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古人会把自己写下的句子保留一半,删掉另外一半,在句子中刻意留下断裂的痕迹,甚至刻意留下矛盾与悖论,用种种不合情理,提醒后人去发现他真正想表达的意图。
无论东西方,这么做的古人都很多。
放在西方,有一个阐释学的术语,叫“双重写作”,又称“隐微写作”,专门形容这种古人暗示性的写作方式;而放在东方,这就是所谓的“言有尽而意无穷”,所谓“寥寥数词却语义幽微”。
左佑佑曾经碰瓷过的柏拉图,就是熟练规避审核的一把好手。比如《理想国》,就堪称规避审核大全。
因此,读懂古人充满暗示的隐喻写作,从字里行间挖出蛛丝马迹,进行大胆的推断,并成功验证它——
这,成为古今中外的读书乐趣之一。
狡猾的古人,狡猾的文献!
左佑佑猛一拍头:“是我先入为主,预设这份账本里记录的内容都是真实的!我现在应该去找,账本里还有哪些不合常理的地方!”
“我就不信,古人不做假账!!!”
第203章 论万泰和号的假账
另一边,伦敦。
阴沉沉的中午,有些微微的小雨。
王立推开面前的土豆泥,点了支烟:“赶紧把事情解决,鬼土豆泥我当真一天都吃不下了。”
雨水打在露天餐厅的棚上。
红色的火光一闪,淡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柏辛树的面孔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卡勒布博士有递新消息过来吗?”
王立叹气:“没有。卡勒布博士那样古板的人,替我们传了一次消息,已经很破例了。”
柏辛树又问:“如果我们输了官司,怎么办?”
王立凝了眉眼,默不作声。
柏辛树小心翼翼地把古希腊语的《理想国》裹进外套里,起身道:“走吧,咱们回去再翻一遍材料。别担心,国内还有许多同事与我们并肩作战。”
他拍了拍王立的肩:“我们不是孤舟。我们有祖国。”
王立点了点头,两人冒着雨往外走。
王立看着神色匆匆的路人,感叹:“其实,新中国成立后,流失文物工作接受了大量来自不同肤色、不同人种的帮助。为什么有的人可以超越国籍与人种,怀抱大爱?为什么有人却像强盗一样?我就不信,区区拍卖行,真能颠倒黑白?还是说,在那些人的价值观中,金钱永远是第一位的?辛树,我想不通——究竟什么更重要?是钱吗?是国家吗?是民族情感吗?究竟是他们错了,还是我们错了?”
柏辛树摇头:“你要求太高了。从逻辑上来说,价值观应该归类于伦理道德,而伦理道德是随着地域、时间、社群而流动的。我们怎么能用自己的伦理道德去要求别人?伦理道德怎么能作为准绳呢?”
王立被柏辛树噎得一个踉跄:“我他妈就是抱怨两句,你跟我讲逻辑?”
柏辛树隔着外套抚摸《理想国》:“正义才是准绳。在流动的伦理道德之外,我始终相信人有正义。无论时间、人种、肤色、地域。”
王立深吸气:“从逻辑上来说,你这种人,注孤生。”
柏辛树不高兴:“你这个人没有逻辑。从逻辑上来说,我只会喜欢讲逻辑的人,而只有讲逻辑的人才会喜欢我。”
柏辛树:逻辑通√
王立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上次听到这么有道理的话还是上次。他槽多无口,刚要开口反驳,柏辛树的电话骤然响起来。
左佑佑?
“现在国内时间是半夜。”柏辛树面露忧虑,秒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出大事了!”左佑佑的声音从手机对面响起!
视频里一片漆黑。
柏辛树脸色变了。
“我!我有新进展了!”左佑佑突然从视频中冒出头,眼下挂着大黑眼圈兴高采烈,“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柏辛树捂着心脏,沉下脸。
十分钟后,左佑佑耷拉着脸:“别骂了别骂了,我先说说我的新发现行吗?”
柏辛树铁青着脸咬牙切齿:“你最好真的有。”
“我有。”左佑佑急忙说。
1931年,柏杰生逃往烟台,九一八事变后,又回到上海,做点生意,等待时局平定,重返朝鲜。
在这期间,柏杰生、陈平原与郎沣,于上海成立商界抗日爱国联合会,多次组织商人募捐。
尽管中日交恶,但柏杰生与海川亮却保留了跨越国家的友谊。
海川亮租借柏氏物流网络长达二十几年。柏杰生感恩海川亮的帮助,私下里向海川家族提供物流服务。
一众朝鲜归来的华商都受过海川亮的恩惠,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没看见。
运送货物的船只随着季节变换而变化,但几乎每船出入港,都有关于海川会社寄货的记载。
海川亮也很规矩,往来都是些日用百货、彩票丝糖等。
“但是,等到这一批货,就有些奇怪了。1938年,第7帮货物发货单,海川社托织成船孙账房带去烟斗。第4帮,海川会社托鲤门船孙账房带去礼帽。这里还有信件佐证:柏杰生写信提及,海川亮致书给孙账房‘祈査收给费’,意思是海川亮曾经向孙账房支付谢费。”左佑佑把账本和信件贴在摄像头上。
柏辛树点头:“可这能说明什么?海川亮与孙账房比较熟?”
“说明什么?”左佑佑强调,“你不觉得奇怪吗?就算贩卖日用百货,为什么要卖这么便宜的品类?烟斗和水盆有什么可卖的?”
王立突然站直了身子,眼中射出犀利的光:“对啊!”
他猛拍手:“这有什么可卖的?辛树,我家里也做小生意,这种品类确实利润不高!做跨国贸易,能赚几个钱?”
柏辛树的面色严肃起来:“你接着说!”
左佑佑继续说:“原本我也没多想,因为海川亮也寄送丝绸皮草等。真正让我觉得不对的,是在1939年。第20帮,海川会社托淡水船孙账房,将一个水仙花盆,直接从神户带到上海。一个花盆?大老远从神户带一个花盆?”
柏辛树和王立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有鬼!”
“对,有鬼。”左佑佑继续说,“起初,我认为是海川会社利用账房夹带偷税,而柏杰生默许了这种行为。在山东帮的信件中,有发送药材‘砂头’1箱,110斤的记载,下面写着“内掺牛黃四斤祈留心”,也就是说里面掺杂了4斤牛黄,要多加留意。牛黄价格很贵,这种夹带是贵重物品避税的常见手段。”
“但是,我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左佑佑喘了口气,“老大,你还记得海川迹部吗?”
柏辛树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沉默的日本人:“好像有点印象?”
“他曾经和我说,柏杰生杀了海川亮。”左佑佑说,“1939年,海川亮随货船去往上海,随即消失在上海。海川家族的人一直认为,是柏杰生杀了海川亮。”
柏辛树缓缓说:“巧的是,柏杰生也死于1939年。”
“1939年,海川会社郑重其事地托运一个花盆,从神户到上海。这艘船,由海川亮亲自押货。随即,海川亮消失在上海;柏杰生也死在同一年。”左佑佑说。
柏辛树流畅地接下去:“我们假设,海川亮真被柏杰生所杀。那我们需要知道:合作二十年、曾经过命交情的老友怎么会反目成仇?要知道,柏杰生可是在海川亮的帮助下才逃回中国的,海川亮救了柏杰生的命。”
左佑佑说:“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说句不好听的,那个年代,商人偷税漏税寻常不过,既然是救命之恩,柏杰生怎么可能因为海川家族悄悄夹带,就与海川亮反目成仇?除非——”
王立脱口而出:“除非,海川亮夹带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让柏杰生完全无法接受!”
柏辛树说:“而且,柏大殷在1934年大张旗鼓地购入信陵缶。既然海川亮救过柏秀銮的命,显然也与柏大殷关系亲近,那么,我再大胆假设一下:海川亮与信陵缶出现在日本是否相关?”
这个假设一出口,三个人都愣住了。
“难道海川亮曾经救助中国人,就是为了取得柏杰生的信任?”王立难以接受,“这些华商有什么值得他接近的?”
柏辛树叹了口气:“人是会变的。纵观历史,人在短短的一生中,完全可以从一面,彻底变成另外一面。”
左佑佑按住狂跳的心脏:“海川迹部答应给我家族信件影印,前提是拿到家族授权。这些史料或许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王立说:“仅凭我们无凭无据的推测,如何能推动海川家族交出手中的史料?”
柏辛树突然想起了什么:“左佑佑,你去我办公室一趟。我好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第204章 雍和宫求事业,真灵验
左佑佑披了外套出门。
此时是凌晨,外面的天还是黑的。街灯亮着,路上很安静。
左佑佑抬头,看见天上暗淡的一粒月亮。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一夜未眠,左佑佑有些恍惚。她看月亮就像宇宙的漏洞,其中百年的时光不知漏去了哪里。
到了华夏书林,已是破晓,天边晕出微微的一线阳光。
柏辛树的信箱位于一楼大堂。
左佑佑帮柏辛树清空信箱,抱着一堆信件走进柏辛树的办公室,坐在桌子前,一封一封翻找。
柏辛树订购的学术期刊;行业期刊;行业杂志;报纸;还有——
笔迹鉴定报告。
“还记得你刚来入职的第一天,和简行舟一起,从库房里找到的,柏大殷的印迹吗?”柏辛树告诉左佑佑,“我发现有一枚印迹的刻印习惯,与其他印迹的刻印习惯完全不一样。”
“所以?”
“所以,我找了专业机构鉴定。那枚印迹,是柏大殷用左手刻的。”
左佑佑倒吸一口气:“左撇子?文献里没提过啊?!有没有可能,是别人刻的印,混在其中?”
柏辛树说:“我也不确定,所以我假设柏大殷是左撇子,然后把你找到的那本神秘日记,和富阳找到的生活记录,和印迹一起,送去鉴定机构。”
左佑佑一颗心高高吊起来:“然后?”
“然后我忘了。”
左佑佑:“。”
左佑佑看着自己手中的顺丰信封,咽了口唾沫:“所以鉴定结果?”
柏辛树说:“在你手里,看看就知道了。”
左佑佑开始手抖。
她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先双手合十,拜了拜,念念有词:“雍正爷保佑,一定是有利证据。”
柏辛树迷惑:“雍正还分管这项业务?”
左佑佑指着手腕上雍和宫的灰色香灰瓷珠串,振振有词:“雍正爷可是事业狂魔,求事业找他,就找他!”
逻辑通√
柏辛树被说服:“……行吧。愿雍正保佑你。”
左佑佑用手搓了搓雍和宫的手串,呼出一口气,终于撕开信封。
半晌,她站起来,仰头望天,容光焕发。
“我,果然是职场文女主角!”左佑佑振臂高呼,“我,就是气运之子!”
鉴定结果表明,这本神秘日记,就是岱石老人用左手所写。
柏辛树的推测没有错。
左佑佑开启了疯狂阅读模式。
别忘了,这本日记,可是竖排繁体没有标点符号的。
“难怪这本日记缺了1929年到1930年的内容。”左佑佑边翻边说,“那段时间柏大殷刚好被困在朝鲜。没错,这本日记的主人就是他!”
“奇怪,怎么没有海川亮这个名字?”
“这个‘阿叔’是谁?”左佑佑用手指着一段日记,“七月一日,星期三,或晴或雨。苦力罢工,货物不能起卸,船不能离开上海。将阿叔托寄货物搬往港太轮船,由港至日。船中客人挤拥,几无隙地。”
“因为自家的货船不能离开上海,所以帮‘阿叔’把他要寄的货物送上港太轮船,从香港发往日本——这个阿叔,是海川亮吗?”
左佑佑又翻了几页,“阿叔”在柏大殷的日记中频繁出现,大部分与船货相关,有时送书给柏大殷,偶尔也有来往作客的记录,亲密如自家长辈。
确是海川亮无疑。
从1934年开始,日记中频频出现“邀张家观所藏古玩字画”“四时半邀天津沈竹林往家观古玩”的记录。
“因为1934年,柏大殷公开以一万五千元的高价收购信陵缶,广邀好友把玩。”左佑佑忍不住吐槽,“一万五千元啊!这个纨绔!还广邀,就是坐等被偷嘛。”
不过,她转念一想:“如果柏大殷不是个纨绔,就根本不会在战火中救下上百件国宝。”
“算了算了我替天龙人操心什么。”
接下来的几年,都是柏大殷和一众名人吃喝玩乐,四处采购,帮古物陈列所鉴定,以及邀请众人到家里观赏收藏。
左佑佑的手停住了。
“1938年,三月二十日,季平来电话,告知某日商欲买彝器,出两万元。余不肯,对方似有留难之意。”
彝器?是信陵缶吧?
有日本人要买信陵缶?
左佑佑立刻打起精神,继续往下看。
“四月十三日,星期六。晚,阿叔来,带日本绸缎七件,留饭。饭后同赏彝器。大醉。”
柏大殷拒绝了日本商人购买信陵缶,半个月以后,海川亮应邀来到柏大殷的家中做客,赏玩信陵缶,并灌醉了柏大殷。
左佑佑立刻把这页黏上荧光标签,然后继续往下翻。
接下来的几天,柏大殷忙于爱国商会的募捐工作。4月27日,日记上赫然贴着一张剪报:《寻找失物办法八条》。
等到4月29日:“星期四,早,与姊进城,至警察局,寻访失物,凡有线索者赏一千元,姊以为价贵。六时与姊回家。”
“这就对了。看样子,丢的就是信陵缶!”她念念有词,“时间对上了!是海川亮偷走了信陵缶!所以信陵缶才会出现在日本!”
“所以,1938年4月13日到4月27日,这期间有没有海川家族的货船夹带记录?”左佑佑浑身发抖,把账本翻开,“有了!”
“1938年4月15日,海川会社托鲤门船孙账房带‘礼帽’去神户!”左佑佑大声说,“所谓的‘礼帽’,应该就是信陵缶!”
左佑佑迅速把这几页内容扫描,连带着自己的结论,同步到工作群中。
英国现在是半夜,但柏辛树在群里秒回:“收到”。
左佑佑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邮箱里跳出来一封新邮件,显示来自海川迹部。
是海川家族的史料拿到了吗?
左佑佑怀揣着期待点开邮件,结果看到了一则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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