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原略皱眉,终究点了点头。
田向道:“向想着,专门建一个地方,这些贤者可在此设坛讲学,君上、诸臣、我们的宗族子弟,乃至国中向学之人都可以去听,届时临淄向学之风一定大盛。假以时日,我们便不止有这招纳来的贤者,我们还会有新长成的一群贤者。”
齐侯拊掌:“便如魏文侯时,贤者子夏之魏,讲学于西河,李悝、吴起等皆为其弟子。魏国能有今日之强,与这些人干系很大。”
听了李悝、吴起的名字,田原眉头又是一皱。他看一眼在兴头儿上的齐侯,又看一眼田向,没再说什么。
很快,齐国以齐侯的名义发布了求贤令,临淄的士人们奔走相告,估计这个讯息很快就会传到列国去了。
不几日,便是上巳,临淄城西渑水畔如往年一样热闹,士庶男女出西门,在水畔祓禊祈福,踏青游春。
俞嬴其实对上巳日出门祓禊踏青没什么兴趣,特别是渑水畔,到处都是乌泱乌泱的人,哪里是踏青,纯粹是数人头了。
但公孙启和令翊都兴兴头头的,又有魏国使者魏溪、赵国使者柏辛、韩国使者谷琦等相约,俞嬴不好扫他们兴致,只好随他们同往。
魏溪一见令翊就打趣:“长羽这是想压倒全临淄的士人,勾了全临淄淑女的魂吗?”
柏辛、谷琦也跟着一起笑。
平日令翊多是武将装扮,只偶尔兴致来了,穿得像个纨绔世家子,今日却一袭青衫,带着士人的头冠,腰间的带钩也是白玉的,打扮得像个清雅的读书人。
他长得好,眉眼清秀,常年练武,身姿格外挺拔,还是世家出身,比旁的读书人更多两分矜贵气,只这样往那里一站,便让人挪不开眼。
令翊笑道:“我勾那么多魂干什么?”
魏溪怪笑:“不勾那么多……那看来是想勾某一个了。‘出其西门,有女如云’,咱们今天可得看看长羽想勾谁的魂。”1
俞嬴跟着魏溪一起打趣令翊,摆手道:“要看你们看,我可不跟长羽一起走。他打扮得这般光映照人,比得我等像干菜帮子。”
魏溪、柏辛等大笑:“亦冲先生所言甚是!美男子是这世上最招人烦的了,长羽莫要与我等同行!”
令翊瞥俞嬴一眼,也悻悻地笑了。
公孙启一言不发,只跟在其师身旁眯着眼笑。
诸人一起出了西门,往申池走。渑水申池池水明净,池旁有大片的竹林,绿竹猗猗,是上巳祓禊踏青一定要去的地方。
全临淄的人都在渑水边,自然会遇上不少熟人,比如鲁国质子、越国使节等,遇上了便要停下行礼、客套,有的便也一起走。俞嬴还遇上了中山公子怡,她跟几名贵女在一起。
公子怡看见俞嬴很是高兴,当即与同伴分开,带着侍女来寻俞嬴。
公子怡与魏溪等也算认得,只是未曾说过什么话。公子怡对令翊、魏溪等行礼,令翊、魏溪等也文质彬彬地还礼。
公子怡笑着看俞嬴,俞嬴看她神情,便知道她找自己有话说。
两人在一个稍微人少些的地方站定,俞嬴轻轻倚在一株大竹上,笑问公子怡有什么事。
公子怡离她更近一点,轻声道:“如今怡有一个机会,可以进齐侯后宫,先生看,怡要进吗?”
俞嬴略皱一下眉头,道:“齐侯年轻,子嗣不多,按说此时进齐侯后宫倒也不错——但俞嬴觉得公子可以再等等。”
“这是为何?”公子怡诧异。
俞嬴笑一下:“不过是一些直觉罢了。公子不觉得如今临淄暗流涌动吗?”
公子怡想了想,看着俞嬴,点头道:“怡信先生。”
俞嬴再笑,帮她拈下掉在肩膀的一根头发。
公子怡对她娇憨一笑。
不很远的地方,几个士子正在谈论齐侯招贤纳士的事。
“曲是在邯郸认得叔义的。曲从前的主君郑大夫病故,叔义在邯郸也不得意,我们便相约来临淄碰运气,谁想到,运气真是不错,来了便听说了齐侯的招贤令。叔义——”名字叫做“曲”的士子唤同伴,谁想同伴正看不远处竹林中的两个女子出神。
曲笑起来:“叔义这是春心荡漾了吗?”
字是“叔义”的士子神情不太自然地尴尬一笑。
另一个士子笑道:“叔义若对那两位女子有意,怕是有些难。那个娇俏的,纶不认得,想来也是贵女。那个洒脱倚竹而立的,纶知道是谁——那是陪着燕国质子一同来的燕国使节,燕国的太子太傅。前阵子有人在燕馆前闹事,纶适逢其会。这位尊使可了不得……”
“叔义”神色再变:“之青你说那个是燕国的太子太傅?”
叫“之青”的士子点头:“是啊。叔义是燕人,莫非认得这位太子太傅?”
“叔义”笑得更难看了,讷讷地道:“之青说笑了,德如何认得那样的贵人。”
第51章 燕国的故人
对于齐国的招贤令,诸使节自然也有议论。魏国使者魏溪是这样说的:“可见齐侯所图不小。”其余诸质子使节也都带着点忧色地表示了差不多的意思——没有一个他国之臣愿意看到齐国因此令,变得更加强大。
齐国一直是山东大国,国土广大,又有渔盐之利,经过从前桓公名臣管仲的革新,其国力之盛,诸国少有可匹敌者,几百年来,对山东诸国都是威胁。哪怕是从前的晋,如今的魏,南边国土同样广大的楚,对齐都很头疼,更遑论其余诸国。
但招贤纳士不是攻伐他国,其余诸国便是再忌惮,也说不出什么,只能对齐这一举措小心观望着。
在燕质子府,俞嬴和公孙启师徒之间也进行过相关的讨论。公孙启与魏溪等一样,对齐国招贤令颇为忧心:“要是齐国强到三晋都抗衡不了了,到时候肯定会拿咱们和鲁国、宋国开刀。”
俞嬴看着启小小的人儿板着脸,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得一笑,到底是以后要做国君的人。自己在他这个年纪还跟各种礼仪诗书纠缠,满心想的都是怎么偷懒、怎么出去野,对阿翁说的俞国复国、对自己日后的前途,一点都不上心。跟启比,那时候的自己就是粪土之墙。
俞嬴对公孙启道:“国与国之间,便像人与人之间一样。君子之人求的是‘我好,你也好’,放在国与国之间,便是诸国亲睦,无争无战。这样的大同之世,三皇五帝的时候尚且不能,我们便不说它了。
“与‘我好,你也好’相对的是‘我不好,也不能让你好。’这若是人,定是小人,为人不齿。然如今大争之世,诸国却多奉行此策。比如三晋救燕伐齐便是如此。三晋每次救燕,财力兵力损耗不可谓不大,但为了不让齐吞并燕国,一家独大,却每每相救。然此策一时一事奉行或可,若只把眼光定在他国,对内不修国政,对外征伐不断,国力一定空虚,这样的国家岂可久存?
“除此外,老实人往往奉行的是‘我好即可,不管你好不好’,而枭雄则奉行‘我好,但不让你好’。但在蛰伏时,往往很难分清老实人和枭雄。”
公孙启点头:“老师以为,当今天下,谁是蛰伏的枭雄?”
“比如在河西被三晋狠揍了一顿的西秦……其实列国又哪有真正的老实人?我们燕国也可以是枭雄。”
公孙启点头,轻声道:“其实父亲也跟祖父提了招贤纳士的意思,但……”公孙启抿抿嘴,没再接着说。
燕侯年老,没有锐意进取之意。当初俞嬴与太子友说到“学”“招”二策时,便知道那恐怕一时很难在燕国真正实行起来,但继任之君有心,燕国就还是有希望的。
不好对其孙言其祖父的过失,俞嬴笑道:“不说君上,只说我们。就招贤纳士这件事,我们能不能‘我好,但不让你好’?
“招贤纳士这事,若是在史书上,不过二三十字,史官说某某贤士从魏来,某某贤士从楚来,然后便说某国大治。其实哪有那么简单?我们在临淄,恰好可以细看齐招贤之得失,日后在燕国推行时,学其长,避其短。这是大处。
“还有小处。临淄有贤者来,公孙不该去拜访吗?听贤者之言,会有所得吧?公孙为燕国太子之嫡长子,代表燕国,公孙谦逊好学,在贤士中留下美名,日后燕国若出招贤令,贤士奔走去燕是不是更没有疑虑?若是做得好,兴许我们离开齐国时,便会有贤者跟我们一同走——挖墙角儿这种事,我们不必跟齐国客气。”
公孙启笑起来,那边拿着册书简看的令翊也翘起唇角儿。
“刚才说的是‘我好’,下面再说‘不让你好’。说实话,此时我还没有什么破坏齐国招贤之策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即便我们与他国使节不在其中做手脚,齐国的招贤之策想见成效也不容易。世上从来不缺贤士,便如世上从来不缺千里马,但善相马的伯乐、能让千里马奔腾的草场却很少。”
公孙启看一眼那边的令翊,笑问:“老师看,齐相是那个伯乐吗?”
俞嬴瞪一眼公孙启,公孙启抿嘴笑着低下头。
俞嬴正色道:“田向这个人,眼光见识是有的。若我没猜错,这个招贤令便是他弄出来的。但齐侯当真是纳谏之君吗,他能做得了齐侯的主吗?如今齐国朝堂被田氏宗室把持,宗室之人会愿意朝堂插入旁的人吗?
“如变法一样,这种会动许多人盘子的事,往往要献祭主理之人。田向是权衡利弊的高手,他愿意为了齐国、为了这件事献祭多少,很难说。这种事,其实更适合那等只循心中之道、旁的全不顾忌的孤直之人来做。”
俞嬴说田向的话,很是平实直接,实在算不上客气,令翊却从这种平实直接与不客气中听出了熟稔,听出了知之甚深,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再想到田向说鱼醢“也是向最爱的味道”时的语气,还有他有时看俞嬴的目光,令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此时想着“俞嬴”的,还有另外一人——冯德。
临淄一处小馆舍中,冯德在屋里来回走着。他不明白盈怎么成了太子太傅,又听人说那位太子太傅叫俞嬴,是俞国宗室女,难道只是长得相似?
冯德的祖父曾在中山做过几年小官。中山被魏所灭时,冯家搬到燕国边城弱津避战乱。冯德之父没什么作为,到冯德这一代,虽还顶着个“士人”名头,家里过得却很有些艰难。冯德是个有大志的,多年来读书很用心,其父祖对他也寄予厚望。
前年上巳日,他去桃花渡祓禊游春,遇见一位邻闾女子,便是盈。盈是小商人之女,原配所出,与其父、其继母并弟妹们都不算亲近,过得很是孤寂。冯德在水边见到这样一位带着清愁的美丽女子,心中怜惜,两人一来二去,便有了白首之约。
冯德“约”后,便有些后悔了,他是一个士人,仓促地娶这样一个商家女……但让冯德当面与盈毁约,他又说不出口。
盈说,其父有意将她许配给一个鳏夫,央求冯德带她走——当时齐国入侵,弱津之民纷纷逃难,正是出奔的好时机。
冯德没有去那个相约的山坡。怕以后再次见到盈不好说话,冯德干脆辞别家人,往赵国奔前程去了。
冯德想到从前盈有些倔强地低着头的样子,含羞玩弄衣角的样子,哭着看自己的样子,再对比上巳日那女子有些玩世不恭地倚着竹子对人浅笑的样子,神情确实不大像……难道真的是两个人?但长得也太像了。
穆曲走进来,笑问:“怎么,睡不着?在担心明日自荐之事吗?”
冯德一笑。
“如今既然齐侯下招贤令,齐国便是缺人,叔义你学问又好,怎么也能得个一官半职的。若是入了贵人的眼,也许就平步青云了。”
冯德笑着谢他吉言,也恭维穆曲一番,相约明日一同去自荐。
齐国招贤令发布时间不长,还没什么举世闻名的大贤前来。下大夫棠延带着泮宫的几个学官对自荐的士子进行初步拔选。棠延出自齐国旧族棠氏,为朝中司勋,虽并不能真正地司什么勋爵,对官吏升降奖惩之规却是熟悉的,其学问也很不错,这两年颇得相邦田向的看重。
过了些时日,棠延带着第一波筛选出来的十余人去见相邦田向。
诸士子依次进见。等了不少时候,终于轮到了冯德。
初见田向,冯德颇有些惊讶,这位相邦三十余岁模样,相貌清雅,像个读书人,与自己想像的很不一样。
穆曲是个爱打听的,打听了什么话,就讲给冯德听,其中就包括一些这位相邦的事。
在穆曲的嘴里,这位相邦是个颇为强硬的人,将过兵卒,与魏对战于阿泽,魏国宿将张昌便死于那一战,又曾攻宋,一举拔宋五城。更早之前,吕齐的时候,一些与田氏不亲睦的旧族也是这位相邦清理的。谁能想到他这样年轻,看起来像个文质彬彬的儒家弟子。
这位相邦确实也很谦和,还与冯德说起家常话,听说他是燕人,便问他家乡是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
冯德答了。
齐相笑道:“弱津?地灵人杰的好地方。听说燕侯将一位俞国公子葬在了弱津,先生知道这位公子吗?”
冯德神情不太自然地一笑,他自然是知道的,这位公子便埋在自己与盈相约的那片山坡上:“是,德知道这位公子,俞景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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