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撄宁好像没察觉到凉飕飕的气氛,不管宋谏之的反应,也不理会他锋利的眼刀子。
反而动作麻利的一矮身,从人怀中灵活的钻出来。
站起身,拍拍短衫上的灰尘,转头就走。
第102章 一百零二
撄宁原本没打算气人的。
虽然对宋谏之刻意瞒着她行事颇有微词, 但她心里其实只有一点点生气,想着过来吓吓他炫耀一番就算了,见面说什么她都打好了腹稿。
那些从蛛丝马迹里分析出的真相先往后稍稍, 最要紧的是翘着尾巴得意的说上一句
——‘真当我是傻瓜, 我聪明得很呢。’
可等两人见了面, 宋谏之这些刻薄冷血的话抛出来, 她就真的被气到了。
每句话都像鱼刺, 在她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卡着。
分明再刻薄再难听的话宋谏之都讲过, 但她现在就是听不得了。
撄宁低着头, 手攥成了沙包, 恨不能当场变成刺猬扎他一身刺,叫宋谏之也尝尝这番滋味。
她即便想逃避, 也不得不面对自己心思的变化。
撄宁还可以继续躲, 像之前隐隐约约看到岔路口一样, 想不明白也没关系,不去想就好。
但她不愿意了。
昨天面对阿爹阿娘的时候, 她就在心中暗暗做好打算,以后再也不要做糊涂蛋了,哪怕在这个关头清醒, 要面对她无法预料的东西。
但这些后头再说, 当务之急是狠狠薅一把老虎胡须, 报复回来。
撄宁一面嘴上说着“再改嫁就难了”, 一面心跳的像在胸前抱了只兔子。
她恶向胆边生,咬咬牙, 才勉强维持着冷静将人推开, 没有脚底抹油当场开溜。
她镇定的矮身从宋谏之怀里钻出来,镇定的拍拍衣衫上的灰尘, 镇定的转身。
可惜,撄宁刚抬脚走了没两步,后衣领就被人薅住了。
“怎么?”撄宁停下脚步,语气冷静:“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衣领卡着撄宁的脖子,想转身都转不大回去,瞧着比被薅着后颈皮的猫儿强不了多少。她心里慌得直打鼓,面上却强撑着。
宋谏之手上微微用力,撄宁就往后趔趄了两步,好不容易逃出的距离,最后一屁股坐到泥炕上,又回到了原地。
大约是这套动作太行云流水了,显得好像她屁股上挂着秤砣,迫不及待要落座一样。
太丢人了。
撄宁心中悲愤流泪,表情却看不出什么。
“没什么要交代的,我们撄宁如此聪明,哪里用我担心?”
宋谏之那张俊脸分明毫无表情,眉毛却轻轻挑了一下,漂亮的桃花眼睨着她,眸色暗沉沉的。
他鲜少叫撄宁的名字,除却误以为她身患疫疾那次,剩下的几次都在床榻上,要开始折磨人的时候才会这么叫。
如今的场合,他又叫名字又夸她的,反倒令人心慌的厉害。
撄宁脊梁骨直打颤,在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儿:“还,还行吧。”
说完就立马把嘴抿成直线。
今天,宋谏之就算再吓唬自己,她撄小宁也要当个有骨气的人!
“既然来了这一趟,不如同我说说,你相中的改嫁之人是谁?徐彦珩?还是姜太傅婚前为你相看的赵尚书之子?”
他说的分明是问句,语气却平稳得很,像绷紧拉满的弦。
撄宁有点傻眼了,劳什子的赵尚书之子,她压根不认得。但她赶鸭子上架到现在,总不好轻易露了怯。
她抬手拍了拍宋谏之肩头,唇角扯出个僵硬的弧度。故作轻松道:“当务之急是助你走出困局,至于改嫁的人……等你出狱就能亲眼见到啦。”
她说到最后,尾音都跟着发颤。
身为怂包,这辈子最大的胆量都用在摸老虎屁股上了。
“是吗?”
宋谏之语气轻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因为低着头,纤长的眼睫打下层薄薄的阴影,那双紧锁着撄宁的眼眸,倒映出她强装镇定实则紧张到干吞口水的笑脸。
撄宁被鸟叼了舌头,半晌说不出附和的话,想干巴巴的点头,又察觉到了他那只摩挲在自己后颈上的手。
当下是动也不敢动,紧张的差点对眼。
“嗯?”宋谏之灼热的呼吸乱糟糟扑在她耳边:“什么时候开始打算的?在泸州的时候就想好了?”
撄宁紧张得要命,脖颈那块娇嫩的肌肤被他摩挲得发痒,耳朵也遭这罪。她开口刚要辩解两句,就因为后颈又麻又痒的触感,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变调的哼。
“嗯……”
听着像是承认了。
话音刚落,她耳畔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宋谏之缓缓直起身,面对她,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
他本就生着世无其二的好颜色,只是平日戾气太盛,叫人不敢直视。如今脸色不正常的苍白,衬得薄唇愈发红润,倒添了两分艳色。
只是这艳,恐怕是艳鬼的艳。
“何必费事?撄宁看上了谁,同我说,我把他剥干净了,送你榻上,如何?”
宋谏之一字一句道。
“剥干净了”这几个字,好似被他含在齿间咬碎了。
不知说的是外衣,还是皮肉。
撄宁只觉他的话像极了软刀子,贴着自己耳畔的肌肤划过去,令她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心里直发毛。
她在宋谏之身边养出的警觉已经在哐哐砸门了,再不顺毛捋两把,倒霉的就是她自己。
撄宁有心想圆场,奈何太过紧张,话秃噜的比脑子快:“也没有这么着急……”
完了。
话刚说完,撄宁就认命的闭上了眼。就这样她还不忘乱中救一把,直愣愣的扬起头贴上宋谏之嘴唇。
莽撞至极的一个吻。
趁着宋谏之被她的牙磕了嘴唇,她一扭身子就往外跑。
只是撄宁忘记了,自己后脖颈还被他掐在手里。
宋谏之指尖用力,捏得她脊梁骨都软成一滩烂泥。
他空着的手迅速擒住她一双腕子,勉到身后狠狠往上一带,她整个人便入落入猎网的兔子,再怎么折腾也藏不住脆弱的肚皮。
两人额头相抵,几乎是撞到一块儿去的。
他开口虽是商量的语气,但眼神冷的像冰刀子,神情也阴鸷得可怕。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不然还是等到一年期满吧?有人问起来也体面些,不然旁人怕是要疑心你在外面有奸夫了,如此迫不及待要和离。”
两人靠得极紧,只隔着纸张厚薄的距离,宋谏之的气息从撄宁面前略过,带来一阵痒意,惹得她眨了眨眼。
宋谏之瞧着忒不正常了,说暴戾,不全是,越是这样压抑着越叫人心慌。
撄宁这下是真的害怕了,脊背不受控制的弯成虾子,骨气也被尽数抽走。
她磕磕巴巴的开了口:“哪来的奸夫,你是不是癔症了……不要胡说八道。”
宋谏之薄利的唇线抿平了,阴森森道:“我胡说八道?不都是你说的吗?”
“你别装糊涂。”撄宁乌溜溜的杏眼瞪圆了,理不直气也壮的指责。
宋谏之没有说话,目光紧紧锁在少女脸上,带着将人心思剖白的锐利。
他知道面前人的心思,但心头的恶念却控制不住的翻腾。
教也教不乖。
关起来就好了,让谁都见不到她。
哭、笑、闹,只能面对他一个人,只有他能见到。
被理智勉强压住的恶念气势汹汹的反扑过来,烦躁暴戾到令他指尖发麻。
撄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知道把老虎薅急眼了,再不哄,面前这尊活阎王恐怕要吃人。
她想把胳膊抽出来,奈何宋谏之那双手硬的跟铁钳似的。
她使出吃奶的劲儿,姿势从坐着到跪直起身,也抽不出半分来。
人倒是在挣扎中,比宋谏之高出半个头了。
她噘着嘴,丢脸的承认:“好嘛好嘛,我不应该故意气你,你别吓唬我,我害怕……”
这就害怕了?
宋谏之对上她那双黑葡萄似的,一下便能看到底的清澈眼睛,心底不可遏制闪过冷血的念头。
只要他想。
可以抹去她存活的全部痕迹,让她在毫无风声的消失在人前,整个燕京,没有人敢再谈起她。
更不会有人知道,她就被藏在只有他能去的地方。
日复一日,只能等待他。
只要他想。
宋谏之轻轻叹了口气,全身的骨头都因为这个念头战栗起来。
他看着眼前人,心头涌出一点畸形的怜爱。
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呢,你这就害怕了?
“你先故意瞒着我的,我都没生气,你怎么这么小气。”撄宁鼓着张脏兮兮的花脸,不满的低头磕上他额头。
没人知道,她掩在灰尘下的面皮已经熟透了。
她心底生出些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挫败感,憋了又憋,还是没忍住,诚实的开了口。
“你去找过我阿兄了,对吧?我阿兄是个老实头儿,不会什么花里胡哨的手段,你让他把我留住,他就只能想到叫人把我捆起来,放在家里看住了。与他平日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我就是再傻也能看出不对劲。”
“而且,你前一晚还来找过我……”
“我这么聪明,肯定能猜到啊。可是我来找你,你又冷言冷语的刺我,千年的王八也忍不了这份气。”
撄宁气咻咻的告完小状,然后拿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架势,“哐”一下,又磕上宋谏之额头。
“换成以前,我肯定不会生气。”她把话头顿了顿,挤出一声小兽似的哼:“但是我觉得,我应该还挺在意你的。”
牢房光线昏暗,两人偎在角落里。
只有撄宁的眼中,藏了一点赤诚直白的光,亮亮的望进宋谏之心里。
他心底的恶念像是被迎头狠狠扇了一耳光,顿时偃旗息鼓,不再露头了。
撄宁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小鹿汲水一般贴上了宋谏之的唇,失了序的呼吸混着激烈的心跳声,在目光流转间酝酿出暧昧的滋味。
要往后撤时,她眼珠一转,干脆的张开嘴,在宋谏之下唇烙了个明晃晃的牙印。
小小的泄完私愤,撄宁心里舒坦多了。
宋谏之手劲松了些,她顺势抽回手,身子也往后撤,理直气壮地倚在宋谏之胳膊上。
“分明就是你理亏,还想吓唬我……”
撄宁话说到一半,在面前人专注的目光下,后知后觉的生出一点羞涩:“不过我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你计较啦。”
她知道面前这块货有多不讲道理,霸道到连她和明笙咬耳朵都要管。
恐怕是被她气狠了。
撄宁心里有数得很,面前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坡下驴’的机会,她先开口,轻飘飘的揭过去。
他还得谢谢自己大度呢。
她看着宋谏之垂下眼,满心以为他是愧疚了,正要开口安慰一番。
圈在她身后的手臂猛然往前一揽,她反应不及,被带着往前倒,整个人都贴在了宋谏之身上。
刚刚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又消失了,近到鼻尖相抵,眨眼时睫毛都要接在一起。
险些忘了,面前这人没有羞愧心的。
撄宁被唬了一下,不小心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她恼羞成怒的抬手,啪啪拍在宋谏之肩膀上:“你干什么!又吓唬我!”
宋谏之掀眼凝视着她的双眸,终于舍得开了尊口,不像方才压抑着怒意,但也看不出笑模样:“哪里吓你了?”
他瞳孔中隐隐透着琥珀色的光,专注地落在她面上。
撄宁原先还试图从他脸上刮出点心虚的破绽来,可瞧着瞧着,思绪就跑偏了。
只觉得他长得真好看,线条利落,眉眼漂亮,肤色也白,比刚出锅的白皮馒头还都白,眉骨眼窝分明,带着笑意时像春水融冰,就连鼻梁的弧度都像拿尺比着画出来的。
女娲捏他的时候,应该费了不少心思吧。
撄宁无形间被他的眼神所捕获,骨头发软脑袋发昏,半晌才从一锅浆糊里拽出丝清醒的神思。
她收着下巴,板着脸,强装着镇定,耳朵却添了一抹火烧云的红。
她结结巴巴的开口:“反正,反正就是吓我了。”
说完,果断的扭头看向旁边,好藏住自己飘忽的眼神。
色字头上一把刀,撄宁,你可不能着了道!
“知道我喜欢吓唬你,怎么还送上门了呢?”
宋谏之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花猫脸扭回来,他仰头看向她,迫使她再次掉进自己的视线中。
分明是谦卑的姿态,一句话却抛了八百个圈套,擎等着人上钩。
多说多错,撄宁乖觉的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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