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
方才香囊的那一幕,刺得燕贺眼睛疼如火烙。
燕贺伸出手,雨珠在他掌心汇聚又流下,蜿蜒滴答。
天地寂寥,一种难言的啮骨蚀心的疼感从心中来,如千万只箭穿心而过,向四肢百骸处涌去。
燕贺惯于忍痛,以至于疼到麻木时,这一份疼感很快从心上滑过,如雨过无痕。
在离开猎场前,他说过会与谢玉升很快见面的。
现在他想,这一次分离后,下一次,恐怕就是最后一面了。
客栈里的一处厢房,昏黄的烛光亮了起来。
秦瑶坐在床榻边,脱下潮湿的外衫,听到开门声,见彩屏儿捧着水盆进来了。
她走上去,问:“我夫君呢?”
彩屏儿将水盆放在桌上,拧干了潮巾,道:“老爷说今晚他睡隔壁厢房,夫人一个人睡。”
“我一个人睡?”秦瑶接过热巾擦脸,不解地问,“为什么啊?”
彩屏凑到秦瑶耳边道:“奴婢也不知道,陛下就是这么说的,好像是他夜里要看折子,怕打扰到娘娘,就说要独自睡一间了。”
秦瑶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明明和她睡一间屋子,谢玉升也可以看折子啊。
而且秦瑶是那种一沾枕头就睡的体质,睡着了就别想轻易将她叫醒,就算他亮着灯,也打扰她不到哪里去。
这实在古怪得很。
秦瑶又想到昨夜谢玉升执意要睡地下,才开始不想和她同榻,不由生出几分猜测,谢玉升是不是在有意避着她?
不管了。
秦瑶放下潮巾,准备出门去隔壁屋子问问他。
然而她才推开门,恰好左手边楼梯上,也上来两个男人。
秦瑶瞳孔一缩,认出来那两个人就是之前在北地时,与秦瑶同住一个客栈的胡人。
他们竟然也跟着来到了齐州城。
秦瑶吓了一跳,侧过身子,藏到柱子后,躲过了那二人投来的目光。
等那二人消失不见了,秦瑶才敢从柱子后面出来,心砰砰乱跳。
她也不顾不上心里疑惑了,当务之急是赶紧到谢玉升面前,将这件事说给他听。
直觉告诉秦瑶,那几个胡人绝对不简单。
秦瑶站在梨花木门前,抬起手轻轻敲了下门,“笃笃”的一声,开门的是一个侍卫。
秦瑶透过他肩膀往里看去,见屋子里烛光昏黄,里面还着其他几个人,似乎是在和谢玉升谈事情。
秦瑶欲进去,被侍卫拦下,道:“娘娘,陛下说了,您不能进去,他在和人谈军情。”
秦瑶道:“我也不能进去?”
小侍卫面露为难,“不能,陛下特意嘱托过小的。您要是实在有事,可以让小人待转一句话给陛下。”
秦瑶看着小侍卫讪讪的笑容,也不想为难他了,道:“好吧,那我不打扰陛下了。”
她有点失落地转身,看到周围走廊上侍卫们朝她弯腰行礼,也安心了不少。
她安慰自己不要害怕,回到自己的屋子。
夜色已深,明早还要上路,秦瑶很快上了榻。
然而这床的床板却硬得很,硌得她脊背疼。
秦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盯着床顶黑黢黢的帐子发呆。
雨声淅沥,犹如更漏,暗夜呈现一种更深邃的宁静。
在这般寂静的环境里,秦瑶好像出现了幻听。
说话的是一个年长的老人,声音沙哑:“我以为,燕世子此举实在冒失,不该一听少将军的要求,就带兵来支援。”
秦瑶转了转眼珠,又听了一会,确定不是自己的幻听,而是从隔壁墙传来的说话声。
这墙并不能隔声。
秦瑶索性爬起身,耳朵贴着冰冷的墙壁,仔细去听那边的交谈。
那边起初还在高谈阔论,可说着说着,声音渐渐的小了下去,只能听到O@的细微动静。
又一会儿,连那点动静都听不到了。
秦瑶怀疑那几人已经谈完事情了,手拍了拍墙壁,道:“夫君。”
“夫君,你听得到吗?”
墙那头的客房里,被连夜叫来的当地几个官员,正在整理衣着,准备起身,听到这一声,停下了起身的动作,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疑惑哪来的声音。
“夫君,你在吗?”
“夫君,夫君,夫君,是我啊,你听到,能回我一句吗?”
这下众人总算弄清了声音的来源,正是来自不远处的一道墙壁。
“夫君――”
那边的人听不到回话声,声音沮丧,小了下去。
众人以为这就完了,谁知那道娇俏的女声又响了起来:“夫君,我是你的瑶瑶啊,你忙完事情了吗,外面好像打雷了,我好怕,你过来陪我睡吗?夫君。”
众人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屋外面根本没有雷声啊。
而这道女声说她叫“瑶瑶”,岂非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几人转头,看向坐在案后的皇帝。
他正在收拾桌上的信件,眼睫垂覆,神情平静。
墙壁之后的女子又道:“好吧,你忙事情吧,我不吵你了,夫君好梦哦。”
这句话说完,屋子里重归寂静。
屋里人为无意中撞见这一幕,暗自捏了一把汗,同时心生感慨,原来帝后二人私下是这么相处的。
这几人都是齐州一带的官员,没见过皇后娘娘的玉容,也不知帝后平常的相处样子。
谢玉升终于收拾完了密函,道:“诸位出去吧。”
众人应诺,一个接一个行完礼后,往外头走去。
谢玉升坐在案后,就着烛火的光亮,看向那一道墙壁。
事情议完了,谢玉升却还不想去隔壁。
还是那个缘由,他不知道秦瑶对他是何感情,做不到像以前一样理所当然地和秦瑶相处。
燕贺已经离开齐州城了,就算谢玉升和秦瑶今晚分房睡,也不会被有心人知道。
谢玉升手撑着额头,叹了口气,声音轻飘飘的如同梦呓。
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到墙壁上,风从窗户缝隙里渗透进来,吹得影子左右摇晃。
墙上忽然多了一道漆黑的身影,将谢玉升的影子遮住了一角。
谢玉升轻敲茶案的手指微微一顿。
帝王的敏感多疑,让他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警觉,全身上下所有的器官都敏感到了极点。
自然而然地,他听到了窗边传来的O@动静,窗栓轻轻地动了下。
“砰”的一声,在外面人破窗进来时。
谢玉升手扣着桌案,没有半点犹豫,抽出了藏在下面的一把匕首。
一道凌厉的寒光破开寒夜,匕首拂过谢玉升的眉眼,朝那进来的刺客扔去。
刺客手中的暗器也已经飞出,他没料到谢玉升也早有准备,见匕首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放大,想躲过却已经来不及了。
“噗嗤”一声,匕首刺入喉咙。
滚烫的鲜血溅上了墙壁窗楞。
谢玉升一个错身,躲开刺客扔来的暗器,那尖利的钩子便擦着他面堂飞过。
接着是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在谢玉升身后响起。
那暗器不偏不倚就砸进了另一个人的额头上,深深地嵌进去,暗血从那瞪圆了眼睛的刺客额头上流下来。
血是暗的,有毒。
谢玉升后退一步,看着第二个刺客轰然倒地。
大雨磅礴,雨水落地,天地陷入一片氤氲水汽之中。
一道闷雷炸开,雨水噼里啪啦地打进屋内,吹起桌上的纸张飞起。
除了这点声音,屋子里再无别的声音。
二人的尸体就这样横成在地上,死相惨烈,血流成洼。
谢玉升眉心紧锁,欲蹲下身,检查刺客的身体。
一道冰冷的弯刀,却从后而来,抵上了他的下巴。
弯刀尖利的顶端,刺破谢玉升的下巴。
谢玉升流了血,喉结滚动,默默抬起了双手。
“把身上的暗器放下来。”
弯刀的主人操着汉话,带着浓重的口语,识破谢玉升身上的防备。
谢玉升照做,将贴在左手肘下的一把匕首扔出来,砸到泛着寒光的地砖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不止这个,还有其他的,全都拿出来。”
那刺客将弯刀又往里刺中了一点,声音粗犷冰冷,不容他一点侥幸耍花招。
谢玉升去解腰间的短刃。
他动作缓慢,将短刃抬起,喉咙动了动:“除了这个,没别的了。”
刺客“嗯”了一声,身上浓烈的檀腥味钻入谢玉升鼻尖。
“是个胡人?”谢玉升问。
弥漫的血腥味,咸且腥。
谢玉升的指尖在这一刻轻轻拨动了短刃一下,极其轻微的一个动作。
就在他要行动去回刺那胡人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二人的目光齐齐朝门看去。
“哒哒”的脚步声停在了屋门口,一双手搭上了门框,似乎要推门而入。
那样熟悉的脚步声,让谢玉升意识到什么,指节微颤。
“夫君,你在里面吗?”一道轻柔的女声传进来。
谢玉升没有回答。
劫持着他的刺客也没有说话。
门外小姑娘等了一会,双手贴在门上,朝里面道:“夫君早点休息,不要太累了,我会心疼的,好梦哦。”
说完,她收回了手,又在门外立着,似乎在等里面人回应。
抵在谢玉升下巴处的弯刀动了动,示意他不许说话。
谢玉升额头上滑下几滴细汗,嘴角勾起弧度,面容如玉,声音低沉温柔,像在诉说着情话。
“好梦,瑶瑶。”
作者有话说:
谢玉升危难时刻,都不忘和老婆说“晚安”,哄老婆睡觉。
秦瑶:这是好男人呀!
第72章 内奸
“好梦,瑶瑶。”
这一句话说完,门外小姑娘的身影离开了。
谢玉升回过神来,几乎是同一瞬间,手叩住身后人的胳膊,将手上短刃往他脖子上砍去。
那胡人挨下了这一刀,闷哼了一声,面目狰狞扭曲成一团,口中咿呀一叫,挥动弯刀,刺向谢玉升的身子。
谢玉升侧身躲过,一脚踢上那人的膝盖,将人重重踹出去。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响起,那人撞到墙上,如散了架一般,身形扭曲得不成样子。
刺客手上的弯刀丢到了地上,谢玉升拾起来,走到他面前,脚踩上他的小腹,弯刀抵着他的喉咙,面容冷峻,问:“是谁派你来的?”
谢玉升脚下用力碾压,刺客疼得龇牙咧嘴,口中不断流出鲜血。
终于,他张了口,涨了血的牙齿一开一合,吐出了两个混沌的音节。
谢玉升皱了皱眉,还没听出来出这句胡话什么意思,忽然见大片大片的血沫从胡人口中涌了出来。
谢玉升蹲下身,手去扳他的下巴,可还是晚了一步,那胡人已经咬舌自尽。
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厚,胡人倒在血泊中,死死地瞪大双眼。
潮湿的气味勾起了谢玉升的思绪。
他们微服出访,行踪隐藏得极好,没有对外人言明,这些胡人是怎么知道的?
谢玉升手用绢擦拭手上血痕,想起今晚分别时燕贺看着他的那一副神情,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一个答案,轻轻笑了下。
是燕贺吧?
谢玉升早就怀疑他和突厥通敌了,派人去打听的消息也佐证了燕贺与突厥确有联系。
谢玉升转身,走到案边,顺手拾起桌上的一把匕首,朝自己的左手臂刺去。
热血喷薄而出的那一刻,门被重重地踢开,屋外侍卫匆匆赶来,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惊得立在了原地。
秦瑶也站在门外,吓得捂住了口。
屋内血气冲天,雨水灌窗,少年帝王满身是血,容色霜白,虚弱得倚靠在柱子旁,身形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如山倒崩塌。
秦瑶脸色比他更白,脚下发虚,上去扶他,被男人重重的身躯压得摇摇晃晃,险些一同跌倒。
两个侍卫赶忙上前,去搀扶着皇帝,将他到了一间干净的屋子卧下。
客栈里灯全都亮了起来,镇上的大夫冒雨连夜赶来。
秦瑶坐在榻边给谢玉升擦汗,看向大夫,急切地道:“你快帮我夫君看看,他被刺伤了,身上一直在流血。”
那郎中放下药箱,靠近床榻一看,那床上的人几乎已经成了血人,手臂、、脖颈、胸膛前血肉模糊一片,看得人触目惊心,眼前发红。
郎中头一回见到这么棘手的情况,手都在抖,看向榻边坐着的秦瑶。
秦瑶眼里噙着泪珠,握着谢玉升的手,声气哽咽道:“你会没事的,你不要吓我。”
屋内嘈杂声不绝于耳,郎中想和秦瑶说话,屡屡被别的人打断,交谈困难。
秦瑶心里本就急躁,环顾挤在门口的侍卫,一咬牙,道:“都先出去!”
那帮侍卫被这么一呵,顿时安静了下来,退下出了屋子。
这下,屋子里只剩秦瑶和几个皇帝的心腹了。
秦瑶转过头来,眼里赤红,对郎中道:“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夫君,我不想我夫君死。”
小姑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吓破了胆子,彻底慌了神。
郎中半垂着腰,道:“让小人来看看。”
秦瑶忍着泪,将床头的位置让给郎中。
她用手臂擦泪,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双手拍拍自己的小脸,让自己振作起来。
在短短几瞬之间,秦瑶脑中就预想到了很多情况,甚至想到了若谢玉升真的崩逝了,那她一个人以后该怎么办?
脑子里一团乱麻时,一只手伸出来握住了她。
秦瑶转过身,看谢玉升虚弱地握着她,刚刚他都疼得晕了过去,这会居然有力气坐了起来,还对她做了一个口型,喊她“瑶瑶。”
“夫君。”
秦瑶抱住谢玉升,又害怕弄疼了他,飞快地离开他怀抱。
“没事的,”谢玉升背靠在枕头上,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左手臂,道:“我的伤不严重,只有小臂出血,身上其他的血是那些刺客的。”
“那你脖子上呢?”
秦瑶有些发愣,伸手去解他的衣衫,一看,果然最里面的里衣都没有染红,胸膛上也没有伤口的痕迹。
谢玉升裸着的上半身,坐起来,和她要了潮湿的手绢擦脖子上的血痕。
随着那些血痕被一点点擦去,露出他干净白皙的脖颈,并没有见到该有的伤口时,屋里人剧烈跳动的心,才安心了下来。
秦瑶一愣一愣的,有些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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