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蜀王的儿子,好像也有点胆子。阿普心里想着,见皇甫南还在张望,他又不乐意了,把她的脸转回来,手拉手进了拂庐。
外头人和马都在乱撞,今晚逻些的神山,怕都要塌了。
阿普坐在虎皮褥垫上,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他和皇甫南四目相对。那枚铜印,还紧攥在皇甫南手里,阿普又咬牙忍了,还用了安抚的语气,“最多就是软禁起来,从汉人那里讨点好处,他是皇孙,死不了的。”
赞普遇刺,这在吐蕃的历史上,也闻所未闻,他一个乌爨的质子,处境不见得能比李灵钧好到哪里去,阿普没有提。
倒在褥垫上,他头枕双臂,想着心事。目光转到皇甫南身上,见她没精打采,他把嘴角弯起来了,“这下,你该老实跟我回乌爨了吧?”
皇甫南不想承认,但阿普的胸有成竹,让她也没那么慌了。她不痛不痒地刺了他一句,“我要找我阿娘,会自己去乌爨,关你什么事?”
你该不会以为,我回了乌爨,就会嫁给你了吧——皇甫南想奚落他,又咽回去了。万一阿普蛮劲又上来,跟他在这拂庐里打滚,只有她吃亏的份。皇甫南只乜他一眼,“你说的,我阿娘在施浪,咱们俩,不是一路!”
阿普语气软了,“我先送你回施浪,我再回太和城,也不行吗?”
“不行!”皇甫南抱膝,脸色冷冷地不看他。
阿普撑着胳膊,慢慢坐起身,把脸凑到皇甫南跟前,“你还生气吗?”
皇甫南差点要冷笑出来,“我生什么气?”
“你气我碰过德吉,”阿普学聪明了,没有把“摸胸口”那几个字眼大剌剌地说出来,他不错眼地看着皇甫南,留意着她那变幻莫测的神情,“咱们小时候也天天拉手,也抱过啊,在圣泉那天,我还……”皇甫南的脸倏的红了,起身要跑,阿普像鹞子似的腾身,拦腰把皇甫南按倒在褥垫上,理直气壮,“除了你,我可没跟别人亲过,也没睡过一个垫子。”
被他那炙热的视线望着,皇甫南闭起眼睛,把脸转到一边,“不稀罕,你去找德吉吧。”
“我不要德吉,”阿普苦恼,“唉,你不知道吧,德吉的个头比男人还高,膀子比男人还粗,一拳能打死一头牛,”这简直是肆意抹黑,德吉知道了,准得拿鞭子抽他,阿普也顾不上了,继续睁眼说瞎话:“除了我跟芒赞,没人敢跟她一起玩,要不是嘎尔家跟没庐氏有仇,跟德吉结婚的人应该是芒赞,我是迫不得已的。”
皇甫南睁开眼,蒲扇似的睫毛下,眼里含着嗔怒,“你现在跟小时候不一样了,满嘴瞎话。”
“你比小时候好看了。”阿普真心实意地说,“我在长安,看见皇甫南就是阿姹,快气死了,但晚上回去,又高兴得睡不着觉。阿姹,阿姹,阿达和阿母也整天念着你……”
他捧着她的脸,用爨话喃喃。黑的眉毛,黑的眼睛,瞳仁里两个慑人的亮点,皇甫南想到了洱海旁“咿咿哦哦”的毕摩——他身体里的邪祟已经完全被驱除了吗?她险些沉入一个久远的梦里,皇甫南眼有点晕,忙摇摇头。鬓边蓝莹莹的,也在跟着颤。
皇甫南要去摸,阿普把她的手拉住了。他还记得她抱怨他很重,阿普把袖子里的花别在她发鬓里,就挪开身体,只用胳膊松松地圈着她。一把盛放的龙胆,刚才在雪地里又推又搡的,快被揉碎了。他打量着她,把花小心地扶了扶正。
拂庐里没有铜镜,皇甫南坐起身,在水盆里照自己的倒影,“外面全是雪,哪来的?”
“咱们上回去的山谷,比外头热,冬天也长草,我没事就去转转。”阿普故意扯了下她的衣领,又在头发里闻了闻,狗似的,“你怎么不去圣泉里洗澡了?好像有点臭烘烘的呀。”
“啪”一声,皇甫南把他的手拍开了,“不用你管我。”她又露出一副戒备的样子。
阿普抿着嘴,盯着她不说话。以前她当是少年的羞赧,现在,多半是在憋着坏主意,她上身往后倒,离他远远的。
阿普却起了身,尽管满心的不甘愿,他仍然把氆氇袍披在了皇甫南肩头,又把自己扮女人时穿戴过的青绫裙、幕离佳,胡乱往皇甫南怀里塞。推着皇甫南去换女装,他隔着挂毯说:“赞普死了,我也有嫌疑,你扮成德吉的婢女,跟着她,没有人敢问你……你别讨厌德吉,她很讲义气,心眼也不坏。”
皇甫南掀开挂毯走了出来,阿普明智地刹住了,皇甫南咬了嘴唇,眼波流转着,没有再讽刺他。
阿普回过神来,脸色也凝重了,“要是我一时半会走不了,李灵钧也被软禁,”他眼睛一转,“恐怕得老死在吐蕃,以后说不定还得被迫娶个吐蕃女人,你就……”
“我就在吐蕃等。”皇甫南很有自己的主意,“要不然以后……”
又傻又聋!阿普险些翻个白眼,他当即把皇甫南打断,“以后你嫁不了他,别胡说八道了。”两人推推搡搡的,他几乎贴在皇甫南背后走,低低的话音穿进她耳朵里,带点隐忍,还带随意的亲近,“你这耳朵真不好使啊。”
阿普把皇甫南拉出拂庐,被外头风声鹤唳的气氛所慑,两人默默骑马到了红宫的殿外,婢女们也都魂飞天外,被蕃兵赶着惶急进出,阿普叫住一个领路的婢女,他先放开皇甫南的手,“德吉答应我了,你别怕。”他又安慰她。
夜里,殿外还火把乱晃,分手的刹那,皇甫南才想起来,“我不会说吐蕃话呀。”
“跟我一样,装哑巴啊。”阿普满不在乎地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去吧。”他下了决心,自己先离开两步,骑上马。
皇甫南被蕃兵吆喝着,匆匆地跟婢女走了。阿普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刚才在出拂庐时,看得清楚,那枚李灵钧的铜印,被她仔细妥帖地收了起来,就在贴身的革囊里。
垂着头,骑马走了一段,听到嘶哑的鸣叫,阿普抬眸,看见拉康寺的天台上,秃鹫还在夜色里忽高忽低地盘旋,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气。
李灵钧一行人被请到了拉康寺。国君在佛门圣地送了命,没庐氏要为莲师修建桑耶寺的宏大心愿,大概这会也歇了,寺里撤去警戒后,变得很冷清,酥油花暗淡地堆在经堂,廊下溅的血污也给洗去了。拉康寺距离红宫和国相府都不远,他们是特意被关在了论协察的眼皮底下。
论协察依旧文质彬彬,“汉皇陛下侍佛心诚,此处有法宝,必能护佑诸位不受邪祟侵袭。”赞普突然遇刺,他一时也有点没章法似的,脸色灰灰的,交代蕃兵尽心守卫贵客,论协察就要走,翁公孺斗胆开口了。
“相臣,那刺客是什么样?”
此时民间悄然出现了流言——赞普之死,是因为驱逐苯波教众的恶行,触怒了天地神灵,因为他是在空无一人的朝拜堂里窒息而死。论协察扬眉,“刺客混在僧众里,还没有查清。”这段时间,因为绿度母转世,拉康寺是太喧嚣了。
翁公孺倒没有绕弯子:“相臣只疑心汉人,不疑心乌爨人吗?当日相臣想要征调五千爨兵,看乌爨王子的脸色,不是很愿意啊。”
论协察鹰隼似的目光看向翁公孺,这挑拨离间的伎俩太拙劣,论协察一哂,“使臣尽可回禀汉皇陛下,吾国与回鹘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一战,还请陛下对药罗葛氏务必不要包庇!”论协察振袖而去。
这议和,难了!李灵钧心里一沉。
第45章 拨雪寻春(十一)
黑色的灵帐前跪满了举袖呼号的蕃官。巫祝戴着高耸的鸟冠,披着斑斓的虎带,在击鼓腾跃,数不清的马牛羊,黑压压的男女奴隶,把祭台上挤满了,这是一场生殉的喜宴。 绿度母的转世真身并没有赋予没庐氏任何起死回生的神力,王太后在一夜之间诡异地衰老了。只有德吉卓玛肃穆地坐在灵帐里,身后是彩绘的大棺和豪奢的多玛供,她左手握着赞普生前用过的弓箭,右手拎着男人用的敞口大酒罐。 芒赞一钻进灵帐,脚步骤然滞重了。德吉的赭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隆重,红褐色变成了青黛,颧骨上两抹黑,像折断的蝶翅,也像潦草的泪痕。 “卓玛……”芒赞艰难地蠕动着嘴唇。 德吉把酒罐撂在地上,浓烈的青稞酒气溢出来。她的袖底亮出雪似的刀刃,那刀尖是对着芒赞,“嘎尔家的芒赞,咱们以后是敌人,不是朋友。”声音比刀子还冷硬。 芒赞急了,“卓玛,不是……” “你以为我是个蠢货吗?”德吉猝然打断,喝了一声,“出去,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她变成了盛气凌人的公主,不再是两小无猜的玩伴。芒赞的脸又白了一点,他慢慢退后,像个倨傲的贵族那样,对德吉稍微弯了弯腰,掀帘出去了。 赞普的陵寝在拉日神山下,被积雪覆盖的一座地宫。人牲是要生祭的,滚烫的血汇成汩汩的河,把地宫前的雪都融化了,多玛供跟在大棺后头,流水似的送进陵寝后,贵族们抹了眼泪,接过各自的马缰。 有人在厚实的察桑下哆嗦了一下,狐疑地看着梦魇般阴沉的天,“冷得古怪。”刚还冒着热气的血水,眨眼的功夫,冻成了冰凌柱子,人们悄悄地交头接耳,“好几天没看见太阳,是不是要黑灾了?” “把心放回肚子里。”大相的一句话,大家都仿佛有了主心骨,各自骑上马。论协察猛灌了几大口青稞酒,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指,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莲师在云端里看着呢,什么灾都没有!” 莲师早已踪迹渺渺。老天好像要故意跟论协察作对,夜里冷得刺骨,早上人们去羊圈和牛棚,发现一多半的牲畜都冻死了,连马也互相传染了瘟病,任凭鞭子怎么抽,鼻…
黑色的灵帐前跪满了举袖呼号的蕃官。巫祝戴着高耸的鸟冠,披着斑斓的虎带,在击鼓腾跃,数不清的马牛羊,黑压压的男女奴隶,把祭台上挤满了,这是一场生殉的喜宴。
绿度母的转世真身并没有赋予没庐氏任何起死回生的神力,王太后在一夜之间诡异地衰老了。只有德吉卓玛肃穆地坐在灵帐里,身后是彩绘的大棺和豪奢的多玛供,她左手握着赞普生前用过的弓箭,右手拎着男人用的敞口大酒罐。
芒赞一钻进灵帐,脚步骤然滞重了。德吉的赭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隆重,红褐色变成了青黛,颧骨上两抹黑,像折断的蝶翅,也像潦草的泪痕。
“卓玛……”芒赞艰难地蠕动着嘴唇。
德吉把酒罐撂在地上,浓烈的青稞酒气溢出来。她的袖底亮出雪似的刀刃,那刀尖是对着芒赞,“嘎尔家的芒赞,咱们以后是敌人,不是朋友。”声音比刀子还冷硬。
芒赞急了,“卓玛,不是……”
“你以为我是个蠢货吗?”德吉猝然打断,喝了一声,“出去,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她变成了盛气凌人的公主,不再是两小无猜的玩伴。芒赞的脸又白了一点,他慢慢退后,像个倨傲的贵族那样,对德吉稍微弯了弯腰,掀帘出去了。
赞普的陵寝在拉日神山下,被积雪覆盖的一座地宫。人牲是要生祭的,滚烫的血汇成汩汩的河,把地宫前的雪都融化了,多玛供跟在大棺后头,流水似的送进陵寝后,贵族们抹了眼泪,接过各自的马缰。
有人在厚实的察桑下哆嗦了一下,狐疑地看着梦魇般阴沉的天,“冷得古怪。”刚还冒着热气的血水,眨眼的功夫,冻成了冰凌柱子,人们悄悄地交头接耳,“好几天没看见太阳,是不是要黑灾了?”
“把心放回肚子里。”大相的一句话,大家都仿佛有了主心骨,各自骑上马。论协察猛灌了几大口青稞酒,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指,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莲师在云端里看着呢,什么灾都没有!”
莲师早已踪迹渺渺。老天好像要故意跟论协察作对,夜里冷得刺骨,早上人们去羊圈和牛棚,发现一多半的牲畜都冻死了,连马也互相传染了瘟病,任凭鞭子怎么抽,鼻孔里的气越来越少,大家慌了神,忙去请巫师来驱邪。戴鸡冠子的巫祝,用酥油把马厩里的火燃得旺旺的,桑烟烧得浓浓的,捻了只孔雀毛,沾了藏红花的水,在牲畜的身上点了一点,最后也无奈地摇了头,说:“国人不服其令,鬼神不飨其礼,人丁逐食,牲畜受害,这是上天对没庐氏的惩罚!”
论协察领着巫祝踏进红宫时,王太后也被传说中的天罚所震慑,正跪在佛像前,垂眸默念六字真言。巫祝只将这老妇人看了一眼,就洞察了其中的玄机,他笃定地告诉论协察,“她的肩头并不是蓝莲花,而是一只皮毛发蓝的鼠魔,正噬咬她的命灯。赞普的命灯肯定是鼠魔咬断的。”
没庐氏被拖进了神祠,巫祝当着论协察及各部族首领的面,在她的胸口上涂上了一种秘制的药粉,那萎缩的双乳并没有分泌出乳汁,这说明,没庐氏从未生育过子女,陵寝中的所谓赞普,是个来历不明的奴隶种。首领们大为震怒,同意了论协察的提议,将没庐氏流放至尼婆罗,东道节度尚绒藏也将被追究私通汉人之罪。
阿普笃慕的马也生了病,他步行经过拉康寺,那曾经显现过神迹的沸泉,已经没人敢来瞻仰了,蕃兵们把彩塑佛像一股脑推进了沸泉,旁边是被绳索捆了的沙门弟子,这些游方僧人追随莲师的踪迹到逻些,还没来得及翻开佛经,就被从各个寺庙里搜了出来,要和没庐氏一起,被流放至尼婆罗。
有个赤脚的僧人,被推搡得东倒西歪,还在固执地摇着转经筒,那声音在蕃兵的呼喝中异常清越。这种不动声色的威严让阿普想起了遥远的阿苏拉则。他站住脚,握拳看了一会,然后想起了阿姹。
阿姹还在红宫陪着德吉。阿普推开宫外把守的蕃兵,飞奔到了德吉的寝殿。
公主的寝殿竟是难得的平静祥和,火塘里散发着松柏的香气,温柔的雪光从细密的格子窗透进来,照着紫檀木的菩萨雕像,壁画辉煌耀目,是婆娑雪域涌金莲。可能是芒赞的缘故——阿普心里猜测,他这段时间也和芒赞成了陌路人。
阿普和德吉说话,眼睛在搜寻阿姹。
原来阿姹混在了吐蕃婢女里,在火塘前用纺锤捻羊毛。头发结成了细细的辫子垂在肩膀上,辫子里缠着珊瑚和蜜蜡珠子,腰上还系着磨的发亮的螺壳和海贝,稍微一动,“沙沙”的轻响。
她真是个无比聪明敏捷的哑巴,把羊毛线捻得绵长洁白,一张脸被塘火映得红红的。阿普不禁咧开嘴笑了一下。
对着德吉,他又严肃了,“舅臣的东道节度被罢免了。”
“下一个要轮到我了。”德吉显得异常平静,望着窗外的雪岭,红山依旧巍峨,红宫却已崩塌。
“白雪山失去白狮子,
大河水失去金银鱼,
高草原失去花母鹿,
绿松石儿宝座旁,
好姑娘苦等在白毡房。”
德吉又唱起来了,声调是忧伤的,愤怒的。
论协察走进殿,看见阿普笃慕在火塘边,眼睛在婢女身上,德吉在窗下,芒赞给她闹得魂不守舍——年轻人,就是这样三心二意。论协察有些不快,但他仍是一副和蔼的笑脸,接过了婢女手里的酥油茶,他指着外头,提醒阿普说:“画眉鸟叫了,开春就要对回鹘用兵,赞普钟的人马和辎重,什么时候才能到无忧城?”
阿普皱眉道:“相臣,这样的天气出征,士兵会冻坏手脚的。”
乌爨人的搪塞让论协察大怒,他笑道:“军情急,火海刀山都得去,赞普钟可不要以为绿松石宝座上没有人,汉人就能得势了。学墙头草,可不是英雄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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