神秘瑰丽,像西方游记故事里记载的东方一样不可捉摸,跟现实的东方并没有什么关系。这是孟惟最讨厌的内容,这也是利亚姆团队最初选择她的理由。不然谁会有信心任用一个英语不是母语的人做编剧。
他们想让一群白人扮成中国人演《梁祝》,类似的故事在西方也多得是,但为什么不选择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呢,因为这部作品被搬上舞台太多次,杰出的演出比比皆是。利亚姆的团队如果没有最好的表演,最好的服化道,最好的剧本,就会因为过于平平无奇被淹没在其他竞争者的作品里。
而选择《梁祝》,不过是寄希望于异域风情,用神秘东方元素令评委耳目一新,试图得到好分数而已。
孟惟对于三流跨文化戏剧的腐朽之处了解得很清楚,她不明白这些同学为什么要选择一条最平庸的路。如果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去表达,难道不是应该,出十成十的力气,献出最好的作品才对吗?
利亚姆的组员都点头同意那个男孩的话,从后面走过来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孩,用充满同情的眼光看着孟惟,甚至还拍了拍她的肩膀:“可以想像到,作为一个外国人,在英国学习戏剧有多艰难。
但是你要知道,有些领域,以你的背景来说是无法接触到的。我知道你想写这个城市最有名的画家生平故事,但是......他跟你没有任何联系,就像你永远都搞不清他的生长环境,从小住的街区在这座城市的意义......太多的事,是你无法研究清楚的。”
好吧,这就是外国同学的习惯,每次争论过后,总是会有人出来打圆场,就像他们之前在手机群聊里经常发的那样,wecangetthroughit,everythingwillbeok。用鼓励的话来让局面不这么难看。
该说的都说了,孟惟只能让对话顺流而下,让对话朝着大家都想去的方向流淌。到了大结局部分,要像个好姑娘那样通情达理,故事才会顺利进入和解的阶段。她束手束脚地接受了女孩鼓励的拥抱。
只是女孩的话让她明白,原来在这么多人眼里,她是一个傻瓜。
孟惟推门要走,一直沉默的利亚姆突然手拢在嘴边,朝着她的背影喊:“孟,你得先有生活,去生活后才能写出真实的故事。写一个你完全没有体会过的东西是不可能成功的!”
这话让她瞬间后背一僵,利亚姆说的是真的。她确实没有生活,也没有朋友。即便偶尔会怀疑外国同学的“心灵鸡汤”到底真心还是假意,最后一句戳中了她的内心。这是我的作品不被同学认可的的原因吗,她产生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跨出排练室的大门,孟惟在昏暗的大厅内呆站,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是回头继续哀求,还是去找史密斯呢?
如果不去做这两件会让她显得傻上加傻的事,又应该如何拯救她即将处境惨淡的学业。
孟惟在外套口袋里无意识地捏紧了之前捡起的垃圾袋。捡垃圾的人,被当成垃圾扫出门的人,掉在地上的垃圾,三者好像都是她自己。她感受到垃圾袋里残存物坚硬的质感,把紧握的掌心硌得有些痛。
掏出小小的纸袋,从里面掉出一串细细薄薄的金属项链。
第3章 富人圈子
夏末初秋,这个时节的英国天气总是明媚中带着一丝不稳定,没有暖和到足够出门穿裙子,没有晴朗到得以安心不带伞。
就像此时分明依然是晴天,也不妨碍一阵风吹过,太阳当头的同时天上开始掉雨丝。这种程度的雨,英国人是不会打伞的。但孟惟在头发被打湿前撑开了伞,小心不让刚刚打理过的发卷儿被淋得塌下来。
她今天要去一个派对,穿得漂漂亮亮是不明文的规矩。上心整饬自己便于让她看起来像是个,仅仅热心于参加派对,没什么别的目的的同学。
她还买了一大束明黄色的郁金香抱在怀里,预备送给派对的主人,买的时候有些踌躇。除了五镑的价格——孟惟是要数着一分一毫过日子的人,五镑不便宜。还有一些不便言说的羞怯,不知道特意送一束花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让人知道自己的确有求于人。
但这些都比不上她此行的莽撞,她其实根本不认识即将要拜访的女孩。
大学的开学周也可视为狂欢周,既有学院为新生办的各类典礼舞会,也有社团迎新,以及私人派对。私人派对有大有小,如果今晚去的是个小的,那么完全陌生的孟惟就会比较扎眼。她来这个派对,仅仅是因为派对主人在学院群发的邀请信息:发起人,2017戏剧导演系的伊莲,时间,周五晚上。
既然发在学院群,想必只要是同一个学院的,都可以来的吧。孟惟想试试,向这位导演系的女生,申请一个进入小组的机会。整个艺术学院的人都要参加毕业生作品竞赛,这个叫伊莲的女孩八成做的是导演的工作,也许会有管理竞赛小组的部分权力,或者通过她,让孟惟能够跟她的小组接洽,
向他们展示自己的能力,以图得到一个位置。
左手举伞,怀里抱着花,孟惟吃力地腾出手在手机上看地图,渐渐走进自己从前未曾来过的街区,步伐有些迟疑起来,这个街区前方没有任何类似学生公寓的建筑,几乎都是独栋住宅。难不成走错了吗?她停在一户带花园的私人住宅前,地图显示已到达。
铁门大开着,花园里停着好几辆私家车,小楼的廊下三三两两聚集着一些正在抽烟聊天的年轻人。
孟惟穿过铁门,目不斜视地走向小楼的门口,即便不想乱看,她也能感觉到路边讲话的几人里,
有人在背后打量她,短靴踩在庭院的石板上,鞋跟发出清脆的踢踏声,闯入者却闷声不语。
“我们本来要在室外搞烧烤的,刚才又下雨,炭火烧不起来。这狗天气,一时晴一时雨……”后面的男孩愤愤的抱怨着。
被别人顺势接了半句:“就像妞儿的心,今天让你来,明天就不搭理你。”男孩们哄笑起来。
孟惟的脸色在粉底下渐渐泛红,因为她发现小楼的门是密码锁,她不知道密码,这里又没有认识的人,犹豫要不要在群聊里问问别人。后面男孩笑得声音越大,她心里就越慌乱,简直像被前后夹击了一样。
她在门口停留的时间有点长,手指在按键上停留了几秒,作出好似在回忆密码的样子,然后又放下,也不知道作给谁看。似乎在向打量她的人表明,我的确是被邀请的来客,只是忽然忘记密码了。
抱着花,后背靠在墙上,她打算等别人进门,然后再跟进去。不巧,那些男孩没有进门的意思。
“哟,这花挺漂亮啊。”旁边一个男孩用下巴点了一下花,忽然朝孟惟开口说话了。他话音刚落,别的男孩们就做怪样起哄:“又不是送你的,你问什么问呐!”“怎么着,不是送我的,就不带我问吗,你们烦不烦啊,去去去!”
“谢谢。”说谢谢不大对,但孟惟不知道除了谢谢还能说什么。
他接着问:“你要带给朋友吗?”孟惟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一身“潮流”标配,supreme套头衫,针织帽,圆框眼镜,典型爱买潮牌的男生。年纪不大的男孩搭讪女生带着三分故作熟练,游移的眼神实则有些心虚。见着别人心虚,孟惟的心虚就减轻了些。
“送给办party的人。”孟惟没有说伊莲,她们暂且不算认识,伊莲也许都不知道孟惟的存在,直接说送给她,有些假装熟络了。
“啊?真的吗?”潮牌男孩忽然睁大了眼睛,见孟惟点头,追问:“我之前没见过你欸,是谁邀请你来的啊?”
其他男孩推他的肩膀,煞有介事说道:“没想到,这花竟然真是送你的,哥们儿走大运了啊。”
哦,原来房子是他的,party也是他办的,这个男孩自我介绍叫侯子诚,绰号猴子。伊莲是他的朋友,办party的人请了朋友,朋友又邀了朋友,结果谁也不认识谁。话虽说开了,孟惟还是斟酌了一下,她说自己很想参加开学周的活动,见到伊莲发布的消息,就来了,大家是同一个学院但是不同系的同学,彼此还不认识。
“好说啊!一起玩玩不就认识了吗,来的都是客,那这花……”猴子半带害羞地做出伸手的动作。
半开的郁金香很漂亮,黄澄澄的花瓣衬着孟惟身上的黑裙,显得尤其明亮灿烂。
这花是用来牵线搭桥,认识伊莲的,此念头一出,孟惟立刻有些看不起自己,太功利了。那么,给他也好。刚要拿给他时,那群男孩子中一个叫杜宽宇的揽住猴子的肩膀,笑说:“喂,怎么真好意思拿啊,这是人家准备送给小姑娘的花。”这个男生在刚才别人调侃哄笑的时候,只面上笑盈盈的,却没起哄。
说的也是,女孩子给女孩子的见面礼,真拿了有些不像话,猴子讪讪缩回手。孟惟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这个白净斯文的男生,他在观察自己吗。
“走吧大家,外面冷了。”他紧了紧格子大衣的领子,好像真被风吹得有些吃不消似的,顺手就输入了进门密码。
室内比室外看起来还要大,而里面的景象更让孟惟误以为自己进了迪斯科舞厅。熙熙攘攘全是人,天花板正中的灯光被改造成迪斯科灯球,男男女女在里面跳舞笑闹,食物甜点装在小碟子里,垒成自助餐的样子,还有让人随便喝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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