撄宁看上的这间铺子还不算大,租金却高得离谱,不知这条街上有几家商铺能赚回租金来?
也难怪,生意好到掌柜脚不离地的早点铺子,也只能挤在两丈宽的窄铺里。
这赁贴,寻常人可拿不起,恐怕生意没做成,还要赔个底儿掉。
何其残酷。
西直街。
商铺门口贴着偌大一张租赁告示,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店宅务的人就坐在门口长凳上,他见撄宁又来,紧紧拧起了眉头,不耐烦道:“这位姑娘,不是我为难你,你想拿赁贴就得签五年的契书,五千七百两,一两都不能少。你要是出不起这银子,就算了吧。”
撄宁眨巴眨巴眼,余光瞥到街角的人影,眼睛发亮,干脆道:“五年起租可以,但租金得照我说的来,两千一百五十两,一分都不能再多了。”
那汉子闻言挥了挥手中的汗巾,驱赶道:“去去去,别跟老子耍贫嘴,你就是天仙下凡也没用。”
“我是为太子办事的,你想好再回答我。”
短短几字,撄宁扔的掷地有声。
反正自己前脚把商铺租下来,跟踪她的人就得过来挨着搜一遍。
太子的人亲自‘巡查’过,店宅务的人还敢质疑不成?
这间铺子,命中注定要写上她撄小宁的大名!
走正道,人家要拿她当冤大头宰。
那她就只能走歪路了。
第104章 一百零四
赵吉在店宅务呆了这两年, 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女子经商的有,上来就讲价的有, 聪明会借势的也有, 集三者于一身的, 确实只有眼前这位。
但他也不是被唬大的, 闻言只是诧异了一瞬, 除了多余掀掀眼皮, 多看面前的小娘子两眼, 半点重视都瞧不出来。
见面前人神色认真的望着自己, 他敷衍的冲着街对面铺子努努嘴,哼笑一声道:“姑娘可别说笑了, 做生意就讲个公平诚信, 您满街上打听打听去, 就您提的价儿,半间铺子都租不下来。且不说我有没有本事给您缓下价来, 即便我有这个本事,今儿应了您,其他铺子如何商榷?”
赵吉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继续道:“况且, 我和您说的那位贵人可搭不上关系, 您跟我说不着。”
他虽然一口一个‘您’, 但话里是明晃晃的慢待意味。
若是晋王殿下在此,恐怕早已拔剑相向了。不过撄宁初入商道, 年轻、莽撞、没人脉, 除了灵活的脑袋,就靠那副不骄不躁的宽厚性子。
被慢待是常事, 她并未挂心。只暗暗鼓了鼓腮帮子,没有同他争辩,反而笑眯眯地问:“那照您看,我该跟谁商议呢?”
俩人初次见面,赵吉便亮明了身份,他是店宅务的专知官,掌的就是租赁的营生。方才这话不过是晾出态度来,倒是被撄宁的反问噎住了。
他见撄宁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最后那点耐心也耗尽了,微俯着身看向面前两位姑娘,直言道:“得了,我没功夫跟小娘们儿打哑谜。你要真是给太子办事的,头一回见面为何不讲?短短两日就摇身一变成太子的人了?凭你红口白牙一翻,老子就得信,你的嘴皮子功夫这么值钱?”
说到最后,他眼里透着莫名的打量。那眼神落在身上,是如毒蛇一般,叫人觉得湿滑不适。
撄宁没听出赵吉的言外之意,单论这番露骨难听的话,并不能激怒她,而且,她本也没觉得两句话就能将人说服。
撄宁微微敛着眼,乌溜溜的眸子在长睫掩护下转了小半圈,短暂扫过街尾假意闲聊的二人。
她下定了决心,贝齿在唇边留下一痕,难为情道:“话赶话说到了这儿,我也不好继续瞒您了。初次见面,实在不是我有意隐瞒,只是我家主子近日……繁事缠身,我代为行事,总比直接找亲信要好,不给主子招眼。”
对不住,对不住。
撄宁在心中默默给太子点了三根香。
短短半个月,他也是当了自己两回口头上的‘主子’了。
真是……真是个顶顶好的天生背锅王八呀。
“但您也瞧见了,我不大会办事,就连方才的话,也是旁人一字一句教了我才会说的。”
果然,骗人的事儿,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撄宁上前半步,先看了赵吉一眼,随后眼神撇向街尾,轻声道:“主子觉得我办事不利索,特意派人来盯着呢,生怕出什么岔子,不信您可以去问。”
她见赵吉视线飞速扫过街尾,又飞速收回来,知道事情已然在自己预料之中了,不由得在心中给自己鼓了鼓掌,勉强将涌到嗓子眼儿的笑咽下去。
“最近京中风言风语甚多,我们想拿赁贴,也不好直接从店宅务那边走不是?原可以直接办的事儿,现在也只能兜个大圈子……”
撄宁适时的轻叹口气,眉心微蹙,在伪装出的持重可靠模样外,又添了点儿为难。
赵吉重新打量起面前人,眼中是遮掩不住的怀疑,但总好过一开始那副连眼皮都懒得撩的轻蔑。
“你倒是会编,我也能去请俩托儿来,剩下的随口胡诌便是。”
撄宁闻言垂下了脑袋,伸手从袖中摸出一物。她侧过身子手腕一翻,刻意调整成街尾二人能看出动作有异,却瞧不出她手中之物的角度。
她心中暗暗认同了赵吉的话,说的真是没错。她可不就是开局一张嘴,剩下全靠胡诌吗?
不过想归想,说归说:“您不信我也正常,只是,这令牌……做不得假吧?”
赵吉再没见过世面,也能瞧出那令牌是皇家的东西,莫说旁的,就是这巴掌大的金块,三五个商铺都能租下来,实在没必要因为这几千两银子扯皮。
他心中已然信了八分,是以没敢上手去摸那令牌,只是用眼细细描摹了一遍。
“只有这个?”
“这算不得什么证明,”撄宁拿着令牌的手心冒了汗,生怕这厮上手把令牌翻过来,那朱描刀刻的‘晋王’二字可藏不住。
她紧张到心头怦怦敲着小鼓,面上却愈发沉稳:“我跟您透个底,这令牌…上头交代过了,不能轻易示于人前。但我办事拙,长了副没法让人信服的模样,又实在想不出自证的法子,才想起它来。等会儿咱敲定了赁贴,那两位肯定要来相看,您可别给我说漏了。”
闻言,赵吉看向她的眼神变了变,像打量一只待宰的肥羔羊,琢磨着从哪儿片下块儿肉来。
“那租金便找你说的来,只是……”
他话未说完,就被撄宁迅速截断了。
“哦对了,上次咱虽未谈成,但我也被主子提去问询了一番,劈头盖脸的挨了好一顿骂。”
撄宁深知自己一双杏眼,若是瞪圆了,便天真得显眼,说机灵也机灵,但怎么看都不是老油子的对手。
所以她说话时一直微敛着眼,硬是给自己挤出了一双凤眼,可怜眼皮险些抽筋。
赵吉一听这话,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店宅务归在太子名下,油水可没少捞。上头虽定了价过了明目,但层层盘剥下来,至少得涨五成。
约定俗成的东西,大家心中都有数便是,可真摆到明面上,捅到太子面前,那就是两码事了。
赵吉心中发慌,喉咙咽了又咽,偏面前之人是给太子办事的,他也开罪不起,一时间竟噎住了。
撄宁用眼尾余光瞄着他的脸色,从红到青再到绿,精彩程度堪比大染坊。
她这才不紧不慢的开了口:“不过您放心,我没提您定的价儿,只说自己心中犹豫。您手上松快松快不难为我,我必然也不会干难为您的事儿,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她也是一口一个“您”,二人的角色却对调了。
赵吉脸色变了又变,此时他已顾不上判断对方身份的真伪,满心只想着该如何应对当下的局面。
僵持良久,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开口道:“小人有眼无珠,姑娘切莫同我一般见识。”
说着,他抬手干脆的往自个儿脸上扇了两下,陪着笑解释:“实在是职责在身,许多事情小人做不得主……”
他还想再解释,对面的人却抬了抬下巴,示意向案上的赁贴:“无妨,您松松手我也松松手,大家都好过。我今日是带着银票来的,赁贴可以定了吗?”
分明还是那张冷美人的皮子,赵吉却不敢再慢待了,更妄谈心生揶揄。
他连连点头:“是,是,我这就拟定予您。”
“您得拟两份,一份是依着我说的,另一份是依着店宅务定的价,这样,咱明面上私底下都有交代。”
撄宁一边眼皮隐隐跳了起来,她下意识伸手摁住,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乱跳的是主财的左眼皮,于是麻利儿的松开手。
撄小宁啊撄小宁,老天爷要让你发财,真是拦都拦不住。
她心底生出了一点甜蜜的苦恼,嘴角翘了翘,又在赵吉抬头时迅速抿平了。
赵吉面露犹豫:“可…我将那份留在店宅务呢?”
“自然不招眼的那份。”撄宁理所当然道:“我刚才不是同您讲了?等下那两人要来查,您可得给他们两千一百五十两的这份赁贴。”
“这中间可差了两千多两,小人不好交代啊……”
赵吉皱着眉头,只觉自己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了。
“那就得您来想法子了,毕竟我和店宅务搭不上关系。”
撄宁皮笑肉不笑的眯起眼。
她虽不记仇,但可以以牙还牙的机会送到眼前来,也不会白白扔掉。
最后,赵吉还是哭丧着脸拟了两份赁贴,分作四张。店宅务的红章早早便盖好了,填好行文便即日生效,租方是明笙留的名儿。
撄宁优哉游哉的收好其中两张和银匙,毫不肉疼的把银票拍到桌上,两千一百五十两,一分不差、一分不多。
随后连招呼都懒得同人打了,抬脚便走。
不过刚走出两步,她脑中的弦忽然紧了紧,退回来冲着垂头丧气的专知官扯出个笑脸。
赵吉眼下一见她笑就发怵,心中警惕顿起,连叹到一半的气都停住了。
“对了,咱说好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可别给我说漏嘴,不然我肯定要受罚的。”
撄宁故作姿态摇了摇头:“我们府上那位,脾气不大好。我一介弱女子,别说挨罚了,就是吓都受不得,要是说了些不该说的您可不能怪我。”
她前半句说的格外真心。
赵吉却心梗的说不出话,只能扯出个扭曲的笑脸,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俩字。
“当然。”
然后目送着人离开。
果然,那姑娘走后不消半刻钟,守在街尾的两人便过来同他寻了赁贴,又反复盘问她给赵吉看了什么。
赵吉早已想好了说辞,问他三五遍也只说是银票,不知那俩人信与不信,但收过赁贴便也离开了。
南街。
“小姐,小姐……”
明笙转弯时正好瞄到那俩盯梢的人去了商铺,她神色焦急的拉住撄宁:“那二人真去了,怎么办呀……如此行事风险太大了……”
她方才便听得心惊,偏又不好扯自家小姐后腿,只能当个满肚子话说不出来的锯嘴葫芦。
明笙急得不行,撄宁却喜上眉梢,闻言她停下脚步,从左袖口掏出一物,问:“这是什么?”
“赁贴。”
明笙看不懂自家小姐是何意,神色怔怔的回应道。
撄宁又从右袖口摸出一物:“这又是什么?”
“银匙。”
“这不就得啦。”
一直被钓的鱼儿也学会了给旁人放钩子:“那俩盯梢的,十有八九不知商铺租金几何,况且,即便他们知晓,赁贴已经在我手中了,店宅务还能不认账不成?这个关头,他们可不敢闹事。”
撄宁取出那张五千余两的假赁贴,交给明笙。剩下的东西她一并塞进前襟,豪气的拍了拍小胸脯。
这可是两千多两银子呢。
她其实大可以将价压得更低,左右借了太子的名头,即便只给一百两过过名目也使得。
但撄宁是打算正儿八经做生意的,她还打算借机将店宅务这群民蠹一并摊到面上,该花的钱得花。这两千多两,就是她对比过燕京两年前的商铺租金,划了差不多的银两。
“这张赁贴,让十一捎给宋谏之,他明白什么意思。”
因为太子的眼线一直盯着撄宁,所以自打那天去了回大狱,她和宋谏之便再没见过。
撄宁近两日也琢磨过味儿来了,宋谏之那番连敲带打的话,演戏痕迹未免太过明显了。兜兜转转半天,她还是待在黑心鬼网兜里。
哼。
反正那厮心眼比马蜂窝还多,她半点儿都不担心。
半点,都,不!
撄宁心头无数念头闪过。她暗暗使完脾气,头一甩,雄邹邹气昂昂的往前走。
解决完这一茬,主仆俩又溜溜达达的买了不少吃食,直到四只手都拎满,才收获满满的回了府。
——
在朝廷的暗流涌动中,小半个月过去了。
京中谣言一事尚未明朗,大理寺卿倒是被崇德帝单独召见了两回;至于晋王究竟因何下狱,朝中无人敢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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