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顾念兄弟,让公子这阵子在家中安心读书。”公子午上车时,田向如此说。
田原的人刚寻到地方,远远地便看见了火光。
离那火光近一点儿的地方,还有两个“乞者”,其中一个名鹰。
鹰摇头道:“果然是大人物,杀人放火都这么利落。”
第47章 田向家赴宴
城南死了几十个侍从死士,城东着了一场大火,一个曾经也算煊赫后来罢职的谋臣被杀了,一个公子“闭门读书”,这对临淄城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影响,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岁日过了那么些天了,官员早已开了印,学子们重新开始苦读,沽酒铺子的幌子又挂了出来,铁匠铺子的炉子重又燃起,饼摊子飘出香甜的热气,卖针头线脑的小店主人脸上带着慇勤的笑与左邻右舍打招呼……至于农人,都还在猫冬,要等真正的春天来了,天气和暖了,他们才开始忙起来。而妇人们,一直都是忙的,上侍奉舅姑,下教养儿女,还要纺麻织布。
诸侯馆的诸位质子使节也终于可以在家待两日了——岁日前后天天宴饮,献筹交错中杂着各种眉眼和言语的官司,肚腹受不了,心也累。
便是这时候,齐国相邦田向请燕国公孙启及太子太傅俞嬴、将军令翊去其府上赴宴。
若说接风——燕国质子来了这许多时日了,又过了一个岁日,似乎有点晚。
若说岁宴——也已经过时候了。
说上次夜袭的幕后之人——却不当以宴会的形式。
这位相邦真是将上邦大国的架势拿了个十足十。俞嬴还从中闻出一点撇清的味道。
俞嬴猜,因为自己胡编的这个公子俞嬴族妹的身份,或许那些知道些前尘往事的人曾试探过田向,比如那位上卿。俞嬴还猜,岁末大宴那天,田向若不是喝多了,恐怕不会当时让人请自己去他家说田克的事。
想到那天令翊说田向“不怀好意”,俞嬴笑,令翊自己心思纯良,又正是慕少艾的年纪,就觉得一个男子留意一个女子,就是那种“不怀好意”。实则到了自己和田向这个年岁,成天阴谋阳谋的人,皮肉之欲或许还有,动心却是难了。再说,田向又岂会是那种一个坑里跌倒两回的人。
其实,田向就是见到又一个“俞嬴”,一个与从前的俞嬴有点像的俞嬴,有点奇怪吧。凡是觉得奇怪的事,就刺探一番,这是多疑之人的通病。俞嬴自己就多疑,故而明白得很。
今日田向怕是还会试探。俞嬴倒是不怕田向试探,他试探来试探去,又能如何?这张脸又不是假的,况且跟他你来我往,太熟……激不起一点斗志。
俞嬴没什么兴致地穿了做客的衣服,跟公孙启和令翊一起坐车出门。
看俞嬴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本来有些肃然的令翊露出愉悦的神情,嘱咐公孙启扶好车轼时,嘴上还带着笑影儿。
公孙启不明所以地看着脚步轻快走去他自己车子的令翊,摇摇头。
田向极客气地出来迎接,双方行礼毕,田向亲自引他们入正堂,分宾主坐下。
田向再次行礼,对齐燕修好、公孙启能来齐国表示欢欣之意,又对未能早一些给公孙启和俞嬴、令翊接风致歉:“公孙及两位使者来,恰逢岁日前后,敝邑敝宅杂事繁冗,向恐招待不周,有失恭敬,故而如今才为公孙及太子太傅和将军接风,还请勿怪。”
公孙启一丝不苟地还礼,微笑道:“相邦太客气了。”接着也说了一遍齐燕修好的套子话。
俞嬴和令翊只微笑听着,公孙启行礼时,便随着行礼。
如大多数这种场景一样,冠冕堂皇,又虚假,又和谐——之前的劫持和夜袭大家都绝口不提。
随后便开宴,依旧是祭祀、祝酒、请让那一套。公孙启年岁还小,本不当喝酒,但他的身份是燕国质子,代表了燕国,该饮的酒便要饮了。好在按照礼仪,也喝不多。
再后,便上了乐舞。乐舞之后,宴会便比开始时松快了,不再是千篇一律冠冕堂皇的样子。
田向温和地笑道:“公孙年幼,恐怕不胜酒力,还是用些蜜汤吧。”说着让人去端蜜汤来。
“蜜可解酒,这是敝国东山槐蜜,请公孙尝尝,可还吃得?”田向又招呼俞嬴和令翊,“太子太傅和将军也吃一些解解酒气,免得一会儿头疼。”
俞嬴和令翊都道谢。
俞嬴尝一口完全按自己口味调制的蜜汤,微笑着将汤喝完。
“公孙觉得这蜜汤可还入得口?太子太傅和将军吃着如何?”
公孙启笑著称赞可口,俞嬴却道:“似乎有些太甜了。”
俞嬴对田向笑道:“相邦一定是爱甜之人,故而君家庖人做饭煮羹比旁人家的多放半匕饴蜜。”
田向一笑:“向饮食清淡。太子太傅那一碗格外甜,恐怕是庖人知道今日有女宾,故而给太子太傅多加了些饴蜜。”
俞嬴笑道:“何以女子就该爱甜?俞嬴倒是觉得贵府这醓醢做得着实有味道。不知相邦可否割爱两坛?”
田向顿一下,笑道:“区区小物,何谈割爱?宴罢,向便让人将之送去府上。”
俞嬴忙谢他。
令翊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看他们互相应酬。
田向又劝令翊酒,令翊来者不拒。令翊也敬田向,田向也都举觚尽饮。两人喝了一阵子,田向便笑着说不胜酒力,又称赞令翊海量——虽然没人看得出他有什么不胜酒力的样子。
至此,再祝一次酒,宴会也就该散了。
公孙启笑着谢田向款待,田向再客气一番,三人便告辞出来。田向相送。
外面又飘起了雪花。俞嬴脚伤刚好,又喝了几杯酒,下台阶时,令翊下意识抬手想去扶她,她却走得还算稳,令翊自然地收回手去。
三人再次笑着与田向告辞。
田向笑着对令翊道:“向有一个不情之请。那日作为彩头送与将军的青石坠子虽只是一块石头,却系故人所赠。当日那种情形下,为两国邦交计,向将之做了彩头。不知将军可否将此石回赠于向?向不胜感激。”
不待令翊说什么,俞嬴先笑道:“相邦欺负我们外来人,哪里有把彩头要回去的——”
田向带着歉意地笑了笑,却没说什么。
“除非相邦拿别的换。”俞嬴笑道。
田向微笑着看俞嬴:“太子太傅觉得,向以何物可易得该石?”
俞嬴拿两个手比划:“怎么也得是这么一匣子珍宝才行。”
田向顿一下,笑道:“便依太子太傅。”
第48章 两人的珍宝
俞嬴、令翊和公孙启回到诸侯馆燕质子府。公孙启比那日齐宫岁末大宴喝得要多,小孩子家家的,进门便有些撩不开眼皮了。俞嬴让他再喝些蜜水再睡,又嘱咐侍女盯着些,以防他唾酒或蹬了寝被。
公孙启还记得给老师行礼,要送老师和令将军出门。俞嬴笑,戳他脑门,公孙启也就笑着停住了,自去喝水盥洗更衣睡觉。
俞嬴和令翊出来,俞嬴与令翊告辞。
令翊却叫住俞嬴:“先生从前是不是认得齐国相邦?”
俞嬴回过头来,笑道:“将军何出此言?田向虽这几年才做了相邦,但从前在齐国也是重臣,我一个四海飘零无家无国的孤女,哪里认得他?”
令翊看着她:“先生说的是假话——假话才需要这么多解释。”
俞嬴将手放在唇边,又放下,微笑道:“真的,不认得。”
令翊又道:“我还觉得那块青石坠子就是先生送的。”
“将军真能猜……”大约想到了令翊刚才说的“假话才需要这么多解释”,俞嬴道,“不是。”
令翊略垂着眉眼,不说话。
俞嬴看他那样子,抿抿嘴:“将军想,以我的年岁,若是认得齐相,他那时候肯定已经很是位高权重了,我能送给一个大国权贵一块破石头?我是那么没轻没重的人吗?那应该是齐相年轻时候的故人送的。我那会儿吃饭可能还得用人喂呢。”
令翊让俞嬴的油嘴滑舌逗得翘起一点唇角儿,随即又抿了回去,绷起面皮。
看他神情不似刚才那样,俞嬴也松快下来,笑道:“你看咱们前几天给田岭送了那么些珍宝,虽说送得也算值吧,但咱们一共从燕国带了多少财货来?咱们不知道还要在齐国待几年,这种用财货买命买路子的事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不得想点生财的办法吗?
“难道让人回燕国找君上找太子再去要?就算咱们不嫌丢面子,君上和太子看我们过得这样艰难,心里也会记挂公孙。我们为人臣的,不能为君分忧,反倒给他们添心事……对吧,那样不合适。还是我们自己赚一点更好。”
俞嬴一口一个“咱们”,令翊神色似乎更加松动了。
俞嬴也就更加自如了:“那青石坠子,齐相挂在腰间的,想来对他来说,是个稀罕物,对咱们又没用,能换得珍宝财货,不是很好吗?”
俞嬴老气横秋地叹一句:“将军年轻,又是世家子,不知道财货的好。民间常说,‘一个刀币,都能难倒英雄汉。’此话信焉!”
听她这么说,令翊道:“翊来之前,家里也给了些东西。因一直也没用到,不知道塞在哪个箱子里,等找到,也给先生送来,省得先生……”令翊没再接着说。
俞嬴想说放在你那里更好,蛋不能放在一个筐里,但又怕令翊吃心,只得答应着。
“那就不扰先生了,先生回去歇息吧。”令翊道。
俞嬴再次与令翊告辞,走回自己的院子。
令翊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她仍然是那副洒脱自在的样子。刚才俞嬴的话,令翊知道,给了田岭不少珍玩,她怕以后财货不继,这些是真的,其他大半怕都是假的,但她愿意跟自己解释……
令翊突然觉得此情此景仿佛在哪里见过。
从前在武阳养伤的时候,跟世家子们鬼混。公子举这个人,箭射得好,人也聪慧有趣,就是太过风流。其妻,令翊等都是见过的,品貌极佳的一位贵妇。公子举在外面有了个红颜知己,不告诉其妻,只偷偷摸摸地往来。
有一回,令翊等世家子在公子举家的前院喝酒投壶,其妻突然来了,公子举赶忙出去。隔着屏风,令翊等便听得公子举这样“一者……再者……你想……咱们……”半哄半骗地对其妻解释外面红颜知己的事。后来其妻到底破涕为笑,只小声骂了一句“无赖”,也就算了。
令翊看着前面已经消失的背影,觉得自己忒亏,连句“无赖”都没骂她——不过,自己又有什么身份骂她呢?
俞嬴进了院门,便把那份洒脱自在收了起来。俞嬴知道,自己说,令翊也不信,但看见他那样,自己就忍不住想哄哄他。一个满腔真心实意的年轻人,遇见一个没心没肠的老鬼,老鬼虽然没心没肠,但却还残存了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良知……
当晚,俞嬴就收到了令翊的体己财货,挺大一个匣子,里面套着一个大一点的匣子并若干小匣,大匣里面是放得满满的金玉之物,每个小匣中单放的东西更是价值千金。
看这有条有理很周全的样子,是经常打理这些的世家妇的手笔,那就是令翊的婶母安祁准备的了。
令氏与燕侯同宗,几百年的老世家,自然积存了许多财货,但一气带来这么多……令翊果然是令氏的宝贝疙瘩。关键这位宝贝疙瘩还没当回事……败家子!
第二日,田向的礼物也到了——一个一尺多长的匣子和一车足有二十坛醓醢。送礼的是其亲信门客王渔。
王渔将匣子递给质子府侍从,令翊也将装了那块青石坠子的匣子递给王渔,王渔珍之重之地接了。俞嬴请这位先生去厅堂宽坐,王渔笑着辞谢。双方行过礼,王渔登车而去。
在公孙启的厅堂内,俞嬴将那匣子打开来看。匣中分若干格子,每个格中放着一样珍玩,都是难得的东西,价值不好估算。
其中有一样,俞嬴看着眼熟。哦,当初齐侯贷给自己的,号称黄帝用过的一个玉璧。玉璧不很大,洁白无暇,摸起来油润润的,上面雕刻着瓜瓞——取福禄绵长、子孙昌盛的意思。
老叟拿来拉拢人心的,自然是好东西。当时老叟红着眼睛说:“明月儿,寡人这样,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你于归了。这个提前给你吧。这个黄帝玉璧是先母爱物。先母从她的祖母那里得来的。先母一生平顺,只望你也能像她老人家那样一生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
那些年老叟以各种名目给过不少珍奇之物,但托词其母之物的,就这一件。这个东西,样子很入俞嬴的眼,又不大,拿在手里玩的时候能帮着俞嬴静下心思来,所以时时拿着把玩。
那时候,自己已经和田向有许多龃龉了。不记得那一次是为了什么争吵——左右是那些阴谋阳谋的东西,本以为已经分崩,他却又来诸侯馆找自己,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他拿起案上的玉璧在手里摩挲着玩,突然笑了。
“笑什么?”俞嬴问他。
他凑近:“哎,明月儿,你什么时候嫁给我?我们生一堆孩子。”
他世家出身,饱读诗书,俞嬴还从未听到他说过“生孩子”这种粗俗话。
彼时俞嬴还年轻,脸皮嫩,先是愣一下,随即脸便红了。
他的脸凑得更近……
此时的俞嬴在心里哂笑,年轻人就是爱犯糊涂,又眼瞎,比如那时候的自己和田向,明明不是一类人,瞎往一块凑什么?自然,还有如今的令翊也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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