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嬴看着老叟笑一下,回头问公孙启:“公孙要进去看看吗?”
公孙启嘴上说“住在哪里全凭老师和将军做主就是”,眼睛中却有些跃跃之色。
俞嬴和令翊都笑了。俞嬴与公孙启走向那院子,令翊和几名侍从陪同。
院中最显眼的是一棵枣树,一棵不太常见的高大枣树。
公孙启仰头看这大枣树。
老叟笑道:“这棵树有一百多年啦,据说是当年上大夫晏子在此迎候鲁君时手植,那时候还没有这处屋舍呢。”
公孙启微睁大眼睛,大约是想不到随意进一个院子,就能见到先贤遗迹。
令翊微笑。
俞嬴抬手够最低的枣树枝子,刚好能够到,摸了一手雪,拍拍手,也笑了。
看令翊和俞嬴笑,老叟忙陪笑:“老辈人是这么说的,奴没有那般岁数,却也不知道真假。”
公孙启明白过来,这所谓晏子手植八成是假的,就像武阳也有召公垂钓的池子、惠侯猎狐的山坡……其实,召公虽被封在燕地,却并没来过,召公一直都在都城辅佐周王呢,这些老师讲史的时候都讲过。
公孙启收起孩子的好奇神色,装点出公孙的庄严之气来。
俞嬴对他笑道:“这么大的树,秋日结了枣子,倒是好做枣泥甜羹吃。”
知道老师在笑自己爱吃甜的事,有外人在,公孙启这回绷住了神色,只严肃地点点头。
几个人绕着院子走一圈,这处院落算不上大,主院前中后三进,旁边还有四个配院,一共几十间屋子,最后面临近院墙处还有一片棚子可养马放车堆放杂物,屋舍颇宽敞干净,室内东西也还齐全。
这是一处不算张扬,但住起来应该还算舒服的宅院。令翊看公孙启和俞嬴:“便是此处吗?”
公孙启再道:“全凭老师和将军做主。”
俞嬴点头。
令翊便令老叟去找其主人。
不长时间,便走来一个大腹贾。
大腹贾约莫四五十岁,长得很是精明,实际应该也是个精明人——能在临淄诸侯馆开馆舍买卖租赁宅院的商贾都是些有路子有本事的。
大腹贾满脸笑容地与燕使一行寒暄。令翊与他说要买下这宅院,商贾却说只赁而不卖。
令翊诧异:“这却是为何呢?难道这一带的宅院都是只赁不卖的?”
商贾陪笑:“只这个宅院如此。这个院子是处福地,先祖嘱咐过,只可赁出而不能卖,屋舍院子大门这些最好也不要改动。”
俞嬴微皱一下眉,笑着看这位商贾,却没说什么。
令翊笑一下,这齐人讲究还挺多。看俞嬴和公孙启似乎都喜欢这宅院,令翊也懒得再寻,既如此,那便赁吧。商贾要的价钱不算贵,令翊是世家子脾气,手中从不缺财货,更不议价,双方利利索索地签了契。
大腹贾告辞,令翊叫住他:“敢问那门上被剑还是被旁的什么兵刃劈砍的痕迹,也不能修一修吗?”
商贾立刻道:“里面的屋舍若是有些修补改动倒也没什么,那门却是万万不能。那是东山大桃木所制,其上的剑斫痕迹可以辟邪,最是吉祥不过了。”
令翊实在想不到这齐人比楚人宋人还神神叨叨。
令翊住在最前院,公孙启请老师住最轩丽的中院,俞嬴拒绝,一定要住最后面的院子。公孙启如何说得过老师,到底还是自住中间,俞嬴住到了后面。
一路上辛苦,众人略归置一下,吃罢晚膳,便各归院落休息。先前收拾行装时,令翊婶母安祁将俞嬴所住院落的两个掌事侍女送与她,俞嬴推辞不过,也便收下了。两个侍女一名叶,一名朵。
此时叶和朵已经将寝卧诸物收拾妥当,请俞嬴安歇。俞嬴盥洗过,看外面雪停了,竟然出了月亮,便重又穿上靴子,裹上胡式长裘,戴了头衣,出去踏雪赏月。侍女们要跟着,俞嬴摆手,侍女们只好停住脚。
俞嬴没在院子里停留,出了院门,绕到后面马棚子挡住的后墙跟儿。藉着月光,俞嬴遗憾地发现,自己从前爬过的那个狗洞子已经堵上了。唉,改日还是得再扒开,并且要带着启爬一爬才好,以后保不齐这爬洞子的本事还会用上。
俞嬴再次遗憾地叹口气,踏着雪往回走。迎面走来巡夜的侍从,令翊竟然也跟他们在一起。
侍从们向俞嬴行礼,俞嬴笑着道辛苦。
令翊让侍从们接着巡视,自己送俞嬴回去。
“这么冷,先生出来做什么?”令翊问她。
俞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月下雪景多么雅致。俞嬴一直觉得,觉可以不睡,但这等景致却不能不赏。” 然而,刚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令翊笑起来,轻声道:“上天都看不得某些人撒谎。”
“我说什么谎了?”俞嬴笑问。
“先生怕是心神不宁,睡不着,才出来的吧?”
“将军竟然看出我心神不宁来?”俞嬴一脸诧异。
令翊不回答她,说起别的:“先生觉不觉得这屋舍主人怪里怪气的,不卖只赁,还不让人修整,连那扇破门都不能动?”
俞嬴从前在这里住的时候也是赁的,但那时候没有这些破规矩。早先阿翁之所以只是赁,是因为要省着财货以为贽见贵人之资。后来俞嬴一度很是富有,却既懒得买下它,也懒得换地方,就一直这么住着。谁想到屋舍主人没换,连那个偶尔过来探问屋子是不是漏雨的老叟都没换,倒是添了新规矩。
俞嬴脸上浮起笑意,幽幽地道:“那屋舍主人说的也兴许是真的。俞嬴听说这种老宅子中易有妖魅。妖魅善化人形,尤其爱化成美人,夜半去敲年轻君子的门。小君子们若不慎受其蛊惑,便会被吸了精魄。”
令翊听到“精魄”头一个字,耳边瞬时烫了起来,及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精魄”,这烫也没下去。
俞嬴语重心长地嘱咐:“将军可要当心啊……”
令翊微瞪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院门前,俞嬴进去,笑着与令翊道别:“多谢将军。将军早点歇息吧。”
听她那格外委婉的“歇息”二字,令翊咬牙,却终究对着已经合上的门笑了。
相邦田向宅
回廊里,打点衣物的侍女低声跟老仆由说:“家主每日挂在腰间的青石坠子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失落在了外面。那东西家主天天戴着,想来珍贵得紧。要不要遣人去寻?”
另一名侍女道:“前些日子才换了新的丝络,按说不该断的……”
由想了想,道:“家主不提,你们就不要提了。”
两名侍女点头,对老仆行礼退下。
老仆由悄悄开门,走进与内室相连的小厅,来到田向案前,将托盘上的羹汤放在案角,既不碍他的事,又能抬手就够着的地方。
田向没有抬头,手上将正批阅的简册批完,才搁下笔道:“这些事情让他们做,您多歇一歇。”
老仆笑道:“奴老了,做不了旁的了,只能做些这个。能为家主做点什么,老奴就高兴。”
田向看看老仆,笑一下:“随您。”
站在角落的侍女端着水盆过来,请田向净手。
田向净过手,端起羹汤,拿匕匙静静地喝。
老仆犹豫了一下:“家主身边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外面不知道多少卿大夫愿意将女儿嫁与家主,家主何妨……”
田向没说什么,喝完汤,放下碗,又拿起一卷简册才道:“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如何。”
老仆没有再说什么,收了汤碗,弓腰后退几步,走了出去。
八年前,已经过世的老齐侯做主,给家主娶了梁氏贵女,但新妇才来一年便一病殁了,后来家主便一直这样孤寂着。
老仆由觉得家主在男女这种事上,实在运气不好,比如那块青石,比如过世的新妇。
老仆由还记得那块青石的事。
那日,家主大约是在外面受了挫,有些郁郁:“他们是美玉,我是顽石,再怎么切磋琢磨,终究改不了石质。”
公子俞嬴“呵”一声:“快得了吧。玉本来就是石。至于各种石头哪个珍贵,不在石头,而在看它的人。”俞嬴拿起家主案头书写时压绢帛用的青石镇:“我看这块石头就比他们那些所谓的美玉都好——好看,还是件有用之物。”
公子俞嬴摆弄那雕成甜瓜形状的小青石镇:“雕得可真好,跟真的似的……都想吃一口了。”
家主“噗嗤”笑了:“就没见过你这般馋的淑女……”
公子俞嬴做生气状。
家主赶忙赔礼:“明月儿……”
小儿女的事,老仆由不方便再听,便笑着退了出去。
后来家主一直用这块石镇——直到公子俞嬴最后一次来,她还谢了自己醓醢那回。
送公子俞嬴出去,老仆由回来,看到那块石镇被用力砸在地上,将瓜蔓摔掉了。
后来那块石镇就不见了。又过了几年,它就变成了一块吊坠,用丝线络着,挂在家主的腰上。
第29章 酒舍之内外
晨起,简单吃过饭食,俞嬴就去齐国掌管质子行人的相关官署递交燕齐交质相关的文书,告知齐国燕质子启已到临淄——虽然恐怕齐国上下早就知道启来了,但这一步不能省。俞嬴前世的时候,阿翁带她来临淄找门路,是不用如此的,路上遇到的中山公子怡,也不用费这个事,但启这种真正的两国交换的质子,却一定要有。
临淄境况复杂,启固然年纪小,没什么私仇,但他燕国质子、燕太子之嫡长子的身份却可能给他带来麻烦,故而俞嬴和令翊商议,非万不得已,两人中至少要有一人陪着公孙启。
去相关官署办理交质之事,自然是俞嬴来。令翊便在家里带公孙启习武。
看公孙启被令翊操练得“哈赤”“哈赤”的,像一条绕着松林跑了五圈的小犬,俞嬴咧嘴笑着坐上车。因下过雪路上结了冰,单人骑马恐怕滑倒,犀、鹰及另几名侍从便步行相随。
诸侯馆在城西,各官署都在齐宫旁边,要经过一段颇为繁华热闹的市井。因才下过雪,市井中人不算多,俞嬴穿过去到官署颇快。
官署中掌管交质事宜的老大夫却礼节忒多,不是俞嬴从前认得的那个能省事儿就省事儿的。
全套子的礼行完、客气话说完,俞嬴只觉得腰酸背疼嘴巴干。
总算辞别了老大夫,俞嬴坐车回转。经过市井时,俞嬴让车停下来:“我们找家酒舍略吃一点东西再走。”
御者停车。拴了马,俞嬴带着犀、鹰等众侍从,往一家酒舍走,却被一个老叟拦在门口。
“你们是燕人不是?”老叟指指车子上的燕国印记,撩起胳膊,横眉冷目地赶人:“我店里的酒都倒了,也不卖给你们燕人吃!你们走!快走!”
犀等皱眉,看向俞嬴。俞嬴没说什么,带着侍从们又往前略走一走,换了一家酒舍。
这家倒是没赶人,酒舍主人还慇勤地招呼,请俞嬴往里面坐。
这间酒舍不小,中间放几个屏风略做分隔。虽不是饭时,却已经有一些人了。
最显眼的是四五个士人,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
俞嬴本为打探如今临淄世情而来,当下选了离他们不远的一个食案坐下,令侍从们也都坐了。
几个人正在说列国之势,说得很是热闹。其中一个穿蓝袍的问旁边一直在喝酒没怎么说话的灰袍士人:“季敏周游回来,想来有高见,何不与我等说说,只独自饮酒?”
灰袍士人放下酒,叹息一声:“非是我不愿说,是怕扰了你们酒兴。”
灰袍士人看着众人:“大家在临淄看着满眼的繁华热闹,去外面走走就知道如今民生有多艰难。好年景的时候,黎庶吃的也是豆饭藿羹;年成坏,有的连糟糠都吃不上。遍地都是卖儿鬻女的……”
其余士人果然沉寂下来,不再言语。
灰袍士人接着道:“尤其那些边城,今天是这国的,明天是那国的,哪国都不把那些城池庶民当自己的子民。大军所到,便如蝗虫过境。真是做人莫做边民,边民活得不如鸡犬……”
灰袍士人叹息一声:“不说边城,我看便是临淄,与从前的临淄也没法比了。你们问问,如今有几家城中黎庶是有存粮的?临淄街上的人似乎都少了——也难怪,听说这回与三晋及燕国之战后,城中许多家都挂了孝。”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三晋!三晋真是列国之患!”先前说得兴起的一个浓眉大眼的士人击案道。
“谁说不是呢?”灰袍士人旁那个穿蓝袍的道,“这次伐燕,若不是三晋,我军何至于惨败若此?”
另一个年纪轻轻却蓄了几绺长须的道:“也不止这次,君上几次伐燕,都是让三晋坏的好事。若不是三晋,我们只怕已经打到燕国下都武阳,甚至打到蓟都去了。”
浓眉大眼的和穿蓝袍的士人都惋惜点头。
“打到燕国武阳,打到蓟都,齐国边城黎庶便不吃藿羹糟糠,不卖儿鬻女了吗?燕军弱而齐军强,即便死两个燕国兵卒方死一个齐国兵卒,这临淄城就不挂孝了吗?”几人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女声。
几个人皱眉扭头,看向坐于旁边食案之人。
俞嬴正色看着几人:“凡是征伐,便要加赋,黎庶便会受苦;即便打胜,己方也会有死伤,便会有人哭他们的儿子丈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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