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十行地看完,鞋都不穿,光着脚就跑到了外面。客厅跟厨房都没人,那肯定是在洗手间,人在里头洗澡上厕所刮脸都有可能,她心神激荡到来不及问候人在洗手间里干嘛,一盆火似的冲进去大喊:“他们判定我无罪,我通过审问了,我没事了!”狂喜之下,恨不得把丹虎抱起来举高高。
这件事从物理上来说,基本是不可能的。
所以孟惟抱着丹虎的腰,使劲往上垫脚的举动,被当事人误以为是在求他抱抱。
他敷衍地拍拍孟惟的背,“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老早就知道你会无事通过,看你那几天慌得跟什么似的。”见她赤脚踩在地板上,怕她着凉,轻轻把她抱起来,放在洗手台上坐着,他们好面对面聊天。
丹虎正在努力解开头上的小辫子,已经解了大半了。当初编的时候花了很长时间,解这个也一样麻烦,他得对着镜子才能一条一条弄散头发。
“你要我帮你吗?”她最喜欢丹虎这头辫子了,见他解开,还以为他在定期维持辫子的造型,发根长出新头发了,得解开重编,过一会儿还会再绑起来。
丹虎从她手里拿过那些装饰的小银珠子,直接扔到垃圾桶里,惊得她跳下来,蹲下去捡,“干嘛呀,为什么扔了!”
“不要了,我腻了,今后我会留一个普通的发型。”他拿起梳子梳头,可长时间绑在一起的头发,自身已经带上卷度,越梳越蓬松,看上去很像黑人蓝调音乐家的爆炸头。他看看镜子里的新形象,考虑要不出门理成寸头算了。
孟惟舍不得,她从橱柜里拿出自己的直板夹,阻挠他:“别别别,我来帮你!”命令丹虎坐在沙发上,她来给他弄头发。
捻起一缕,放进直板夹里,从发根起,慢慢烫一遍,丹虎的发质比较粗硬,不像她是细软发质,所以要调到高温才行,出来后果然直溜很多。悄悄把这缕头发放在鼻子下闻闻,气味颇为香甜,这人买洗发水沐浴露都喜欢买果味系列,所以他刚洗完澡总是闻起来像个行走的大水蜜桃,真可爱。
丹虎见不着她这举动,此时正背对着她,懒洋洋道:“哼,大学把你叫去审问就够是非不分的了,再不给你通过,这像话吗?”
她甜滋滋地附和着:“嗯嗯,不像话不像话!”没想到丹虎头发留得挺长,辫子放开后达到齐肩的长度了。
丹虎不怀好意地话锋一转,“这下他们有的忙了。”
她很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里的愉快之意,“嗯?什么意思啊?”一般他这么说话的时候,不是正在使坏,就是在正在使坏的路上。
丹虎回头,笑容满面地解释:“我提前传了二十多个人的论文到学校网站,等他们查分的时候,人人都是重复率百分百。按照学校的原则,会把他们全都当成有作弊嫌疑来处理,得一个一个审。我知道其中有些笨蛋真找过枪手代写论文,到时候开了学院听证会,答不上来的话,嘿嘿,他们就要完蛋了。”
看着他喜滋滋的样子,她有些哑口无言,很难说他搞这些事是不是纯粹帮她解气,因为他看起来本来就很想搞事。
丹虎有一种会被别人的痛苦大大娱乐的恶劣性格,这点她早就知道了。大学要加派大量人手开听证会,二十多个人因此胆战心惊,都会让他觉得妙哉妙哉,何其可乐。
她只好从技术层面询问,这件事到底怎么办到的。
“这二十多人都有把论文随手存在云端上的习惯,我从云端上弄到他们的论文,再匿名上传到校网。这对我来说很简单,你忘了吗,我是计算机专业的。”这点小儿科,简单得很,他刚要对她炫耀一下自己的成果,忽然想到她不喜欢自己做坏事,笑容卡了一下,忙说:“你别担心,这二十多个人根本没有那么无辜,全是侯子诚那个小圈子的人,他们帮着伊莲排挤过你,我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她倒也没圣母到以德报怨,只是不想计较而已,他们拿她当个乐子,她拿他们当个屁,在孟惟眼里,这些人什么也不是,“那……侯子诚的也传了?”猴子其实对她算是够意思了。
丹虎点头。
“蒋凯文呢?”上回这俩男的一道逛过商场后,这位仁兄已经单方面把丹虎视为知己好友,经常邀请丹虎组队打游戏。但丹虎大有把人利用完,就转脸不认的意思,邀请十次也就答应一两回。
他又点头。
她把认识的人名字都报了一遍,全都惨遭丹虎毒手。
他笑嘻嘻地说:“可我放了两个人,只有她们,我没传。一个是茜茜,她被审过一次了,用不着再带上她,还有一位,就是那位广受爱戴的伊莲小姐。”
孟惟一听她名字就想冷哼,依她看,完全应该只传她的论文,其他人不用管。
“你想想嘛,我这么做有我的道理。”丹虎话里有话地提示她。
不多久,她心中灵光一闪,方才想出缘由,好啊,这小子,也太狡猾了吧……
她缓缓说道:“这样的话,整个朋友圈的人都倒霉,只有她幸免于难,叫人不怀疑她都不可能。”再加上她上次听证会结束后,在门口对他们撒的谎,自称听庭审员说了,举报茜茜的人是伊莲。恐怕他们已经生了疑,再加上丹虎这次搞出的阵仗,没准伊莲真会遭遇点小危机。
丹虎理理已经被孟惟打理好的头发,就着她举起来的手拿镜,左右看看,颇为满意,“所以你看,不是我对猴子跟蒋凯文翻脸无情,我正是因为有情有义,才把他们都捎上,不然他们就会被人怀疑,那—多不好啊,你说是不是?”
简直哭笑不得,让她夸也不是,批评也不是,她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是死是活,但丹虎在乎,最好全都倒大霉,不能武力解决,那就来点文化人的策略。
孟惟检查着他这头头发,还是有点卷,大约再洗过两次头,就会变得自然了。他们窝在沙发里,丹虎任由她抱着自己的脑袋仔细观察,嘱咐她:“下午我会去伊萨卡那边一趟,告诉他们我要退出,以后不会再跟他们一起了。今晚看阿婆的表演,你先去剧院,我可能会晚点到。”
她的心一紧,伊萨卡就是那回她在丹虎家见到的人,一个小团伙头目。这个街头团伙专在赌球赛马这些事上做手脚,他们需要丹虎在计算机上的能力,以增加胜率。搞钱是他们的第一目的,必要的时候也会牵涉到帮派的街头斗殴,丹虎上回落单过一次,被敌对方的人抓个正着。
想到黑帮片里的人要退出,一般都没有好下场,被揍一顿都是轻的,切手指头是固定流程。她不禁央求丹虎还是算了,还有半年他们就毕业了,回国溜了就得了。
丹虎不知道孟惟脑子里在放犯罪片,“我答应过你今后不再胡来,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他稍微解释了一下,今天费半天劲儿把辫子解了的原因——就是为了跟他们表明态度。当初这辫子也不是因为他臭美,特意花钱去理发店做的,而是他们的人专门给弄的统一风格,意思是认同他是组织的一份子。
他思忖道:“不过今天可能得费一番口舌,他们会怀疑我是不是要脱离组织,加入别的帮派。我也有做一点准备,好让他们放心。”
总的来说,丹虎非常乐观,凑到身旁的女孩面前,在她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你放心吧,我肯定会把这事儿办妥。”他知道孟惟不喜欢那些人做的事,只是不说而已,他何必让她心里扎着根刺呢。
孟惟勾过他的脖子,愁眉紧锁,如何能够安心,电影里的反派在领盒饭之前,都是这么乐观,对着大家伙儿说,我要回老家跟我的马子过日子了,然后一秒枪响……
跟他再三约定,下午五点半,不管结果是好是坏,都必须给她发消息,不然她就要报警了。
丹虎挪开她,起身做早饭去,嘴上说:“嗨,你可真够胡思乱想的,能有什么事呢。”其实心里爽得很,他喜欢这感觉,有人为自己牵肠挂肚。
这个周六晚上,是淑珍阿婆的汇报表演日。从9月到三月,大家统共学了有半年了。剧院特意布置出场地,专门用来给老年学员展示戏剧学习的成果。几乎每位学员都会让家人前来观看,就像小学生办文艺汇演,父母必须到场一样,他们不同在于,邀请来的可能是儿子孙子一大家子人。
淑珍阿婆的先生已经去世了很多年,一儿一女分别住在不同的城市,工作繁忙,驾车往来要花费不少时间,于是向阿婆表示,今晚他们都来不了,所以只有丹虎跟孟惟来看表演。
阿婆知道消息后并没有太难过,她很平和地表示,其实本来也不指望他们来。大女儿事业有成,在律所做律师,二儿子则发展得不如意,给报纸做不稳定的撰稿人。可是,无论是好还是不好,他们都一头扎进自己的生活,不会再回头,回到从小长大的中国城老饭店了,这也许是第二代华人家庭的规律。
老一辈开餐馆的华人家庭,经营的餐馆所面对的最终命运,大多以关门大吉做结尾,因为孩子们读过书,长了见识,都不想再重复父母过去的人生了。忙呀,他们天天忙着眼里的大事,工作,房子,车子,但在阿婆看,这些事跟他们夫妇俩从前围着后厨忙活,没有什么大差别。做菜并不低人一等。
我是被他俩甩在身后的人喽。哼,不过我也没有过得多可怜,我开茶餐厅,学演戏,给你们两个好孩子做饭,我过得可丰富了,是不是?
她们聊完后,阿婆进了后台准备行头,孟惟立即拿起手机,她得把家瑜阿武也喊来,给阿婆撑场子,人家一家四五口,他们怎么说也能凑到四个人。家瑜阿武在电话里表示,一句话的事儿,小菜一碟。
已经五点十分了,丹虎还没来,信息也没发一个,孟惟在剧院外的长椅上坐着,心里七上八下,没有一刻是轻松的。
也不知道他当初,怎么想到做这行来的,普通人游走在法律边缘,总会害怕吧,他不但不怕,还相当的自然。联想到很久以前,他说他进过少管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他又犯了什么事儿呢。
孟惟却不觉得须要警惕远离丹虎。因为他的行为是两面的,有善有恶,放着不管的话,未来可能成为一个坏人,坏到上法制新闻都有可能。但他既然肯为她改了,只要稍加引导,他就不会做不好的事了。
一定是有人把他带坏的!他妈妈去世得早,爸爸又不管他,不自己保护自己,如何能过活呢。孟惟宁可给他找一百个理由,也不会怪他本人行为不端。她知道自己的确偏袒他,偏到是非不明的地步了。
这时候来了个电话,她以为是丹虎,兴冲冲地接起来,才发现是茜茜。
“我通过了庭审,谢谢你了。”她的声音不像从前那么直来直去,几乎有些低沉。
“不用谢我,这是靠你自己。”孟惟在等电话,不想跟她聊太久。
“除了说谢谢,我……我想说……我恐怕真的误会你了。”茜茜想说“对不起”那三个字,事到临头却说不出口。她拉不下面子。
“没事,没关系。”能解除误会,到底是好事。
“你说过,伊莲是上传我们论文的人,我原来不信,但现在信了。上回听证会后,我跟她的关系就僵了,有人质疑她,她都不理人,被逼急了还吵过架。后来,我们大家伙都被上传了论文,除了她……总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搞成这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也太过头了。”茜茜从听证会走过一遭,此刻对别人的焦虑感同身受,她知道这事儿非常可怕,也就更不愿意再搭理伊莲。
孟惟心里一虚,这事儿算是她跟丹虎在不经意间,联手造出来的。人与人之间的怀疑就像苹果里的蛀虫,她只放入微小的一点,不多久,里面就自动蛀烂心子了,尤其在一个同伴之间,只讲快乐,不谈真心的小圈子里,虫蛀得更快。
茜茜还是没有把那句对不起说出口,但她说了更多的话,来代替这句,“你帮了我很多,教会我学习的方法,没有像别人一样敷衍我,我知道你可以直接帮我把论文写了,不必在我身上花时间,但你选择了一条对我真正有益的路。你也没有当我是笨蛋,还一直鼓励我。你对我的真心,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觉得,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
茜茜的话再度给孟惟增添无形的精神压力,对他人的愧疚跟自己真实内心之间的矛盾,压得她有点透不过气。
首先她确实把茜茜当成笨蛋……光是上次的西方艺术高贵论,就让她觉得,不行,跟这人聊不起来。其次,她选择给茜茜上课而不是直接代写,才是真正想要为自己减压,写论文很累,她宁愿上课。
她忽然想起丹虎的谬论,人只分,内人跟外人。
如果此刻夸大自己的真心,顺势接下对方的诚意,让她对茜茜说,我确实把你当成挚友,这也是一种虚伪。
她已经搞明白了,之前自己内心无法自洽的不是善良与邪恶之争,而是善良与虚伪。如果融入集体的代价是以虚伪的言行为敲门砖,换取群体中的欢迎,那么她已经全然放弃这件事了。她的内人是阿武,家瑜,阿婆,还有丹虎,他们都是她的内人,何必再去寻觅外人的虚幻喜爱。
孟惟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全然的善人,但至少诚实能让她减少虚伪之恶,她也不会要求丹虎达到难以实现的善,只要大体端正就好。
这样才能长长久久,过着安稳的日子,每日有朋友,有相聚,有一起生活的朝朝暮暮。
因此,孟惟拒绝了茜茜:“不用,我们不必做朋友。咱们之前有过契约,我已经完成了我的部分,对于你没有帮我完成的部分,我打算放弃讨要。现在我单方面宣布,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朋友对我来说,是能在一起吃便宜的东西,玩不花钱的游戏,共同分享打折券的人。我知道你不会想过我这样的生活,我也过不了你的生活。所以咱们没法儿做朋友。”
结束通话后,孟惟又在寒风中坐了一会儿,直至远方走来一个人影,轻浮地朝她吹了声口哨:“小妞,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她跑过去抱住丹虎,他以为孟惟要亲自己,矜持地把脸凑过去,结果她先把他的手拿从口袋里拽出来,细看一番,还好还好,十个手指头都在。
第36章 社区戏剧节
今晚的社区戏剧节中,阿婆的表演排在第三个节目。剧院的观众席位置已被坐满了,从一楼到顶楼,观众们拖家带口,携老扶幼,比平日开放时的剧场随意许多,甚至还能听到小婴儿跟幼童在大声咿咿呀呀,伴随几声哭闹,大人费尽心思压低声音,压低声音:“嘘,嘘,宝贝儿,现在不能说话。”
孟惟左边坐的的是家瑜跟阿武,右边是丹虎。大灯灭了,大家在黑暗中专心看剧,第一个节目是舞剧,刚上来,阿武就小声说:“万幸,今晚至少能有一个我看得明白的节目。要不是你请我们来,我在国外半辈子也不会进剧院,台词太复杂,听不懂……”
“动画片是动画片,莎士比亚是莎士比亚。而且,《瑞克和莫蒂》带中文字幕。”阿武凝神观察舞台,“哎,我现在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感知到了天性中的召唤,那就是——我觉得我能做演员,因为我长得蛮好看的,对不对,你们怎么想的?”
在剧院不能发出噪音,因此家瑜惯常的冷笑压低成了一道宛如反派头子的哼哼,多的就不说了,耽误她拍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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