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大约是有些难听的,撄宁一说完,身边的侍从呼吸声都低到听不见,离她最近的那人还默不作声后退了半步,生怕血溅到他身上似的。
但说都说了,也不怕说到底,话说一半才最令人忌惮。
照她在泸溪行商的经验,平日碰上话说一半的人,简直要拿出一百个心眼来提防。
“你大胆!”
崇德帝不急不慢的开了口:“让她说完。”
撄宁咬了下唇,轻声道:“是吧,六皇子不愿担责任的,换成是我我也不愿。刀子没砍到自个身上,谁愿意去多管闲事呢?”
她明知道突厥侍从撒谎欺君,不也没站出来说出实情吗?要不是那块石头滚得忒快,她还在这犹豫着呢,是背后提醒一下晋王还是怎样,心中也没有章法。
不过她撄小宁虽然怂的像个鹌鹑,那也是个老实不昧良心的鹌鹑。
只见六皇子面古怪,目光慌乱无措的扫过皇帝,又扫过太子,强硬道:“我是不愿,那也是因为此事和我没有干系,倒是你,晋王妃,和晋王当真是夫妻同心啊,只怕你们姜家……”
“老六,切勿多言!”
太子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还是太子脑筋转得快啊,不过比我还差点。撄宁颇为自得的翘了尾巴,她姜家明面上还是太子党,本来她和晋王结为姻亲这件事,就够追随姜太傅的一众文臣举棋不定了,六皇子话一出口,直接戳破了太子维系已久的体面,简直是把人脸皮扒下来往地上扔。
要知道,当今皇上一手权衡之术用得不要太好。虽然立了储,但三皇子九皇子皆是重用,甚至入朝致仕都比太子早。
群臣多半也只能当墙头草,左顾右盼举棋不定,生怕行差踏错。
太子的位子看着光鲜,但也不过是化雪天徒步过河,如履薄冰罢了,只怕睡觉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叫什么?这叫玩鹰的被鹰给叨了。
太子还是一派泰然,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他看着撄宁,关切道:“九弟妹,本王知你担心九皇弟,但你放心,路上本王一定派人小心护送。”
“可是,但凡出一丁点儿意外……”
“退一万步说,若真的出了意外,不正是死无对证了吗?哪里会和晋王扯上关系?”叱利按捺不住,质问道。
撄宁垂下头,静默两息,又抬眸看向叱利,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瞪圆了,语气里带有一点藏不住的疑惑,问道:“流言蜚语也是杀人快刀,这个道理,稚子都明白,王子不懂吗?”
撄宁现在看上去委实算不得端庄体面。林间雾气重,她又走了那么久,额边一圈零散的碎发被打湿了,胡乱支棱着。还是一张没什么情绪的木头脸,但人长得好看,冷着脸那也是木头美人。
“稚子尚知编排打油诗来挤兑人,更何况大人呢?如果此事真是晋王所为,那他必然是获利者,可此事如果和晋王无关,各位谁能打包票说,此后再想起此事,想到凶手的时候不会对上晋王的脸?”
她真的有些烦皇家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手段,还不如晋王,他还算坏的坦坦荡荡。
这么想着,撄宁悄悄睇了宋谏之一眼。
那人微微扬着下巴,头顶一尊鎏金发冠,如墨的马尾散在脑后,深潭似的眼睛看着她,眸中一点清浅的笑意。撄宁皱着眉低下头,感觉不对,又匆匆抬眼看他一眼,果真瞥见了他微翘的唇角,半挑的剑眉,这是擎等着看热闹呢。
撄宁有些恼了,恨不得冲上去踹他一脚解气,她倒也不求晋王多么感恩戴德,但至少得表现出点谢意吧,比如日后不罚她饿肚子、膳食自由之类的。
反正不是像现在这样,满脸写着阴阳怪气。
在满苑寂静之中,崇德帝拢起长袖,示意道:“晋王妃言之有理,先近前来说话吧。”
撄宁踌躇着往前走了两步,看着眼前的两拨人,一拨是虎视眈眈的突厥使团,一拨是恨不得生吃了她的太子六皇子。
她犹豫一下,老老实实站到了宋谏之身边,还小心翼翼的往他身后挪了半步。
“怂包,现在知道往本王身后跑了?”
宋谏之斜睨她一眼,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你……”撄宁瞪他一眼,又发觉在场少说半数的人在盯着他们,没什么骨气的敛起目光,小声嘀咕:“就你厉害,行了吧。”
她不服气道:“我好在还帮了你呢。”
宋谏之轻笑一声,瞧了瞧撄宁好似霜打茄子似的架势,正对上她悄悄睇过来的眼神。她发丝还未干,因为低着头,脸颊上不怎么明显的婴儿肥也显眼了两份,白皙的面庞上嵌着两团粉,蜜桃一样。
撄宁气他这幅置身事外的模样,又不敢使性子,只是愣愣的补充道:“你本事大不害怕,可你早知道我胆子小的,我已经…已经很害怕了,你还要笑我。罢了,王爷天潢贵胄高高在上,哪里能明白我的小心翼翼呢?”
她一双眸子湿漉漉的,活像只淋了雨的小狗。
宋谏之唇角讥诮的笑意不由自主的平复了,心中松动两分,向来金身铁骨、神魔不惧的小王爷,哪里有过愧疚这种情绪,头一回心中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宋谏之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还未说话,就听有人唤自己。
“老九,你确定今日在右峰没见过忽鲁努?”崇德帝沉吟半晌,问道。
一众人惊疑不定的看着崇德帝,直觉今日之事还会生变。
六皇子还要说话,结果被太子一个眼神定在原地,他不忿的叹了口气。
“儿臣所言不假,除却今日晨起,并未见过他。至于指使旁人,御林军的调动由父皇全权做主,这猎苑里里外外人员走动,父皇一问便清楚。”宋谏之改了那副懒得解释的嘴脸,难得本分的回话。
“可你今日是一人独行,并无旁人能作证你的行程,其他人都是三两同行,”皇帝叹了口气,眉心打了个结,脸上是不易察觉的疲惫:“突厥使臣说他去取猎物。半炷香的功夫,忽鲁努便气断身亡,也只去过北山右峰。”
撄宁在人群中寻找昭华公主那一袭红裙,看见之后定定心,反手抹了抹手心的冷汗,开口道:“回禀父皇,儿臣在北山左峰,见过突厥军师。”
“你见过?”
崇德帝还没说话,六皇子和突厥王子先开了口,如炬的眼神射向她,齐齐质问道。
撄宁歪了歪头,呆愣愣的接了一句:“那我没见过?王子想让我见到还是没见到呢?”
“你!”叱利剑眉几乎皱成了倒八字:“你若胆敢说话,便是欺君罔上!”
“可是我没有,当然,我自己说话是什么说服力的。”撄宁眼神澄澈,她看向昭华公主,坚定道:“不只我见过,昭华公主也见过。”
崇德帝目光紧跟着看向五公主,询问:“昭华,你也见过忽鲁努?”
昭华公主没想到看个热闹,还能把自己扯进来。
她倒不认为晋王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可有仇人的热闹看,她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她上前一步行礼,犹豫道:“儿臣……”
刚要矢口否认,余光掠过姜撄宁,只见她默不作声的抬起衣袖闻了闻。
昭华心中一悚,自己身上那股蒟蒻草的刺鼻气味忽然有了解释,方才哪怕她矢口否认,姜撄宁也有据反驳,就算自己能言善辩撇清关系,可父皇擅猜忌,她很难不被怀疑是和幕后策划之人同谋。
这权利漩涡,她可不想搀合进去,独善其身,只有做到了‘独’,才能善其身。
昭华艰难的启唇道:“儿臣确实见过突厥军师,在左峰,儿臣正想着事后启奏父皇。”
“皇上,臣是受…咳……”那个作伪证的突厥侍从扑通跪倒在地,狠狠磕了两个头,满头污泥也顾上,慌张的要解释。
他还未说完,叱利果断的拔出腰刀,从身后切断了侍从的喉管,用力之猛,侍从的半截脖子被切断,鲜血顿时喷洒一地,溅的叱利右半张脸鲜红如地狱修罗。
撄宁吓得打了个嗝,一只白嫩的小手下意识揪住了宋谏之的衣袖。
宋谏之没回头,只屈起两根修长的手指,准确无误的敲在撄宁的手背上。
小气鬼,喝凉水。
撄宁收回手在背后明目张胆的瞪他。
晋王也算有点用处,这般杀气重的场面,只有他这个凶神恶煞的活阎王在才镇得住,平日里是仇人,眼下倒成护身符了,撄宁心里盘算着,不如干脆画两张他的小像随身揣着,就当辟邪了。
再想想自己鬼画符般的画功,算了,可以请师傅来画两张。
撄宁不由自主的飞速抬眸看他一眼,做贼心虚的抿抿嘴,又抬眸看他一眼。
第18章 十八
眼下的局面,已经不是一个混乱能形容得了了。
叱利单膝跪地道:“此人心术不正欺君罔上,小王自清门户,还请皇上见谅。”
崇德帝心中不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今日这出闹剧,他哪里看不明白,他看的太明白了 。但帝王的掌权之术,从来就不是黑白曲直无冤,而是党争制衡长治久安。
这案子审到最后,必然会有人推替死鬼出来,谁推出来的都无妨,只要断案结果忽鲁努不是皇亲所杀,面子上就说和的过去。
唯一的变数,就是他指给老九的这个小王妃。
看上去一副冷心冷肺八风不动的样子,没成想是个令人头疼的一根筋老实人。
“无妨,突厥的使臣,要杀要剐自然是你说了算。”
叱利:“既如此……”
“可是,哪怕这人所言是假,也没办法证明晋王殿下是清白的,”撄宁忖了片刻,侧首看着六皇子,开口道:“六皇子心中是这么想的吧?王子也是,在场的各位大约都是这么想的。”
她站在宋谏之边,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
突厥王子自然想匆匆了事,明面上脏水泼不成,到此为止还能在众人心中,最关键是在崇德帝心中留下疑问。赚钱的生意做不成,那就及时止损,做不亏本的生意。
他脸色难看得简直要杀人了,若撄宁没见过市面,必然是免不了害怕的。可这世上顶顶骇人的家伙就在她身边站着,那才是真的冷心冷肺杀人如麻,至于剩下的,再吓人,也就那样。
晋王的吓人之处,在于他有种无所顾忌的疯劲儿,拿他人性命博弈来取乐消遣,连自己是否入局都不在乎,没有牵挂和欲求,才能无往不利。这突厥王子有所图,就有了软骨头。
撄宁捏准了他的骨头,及时截断了话头,点明他那份见不得人的心思。
“那晋王妃有何高见?”叱利几乎是压着嗓子在说话了,攥着腰刀的右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
撄宁抿了下嘴,看一眼宋谏之,正对上他不闪不避的了然眼神,遂上前行礼道:“启禀父皇,儿臣今日离营前,恐林中虫蛇繁杂,特意在营帐中熏了蒟蒻香草,彼时晋王殿下也在帐中,里外侍卫随从皆可作证。”
崇德帝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蒟蒻草气味之重,近身的人必会沾染且长久不散。”撄宁费力的搬起晋王的左胳膊,一边说一边凑近了去嗅:“军师身上有无蒟蒻香,一闻便知。”
抱着的这条胳膊太重,晋王可真是一点不肯配合,撄宁抬眼看他,结果还被这个白眼狼凌冽的眼风剜了一下,明摆着的嫌弃。
她使了点力把人胳膊撂下,余光扫见晋王平整的衣袖,被自己拽成皱巴巴的酸菜,又心虚的给他抻抻衣角。
宋谏之懒得理她,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上前探查的御林军跪地禀告:“回禀皇上,军师身上确实嗅不出蒟蒻香。”
“好。好。”崇德帝连着重复了两个好,他按捺着怒气扫视全场,目光掠过太子的时候顿了一下,最后落在六皇子身上:“老六,此事与你有何关系?”
“父皇,儿臣冤枉。”六皇子脸色发白,干巴巴的辩白:“儿臣只是实话实说,九弟确实嫌疑重大,况且晋王妃不是说她见过突厥军师,那军师身上也该沾染蒟蒻香……”
原先一口一个“晋王”,现在倒改口叫九弟了。
“我与昭华公主见过突厥军师,但相距十余丈,并未近身。”撄宁饿得狠了,着急去用膳,不愿再和他一来一往的打机锋,便在心中掰着指头,抽丝剥茧的挨着分析:“左峰背阴处土色发黑,粘到鞋底很难甩脱,我观军师靴底沾有黑泥,也能证实儿臣所言不假;至于他的致命伤是在头部,胸前两箭并未致死——”
撄宁回头指了指瞧上去置身事外的晋王,面色古怪道:“他骑射多好,不用我说吧?”
她虽然不服气白眼狼这个人,但他的骑射水平,撄宁在心中掐出一点小指肚,她还是有那么一点佩服的,就一点。
撄宁说完,在场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绝。
崇德帝叹了口气,道:“老六,兄弟阋墙互相猜忌,朕对你太失望了。”
“父皇,父皇,儿臣有眼无珠被假象蒙蔽,但儿臣说的尽是实情绝无虚言。”六皇子体面也顾不上了,跪倒在地,任衣摆沾上尘泥,面色灰败,嘴唇翕动两下,到底没说出旁的话。
他不是不想供出太子和叱利,可叱利是突厥继承人,父皇只会轻拿轻放。至于太子,且不说父皇态度如何,他肯做太子马前卒就是为了争个爵位。
老九去年就封了晋王,他年长四岁却至今未未封,不知被多少人在背后蔑视奚落。
他傍上太子这颗大树就是为了在父皇面前争个脸,事到如今,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你即刻回府,静思己过。此案还是交由大理寺审理,”崇德帝捏捏眉心,继续道:“王子意下如何?”
叱利没想到被晋王妃摆了一道,只能息事宁人。
“全凭皇上做主。”
眼见皇帝回了自己的营帐,一众人三三两两如鸟兽状散去,叱利有心上前会会撄宁,可宋谏之投来冷冰冰的一瞥,他只得气恼的离开。
“明笙,去小厨房拿食盒来,多要两份糕点,有绿豆糕最好不过了,再提一盅梅子酒。”
撄宁自觉立了功,一回到营帐就叫明笙去拿吃食。
宋谏之跟在她身后,看她得意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青色,他讥诮道:“你脑袋怕也是绿豆馅的。”
撄宁方才腿都站麻了,大腿酥麻跟针扎一样,疼得她攒着气儿鼓着腮帮子,她扒拉着椅背勉强坐下,脚底连落地都不敢。
听到这话,她不服气的瞪着圆眼睛:“你聪明,你……你是打算好的?”
撄宁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些碎片,近到他没有下死手杀掉的婢女,远到开宴时他貌似随意的一句询问。
“还不算太蠢。”宋谏之坐到撄宁对面,右手虚虚握拳,指节扣在桌面上,示意她醒神。
“你从一开始就算好了?”撄宁这才寻思过来,酸麻的脚底窜上来一阵凉意,她天灵盖儿都跟着麻了一下。
初到猎苑,宋谏之问了林珲一句‘他怎么来了?’,当时太子就坐在他们身边的席位。忽鲁努手下婢女来送狼皮那天,她还以为晋王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现在想想,他哪里是怕惹事儿的主。
9/81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