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怎么说的?好像是说:“你是想让我亲手给你绑上吗?”
然后她便是刚才这位俞嬴的神态语气:“瞎操心!我命大着呢。”
田向正色对眼前的俞嬴道:“让尊使受惊了,向一定严格管教小辈们。”
俞嬴微笑点头:“那就有劳相邦了。”
两人客气行礼,互道告辞。
第31章 将军的心思
令翊的人将俞嬴的车从院子中赶出来,俞嬴依旧坐自己的车回去。令翊不骑马,也跟她一起坐车。在田向一行人的目送下,车子被十几骑拥簇着缓缓离开。
车内
看着车内的狼藉,又看到俞嬴手腕上被绳子磨破的痕迹,令翊神情很是难看:“我刚才就应该一剑将他捅了。”
俞嬴用袖子掩一掩手腕,笑道:“幸好将军谨慎克制,没有一剑将他捅了,不然这妄图挑起两国争端的名头就扣到咱们头上了。人在屋檐下,当怂则怂吧。”
令翊冷着脸,手紧紧地握着剑柄,半晌道:“总有一天,我会让齐人为今日付出代价。”
俞嬴赶忙安抚:“不至于,不至于。若因我,两国打起来,我岂不成了祸国妖姬了?于将军名声也不好。”
令翊看她一眼,神色并没有缓和多少,也没搭理俞嬴一向的嘴上没正经。
俞嬴笑,小令将军年轻人,气太盛,只好再次跟他保证:“真的,我真没事,擦破点儿皮而已。”
为了安抚令翊,俞嬴吹起自己的才智和手段。
“看到那几个穿短褐的义士了吗?当初才进酒舍,看那老者气度,我便觉得他像是墨家人,故而投其所好说了几句饱含大义的‘非攻’之言。老先生竟然是墨子弟子、鼎鼎大名的孟敬先生!老先生这样的大贤,竟然为我之言所惑,带着弟子奔波去救我。墨家但为心中之义,不惜己身,救人困厄,果然不是虚名。”
令翊抬眼看看她:“那些饱含大义的‘非攻’之言不是先生的真心话吗?”
俞嬴一顿,笑了:“将军总是将我想得太好,俞嬴实在惭愧。”
令翊没有说什么。
被这么一打断,俞嬴就有些吹不下去了,令翊却又问她:“先生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俞嬴轻描淡写地道,“鹰射中了那个黑衣世家子的肩膀,他拔下箭来扔在这辆车里,我便捡了,折下箭镞塞在袖子里,后来趁着看守之人不备,用箭镞将手上绳子割断,又藉着喝水诱那看守前来,割了他喉咙——这血便是那看守的血。不试不知道,我竟然也有两分当游侠儿的本事。”
令翊又看一眼她苍白的脸和掩盖着袖子的手腕,目光落在车内狼藉上,沉默不语。
俞嬴头疼,今日的小令将军怎么还哄不好了呢?
“我恨自己,未能护住你。”令翊垂着眉眼,轻声道。
看着他微陷的眼窝下带着沮丧悲伤的眸子,看着他微抿的嘴角,看着平时那样飞扬跋扈的人露出这般神色,俞嬴心中一紧。
从前俞嬴不止一次在心里调笑肖想令翊红着眼圈在自己面前如何如何,此时令翊只是露出悲伤的神情,还没有红眼圈,俞嬴就有些受不得了——小令将军的眼睛杀伤力太大。
俞嬴干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先生冒险杀了看守之人,可曾想过若跑不出来怎么办?”令翊问。
俞嬴一怔。
“先生就未曾设想过我会来相救吗?或许先生还想去救我?”令翊再问。
俞嬴正想再打个哈哈过去,令翊已道:“我在先生心里,便是这般不中用的。终究是翊之过,未曾以自己的本事赢得先生的信任。”
看着他脸上的悲哀自责,俞嬴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道:“长羽,此非你之过。”
又过了片刻,俞嬴笑了,脸上露出一些自嘲的神色:“我们这种满嘴没真话的人向来……”俞嬴这样的辩士竟然也有说不下去的时候,只好又笑了。
令翊抬眼看她:“先生从未曾想过在某一时某一事上依靠别人吗?”
俞嬴眼前闪现某个颀然的身影,笑得越发尴尬了,含含糊糊地道:“从前年纪小,自然……”
“便是那位与先生上巳节共游桃花渡的君子吗?”令翊语气很是认真。
俞嬴抬眼看他。
两人对视。
俞嬴先挪开眼睛。若此时还没觉察什么,俞嬴便不是擅察人心的谋士,从前那些年也白活了。俞嬴有些后悔不该招惹他,一个少年人将真心系在自己这种两世为人早就没了真心实意的野鬼身上,注定白白伤心。
这么好的年轻人……
俞嬴决定快刀斩乱麻,清清嗓子道:“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是上巳节共游的那个。”
“燕人吗?”
俞嬴点头:“燕人。”
“先生留在燕国助燕一臂之力,也有这位君子的缘故吧?”令翊垂下眼问。
俞嬴硬起心肠:“一则为了答谢君上安葬族姊景嬴之恩,一则也确实有些他的缘故。”
令翊点头。
两人之间一时冷了场。
俞嬴若无其事地扯起旁的:“还不曾问,将军是怎么找到那个宅子的?”
“听犀和鹰说劫持先生的是那个黑衣人。与我等有大恩怨的便是两次侵燕的齐军了,能混在那些世家子中的,一定不是平常军将的兄弟子侄。我仔细回忆,那黑衣人眉眼似乎与田唐有几分相似,便带人去田唐宅旁盯守。
“鹰认出一个劫持你的侍从,这侍从匆匆回去,带了弓弩甲士出来,却又与弓弩甲士分路而行,我猜那些弓弩甲士是去什么管仲点将台等着伏击我的,而那个侍从则去给黑衣人报讯。”
俞嬴点头,很想称赞令翊机智——也确实值得称赞,短短时间内,于无可探查处找到这么一点蛛丝马迹,又凭着这点蛛丝马迹寻到那处宅院,令翊之细心胆大不下其勇猛武力,不愧是燕国最年轻的将军。但有刚才的事,俞嬴说话就谨慎起来。
还不待她说什么,令翊道:“先生养养神吧。
俞嬴笑一下,也便不再说什么,依言闭目养神——闭上眼便看不见令翊的脸,看不见那双带着失落悲伤,满是真诚的少年人的眼睛。
临淄城北田克所在宅院
田克长跪于田向面前,低着头不说话。
旁边一个中年男子看他一眼,恨不得拿鞭子抽他一顿的样子,面对田向时却是小心陪笑:“相邦看在先父份上饶他这一次,功一定好好管教,不再让他生事。”
“若不是看在老将军份上,令弟如今已经是死人了。”田向淡淡地道。
田克的长兄田功额头的冷汗一直没有下去,却又不敢失礼去擦:“是,是,功明白。”
“死虽可免,却不能不罚。这样不听号令、胡作非为,置国法家规于不顾的人,也是废人了。将其终身幽禁于宅内吧。”
田功微微睁大眼睛,却未敢反驳,行礼应诺。
田向不再说什么,跨步走了出去。
田功忙起身跟出来相送。一直到田向及其侍从骑马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田功才回转。
田功走回堂上,看见长跪的田克,抬手想打,却又一眼看见他肩头和臂膀上的伤,巴掌便减了几分力道,落在田克后脖颈:“你说你,拧得什么劲儿?父亲殁了,我不伤心?家里别的人不伤心?
“我知道,此次败于燕国新河,卿大夫们多有指责父亲轻敌冒进的,你在世家子们中间怕是也不好过。可难道我就好过吗?你去找燕国人又有什么用?这是两国之战,不是私仇!”
田克不说不动。
田功跪坐在田克对面,看着与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幼弟,叹口气:“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你到底拧的什么?”
田克依旧不说话。
“相邦那样儒雅的人,今日竟然穿着玄端骑马而来——他定是刚从君上宫里出来,来不及更衣,甚至连车都未坐,便赶了过来。我们如今在朝中无人,不知道君上是怎么想的,但看相邦如此,这燕国使节是万不能动的。你该庆幸未曾伤了那燕国使节,不然只怕父亲再活转过来也保不住你的命。”
田功接着道:“既然相邦让你在家待着,你且在家待几年吧。等过几年这件事淡了,我再去求相邦,看能否转圜。”
诸侯馆燕使宅
看见俞嬴的车子和侍从们进了院子,公孙启飞奔过来。
“老师!”
俞嬴一见他,便赞许地笑道:“今日公孙看家,已经是能做事的小君子了。”
公孙启脸上露出笑容,又关切地问:“老师,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一会儿还能跟你去拉弓射箭操练上半个时辰。”俞嬴笑道。
虽是这么说,俞嬴却并不打算瞒着公孙启,他以后是要做燕侯的人了,这次在齐国为质,于他是难得的磨炼。
与公孙启说了经历,并且还解释了自己和令翊的应对、齐国相邦田向的行事又意味着齐国什么意思,俞嬴才让令翊接手公孙启,自己去收拾一下。
俞嬴收拾完自己,又略吃了些东西,出来看练晚功的令翊、公孙启和侍从们。
公孙启又累得“哈赤”“哈赤”的,而且似乎比晨间的时候“哈赤”得还厉害。
公孙启一边喘,一边小声问俞嬴:“老师说将军一下子就将那黑衣世家子擒下了,可我看将军怎么才像被人打败了、一肚子郁气没地方撒的样子呢?也太狠了……”
第32章 齐岁末大宴
俞嬴遭袭之后不几日,燕质子启及使节太子太傅俞嬴、将军令翊收到齐侯岁末大宴的邀请。
齐侯的人走后,公孙启向俞嬴请教齐国宴会礼仪,很怕见笑于他人,给燕国丢脸。不远处,令翊收拾修理几张弓弩。
俞嬴笑道:“如今田齐之礼承袭的是吕齐之礼,而从前吕齐太公是周之重臣,燕召公是周王宗亲,齐燕之礼皆是周礼,无甚不同。不瞒公孙说,我的老师即便在儒家弟子中也是探究周礼最多、最讲究那些条条道道的了,我幼时让老师的那些礼仪讲究折磨得痛不欲生。那般痛不欲生自然也是有些用处的,就像伤得越深,疤也越重一样,那些礼仪我至今记得很清楚。以我来看,公孙的礼仪已经无可挑剔,实在无需担心。”
被俞嬴夸赞,公孙启很高兴:“真的吗?老师。”
俞嬴点头。
公孙启高兴完,又谨慎地看向俞嬴——实在是老师说话总是一波三折,若不翻转两回,就不能完似的。老师的话还时而左右互搏,怎么听似乎都有些道理,但又互相反着,至于最后得出什么,要靠自己悟了。
果然——
“这种大宴上被人针对,被人笑话,往往是因为你是什么人,而不是你在宴会上做了什么不符合礼仪的事。即便真做了什么不合礼仪的事,身份对了,也没人笑话。公孙在燕国大宴上,从来没被人笑话过吧?”俞嬴问。
公孙启点头。自记事起,他便每年参加燕国的岁末大宴。在燕国的岁末大宴上,他只需要安静乖巧地跟着父亲,在祖父和父亲示意下,给一些宗族长辈行礼,给德高望重的臣子敬酒,略带腼腆地听长辈“君上佳儿佳孙,好福气”“如他父亲幼时一样聪颖懂礼”“燕国后继有人”之类夸赞,听完之后再行礼道谢,也便完了。
“若公孙如今是要参加燕国大宴,便是穿个古怪彩衣,说些调皮小儿的荒诞话,相信也没人笑话公孙。只要燕侯一笑,旁人定还要称赞公孙,说公孙能如此哄祖父开心,真是个孝顺孩子。
“故而,公孙若在宴会上被人针对,被人笑话,是因为你是燕国质子,而不是因为你什么地方失礼了。”
公孙启沮丧:“老师说得我越发不安了。若是因为礼仪,我谨慎着些,不失礼于人,也便是了,可燕国质子的身份我是如何也改不了的……”
“既然错不在你,只是天然的身份对立,这些无可改变之事,还惦记它做什么呢?”
公孙启:“……”差不多的话,到了老师嘴里,怎么就变味儿了呢,但老师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即便真是你失礼,让人笑话两句又如何?丢人这种事,丢着丢着也就习惯了。只要你不把丢人这种事当事,那它就不是事。”俞嬴接着教导他。
公孙启对老师这样的话,一时无言以对,又一眼瞥见那边正在修理□□令将军似乎翘起了嘴角儿。
俞嬴是觉得这孩子虽然有点蔫坏,但还是太爱面子了。这个世上往往是这样的:里外都是君子的,打不过外面是君子里面蔫坏的;外面是君子里面蔫坏的,又往往干不过连脸皮都不要的无赖。以后要做君主的人,面子这种东西,还是能早扔就早扔的好——以后用到了,再捡起来吹吹拍拍挂在脸上也是一样的。
却哪知公孙启看看一脸正经的俞嬴,又看一眼那边的令翊,突然问:“老师让人笑话过吗?”又问令翊,“将军呢?”
俞嬴毫不犹豫地道:“时常。”
令翊看一眼俞嬴:“不曾。”
听令翊这么说,这两日他操练侍从和公孙启又实在有点狠,为了侍从和公孙启,俞嬴决定还是哄哄令翊,当下对公孙启道:“世间有几个小令将军这样又有才智又勇武的人呢?令将军没有人笑话,那是应该的。像我这样,有时候是因为犯了错,有时候是因为身份,或者旁的一些什么缘故被人笑话的,才是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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