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露出对忽鲁努的敌意,再露出马脚给人留下不合的证据,有心之人自会出手,杀人借刀。现在所有人都当晋王是被无辜陷害的,谁知道他才是真正的操刀人。
忽鲁努丢了性命,六皇子被禁足,简直是一石二鸟,不对,是三鸟,还有一块小石子弹在她脑壳上。
她还当晋王是个没人管没人顾的小可怜。
明笙端来食盒,轻手轻脚的放下便退出去了。撄宁心里敲着小鼓,手上却很实诚的捻了块绿豆糕:“所以那天的白狼皮,真是忽鲁努送的吗?”
宋谏之靠在椅背上,腿长的令人嫉妒不说,坐着也比撄宁高出小半个头。他背对着帐帘,日光透过浅白的帐皮投射进来,撄宁整个人都被拢在他身体的阴影中,只有上半张脸是迎着光的。
宋谏之眼力极好,少女脸上细软到几乎瞧不见的绒毛,他看得一清二楚。
“重要吗?”
“那我要是没站出来,你怎么办?”
“你不是滥好心吗?”宋谏之的口气里带着戏谑:“何况,林珲会好好‘护送’尸首到大理寺的,若有意外,大概就是有人意欲毁尸灭迹,被御林军活捉。”
所以今日御林军乌压压站了一片,独独没瞧见统领林珲。
他所有的后路都想好了,太能算了,吓人。撄宁连着塞了三块绿豆糕压惊,被噎住了,赶忙喝几口梅子酒。
原来她就是那个傻不愣登的出头鸟。
她上赶着给人当刀使,宋谏之看穿一切也不提示两句,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撄宁面色平静,桌下却冲着晋王那边的空气狠狠蹬了两脚。
这个心情是好不了了,除非今晚能上塌睡觉,不捆手捆脚的那种。
一炷香的功夫,撄宁气呼呼的喝完了整盅梅子酒,头都重了两分,她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到榻边,迎面扑倒在锦被上,耳朵却清醒的竖了起来,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
脚步声愈来愈近,好像就贴在耳边,她脊椎骨都麻了起来。
“起来。”宋谏之站在塌边俯视着她,要撵人的架势。
撄宁闷在被子里,装作没听见,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军师死了,不会影响我们与突厥交好吗?”
“他死有余辜,”宋谏之神色淡淡,好像说的不是条人命:“杀人偿命,突厥人不敢说什么。”
撄宁听到杀人偿命的时候,脑袋蹭在被褥上,歪头看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直说。”
他那么会算,哪能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脸色冷的都要掉冰碴子了,撄宁支支吾吾不敢开口,刚要奉承两句好话,宋谏之迅捷的俯下身,单膝抵在塌沿,修长的指头捏住她两颊软肉。
把撄宁捏成了圆嘟嘟闭不拢的鸭子嘴。
他这才惬意的浅笑一声,轻描淡写道:“不想说话就别说了,你这根舌头,本王留着下酒喝。”
第19章 十九
撄宁想要甩脱晋王的手,刚摇了下脑袋就察觉道他手上的力道又压重了两分。
“窝系道却略……”她含糊不清的求饶,细白的两根手指想扯少年的衣角,她这一手也是轻车熟路了,结果就差半个指头肚的距离时,宋谏之气定神闲的往后退了些。
他胳膊长手长的优势在此时尽显,单手捏着撄宁的脸,撄宁抻直了胳膊都挨不到他一下。
窝在塌边的雪貂慢悠悠的爬起来,在撄身后绕了两圈,圆溜溜的小黑眼睛里映着宋谏之的身影。
撄宁还在支支吾吾的求饶,可怜话都说不明白一句。
“谁给你的胆子放它上塌?”宋谏之说着放开了手,站直身,仿佛床上有什么招人嫌的东西。
撄宁哪里知道这个小东西什么时候上的塌,她哪里敢?她自己能不能上塌睡觉还在晋王一念之间呢。
“不是我,它自己上来的。”她回头瞥一眼被嫌弃的小雪貂,在自己的安危和微薄的良心迟疑地停顿了一息,最后还是觉得自己的安危更要紧些。
撄宁看着宋谏之冷淡的眼神,于是一边解释一边往前蹭。眼看他伸出了手,就猛的一下扑上前,死死抱住了他的大腿。
她拿出了幼时对付阿耶的赖皮本事,紧紧埋着头,把微红的双颊藏起来,生怕再遭殃。
“起来。”宋谏之开口道。
“我…我今日有些累,”大约是梅子酒喝多了,撄宁脑筋昏昏沉沉的转不动,好不容易憋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而且很害怕,多亏殿下在我身边给我壮胆……”
被人拿来当刀使,还不得不给他道歉,太跌份了,撄宁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狠狠给这个活阎王记了一笔,又给自己的优点簿上记下一条‘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撄小宁也是有容人忍事之量的。
等有朝一日她翻身做主人,哼。
宋谏之看她抱着自己的腿,埋着头不肯撒手,只露出个圆圆的头顶,蘑菇一样。
“别在这撒娇卖痴,起来。”他微微俯下身,贴着她耳朵一字一句道:“现在起来,本王不跟你计较,不然你猜一猜,让本王重复三遍话的人,是什么下场?”
撄宁哆嗦了下:“我不知道,不想知道。”
谁知道他说话算不算数,刚刚摆了自己一道,现在能信他才是蠢呢。撄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蛮横地往他身上贴,脑袋胡乱蹭两下,零散的碎发被蹭的炸了毛。
宋谏之神色微变,只见撄宁毛茸茸的脑袋就蹭在他腰腹,上半身贴着他,下半身贴着床榻,不光是只缩头乌龟,还是只没骨头的缩头乌龟。
少女鹅黄的绣衫和锦被纠缠在一起,像一池搅乱的春水。
宋谏之捏着她后颈要把人提起来,撄宁脖颈上还是一片红,熏蒟蒻香熏的,不碰还好,一碰那股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她缩得更厉害。
头顶碰着个什么东西,也顾不上寻思,只恨自己不能长在晋王身上。
宋谏之习武之人,不畏冷,穿的也单薄,那两层布料在眼下的情形中,聊胜于无,甚至能感受到少女清浅的呼吸。他脸色冷下来,强自按耐着撂出一句:“放开。”
宋谏之丹田中无端生起一股躁郁,好似伤口浇上盐水,分不清是疼多一点还是爽利多一点,脊椎骨都通过一阵酸麻。他那点拇指盖大小的耐心耗光了,紧咬着下颌,神色严肃的盯着那个圆脑袋,恨不得把她一脚踹开。
“我要在塌上睡。”撄宁小声说。
她不说话则已,一开口,言语间温热的气息隔着轻薄的布料扑在宋谏之大腿的肌肤上,叫他攥紧的左手都跟着微微颤抖,眸中闪过一线暗色。
少女简单挽住的发髻因为一番挣扎,已然散乱的攀在肩背上,泛着莹润的光。把人遮得严严实实,宋谏之看不间身下的光景,皮肤上却好像长了眼睛,把她一点轻微的动作都放大开来。
每一次轻浅的呼吸,就会牵动他无法疏解的躁郁。
撄宁还不肯罢休,不怕死的要抬头看他,后脑袋往上一抬,又碰上了那根劳什子的棍子。她挣扎着空出只手来往上摸索,想把这活阎王的凶器收起来,刚摸索两下,还在纳罕这凶器怎么这么奇怪,就被宋谏之抓住腕子拎了起来,想拎一只脱了水的小鱼。
撄宁犹自挣扎,两只手一齐使劲儿,把他指头掰开,可宋谏之指头跟铁钳似的,半分也没松动。
她泄了气,没骨头的往前一靠,贴在少年胸前,只余一截小腿搭在塌上。
宋谏之额边青筋突突直跳,气极反笑。
他自幼便是金尊玉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之骄子,宫墙里再多的心眼算计,都未在他身上讨得半分便宜,何曾受制于人?他眼下只想把这个小蠢货扒了皮狠狠抽一顿,再拿条麻绳仔细的捆成个粽子,叫她再也不能动弹分毫,只能睁着那双无辜的圆眼睛看他。
他让她生,她便能喘两口气,他叫她死,她也没法子。
他压抑着情绪,声音嘶哑道:“不知死活。”
这四个字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可撄宁吃醉了酒,平日里十分的机灵全倒了个干净,只剩下了呆愣愣的里子。
宋谏之恨得要杀人,刀片一样目光刮在她脸上,她要是清醒,就该捂着脖子消失在活阎王眼前,但她现在还无知无畏的耷拉着眼皮,一副下一秒就要睡着的模样。
“我要在塌上睡。”撄宁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宋谏之懒得同醉鬼讲道理,拎着她的腕子把人摔在塌上,看她舒服的蹭蹭被子,眼角因酔染上一抹胭色,有她这这个木头脸少见得媚,一头如瀑长发胡乱攒在身后,领口因为挣扎散到胸前,肩窝处的线条愈发明显,再往下就是一条令人遐想的弧度。
他下腹躁气未消,眼中含着凶煞,一身铁打的筋骨都是麻的。
左右人跑不了,等她睡醒了再算账也来得及。
宋谏之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无知无觉的猎物,转身走出了营帐。
撄宁眼皮子沉得睁不开,迷迷糊糊的扯了被子卷在身上,翻身把自己团成个圆滚滚的春卷,被周公叫走的前一秒,迟钝的脑袋里,有根弦忽然紧了一下。
‘那个活阎王不会生气了吧?’
可被窝里太舒服,下一刻,她就舒舒服服的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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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珲回到猎苑时,御林军已经把北山翻了个遍,却没找到其他蛛丝马迹。
副统领来营帐告知他离营着半天发生的事儿,林珲还未回应,帐外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是晋王。
“见过晋王殿下,”副统领见了个礼,极有眼力劲儿的开口道:“微臣先行告退。”
宋谏之点了下头,待这人出去把门口把守的御林军带走,才敛着眼和林珲对视一眼,在矮桌旁坐下。
林珲走进倒了盏热茶,放到晋王手边,压低声音道:“微臣在西直街外的陵山脚守了半天,果真探查到埋伏的一行人,二百余众,训练有素,与王爷说分毫不差。”
西直街是从北山猎苑回大理寺的必经之路,而陵山地形复杂,是燕京出了名的匪贼窝。
就是尸首被毁的罪名扣不到晋王身上,还能扣在无名山匪身上。
“明早就拔营回宫了,他忍不住的。”宋谏之长指搭在盏沿,腾腾热气熏红了玉白的指腹,他眯着眼,话锋一转突然道:“把那具尸首护好了,让叱利好好带回突厥领地。”
“是。”
林珲应道。
话毕,他轻轻叹了口气:“秦骁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秦骁当初死的惨烈。他们的战术并未出错,把突厥人打的溃不成军,营帐后撤二十里。
但忽鲁努使买通内贼,提前设好埋伏,上阵的两千精兵被全歼,秦骁是领将,被忽鲁努砍了脑袋缝上狼首,派信使送回燕军营帐。
那个叛徒查出来了,是活生生烧死的,晋王命人在火刑架旁围了一圈铁荆棘,没把他绑起来,反而任他在刑架上挣扎跑跳,碎肉缀在铁荆棘上,凄惨的嚎叫声回响在燕营,连他这般从军十数年,见过无数生死的人都听得心惊。
晋王却跟没事人一样,从始至终神色丝毫未变,林珲余光瞥见他冷漠的神情,好像那个人从被查出来的那一刻起,在他眼中就是一堆死肉。
忽鲁努是冲着晋王来的,他自己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没成想对手比他还疯。
林珲在猎苑见到忽鲁努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不能活着离开了。
他们这个晋王殿下,说心机深沉并不为过,偏偏又不把恶名藏着掖着。他初时看不明白,后来才想通,大约是不屑。世人知他恶名在外又能怎样?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他也懒得看别人脸色。
可不管怎么看,他们这群战场上杀下来的人是心甘情愿追随的。
不为旁的。皇亲国戚从军,向来就是刷威名蹭战功的,上了战场就是畏缩不前的花架子。只有晋王,任命当天,他打马从军前过,说——
“本王不问你们为何从戎,跟着本王,让你们活着回家。”
字字如斧,凿进在场之人的胸膛中。
第20章 二十
撄宁这一遭是结结实实吃醉了酒,再加上走远路累着了,一觉从晌午睡到第二日辰时,御林军在外面拔营的动静都没吵醒她。
宋谏之嫌弃她一身竘蒻草的怪味,干脆宿在新扎的营帐。
他晨起刚用完膳,崇德帝便派人召他过去。昨日纠缠了大半个时辰没个章法的事儿,不过一夜便有了定论,何其荒诞。
顶包的替死鬼是突厥使团中的一个随从,言道自己和忽鲁努有私仇,行猎时一路尾随,趁人不备将他射伤痛下杀手。
还没来得及审问,那人便咬自尽了,大约是怕受平白多受折磨,干脆一死了事。
一条人命而已,在高不可攀的权利面前,不过了了尘土。
宋谏之神色淡淡没有置喙,好像这桩事,他从始至终都置身事外一样。崇德帝知道他的性子,往好了说是懒得搭理,实诚点说就是看不上后面这些呜呜渣渣的伎俩。
崇德帝语气低沉,用带着叹息的语气唤他这个最小的儿子:“谏之啊,你那王妃,是个好的。朕原先只想着缓和文臣武将之间的隔阂,她的身份也算够得上你,才给你们二人指了婚,难为你没推拒,想来也是能理解朕的一份苦心。”
崇德帝话头说的是姜家撄宁,可从头到尾,约莫都没把她当个人来看。他轻飘飘的一道旨意,落在旁人身上足有万钧。
至于撄宁嫁到晋王府后命运如何,皇帝又哪里会在意,一个巩固皇权的物件,连他一点虚假的关怀都不值当。
被指婚的人是撄宁,受到恩赐嘉奖的是姜太傅。
皇权,向来如此。
他停顿一下,伸手轻拍在宋谏之的肩膀上:“前段时间你忙着冀州旱灾的事儿,没时间带姜家女回门省亲,这次回去可别耽搁了,姜太傅对他这个小女儿,颇为爱重。”
皇帝提点完宋谏之,便挥手示意他告退。
宋谏之掀开帘子往外走的时候,太子正好被个小黄门引进来,脸上阴沉沉的郁色在看见他之后不着痕迹的收敛起来,却也没有再装出那个温和慈爱的长兄模样。
两人擦肩而过,宋谏之眼皮都没掀一下,空气却仿佛拉紧了,能听到令人牙酸的咝咝声响,领路小黄门险些打了手里的物件。
御林军待着辎重先行开路。
宋谏之回去瞧见塌上那条鼓鼓囊囊的锦被,挥退要去喊人的明笙,坐到塌沿,双腿一绞架在塌上,皂色的长靴踩在锦被一角上,没有说话。
初春天寒,撄宁小半个头缩在被子里,只露出鼻子以上的好呼吸,两人就这么一趟一坐,呆了一炷香的功夫。
“别装了。”
宋谏之闭目养神,冷不丁冒出一句。
撄宁藏在被子下的嘴抿了抿,面上还是一派安详,睡得无知无觉似的。
“不敢睁眼?”宋谏之睁眼俯身,长指勾起她耳畔的一缕发丝,动作轻柔的给她别到耳后,露出那只胭红的耳朵和一截白皙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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