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嬴笑。
众将都回营,各忙各的。俞嬴也回转,她在琢磨近日旁敲侧击与众军将打听到的诸国之事。
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赵武侯薨了,赵国还迁了都;田氏终于篡了吕氏的位,如今的齐国国君是田和的嫡长子剡;楚国革新变法,旧族却把革新之臣射死在君王灵位之前;中山复了国,给赵国好大一个不痛快;之前三晋交情勉强还可维持,如今还不如自己身上这件袍子结实……
总地说来,征伐越来越多,年年打,家家打,打得越来越狠,越来越不讲道义……真真正正的大争之世。
“先生又在沉思默默了。”令翊紧走两步,赶上她。
俞嬴扭头打量他。虽然已是春日,但还有些凉,这位却已经穿单衣了。俞嬴的目光从他英气的眉眼下滑到高挺的鼻子、红润的唇、方正的下颌,再到颈间的喉结、因操练而汗湿的衣领和宽阔的胸膛,又在劲瘦的腰身和两条长腿上扫了一圈才回转,看向远处的青草地,真是一片大好的春光啊。
令翊清清嗓子:“先生看我做什么?”
“都尉刚才不是说俞嬴沉思默默吗?都尉就是我所思之人。”
令翊绷住。
“俞嬴就想啊,都尉到底做了什么,让将军临行还嘱咐‘莫要惹事’?”
令翊松了下来,抿嘴,双手抱着肩,扭头看她。
俞嬴笑起来。
令翊也笑了,放下手臂,用脚踢一下草地,掐起一根长草茎在手里捻着玩。
两个人站在大营空地上,一起看向新河和对面的山坡,更远的地方是弱津城。
令翊突然问:“先生与埋在对面山坡上的公子景嬴很熟悉吗?”
“算不上很熟,公子过世的时候,我不过才几岁。”俞嬴摇头。
“那为何专程来祭拜?”
俞嬴笑道:“不过是顺便罢了。俞嬴无家无国之人,四海飘零,恰好走到此间。听说公子埋骨于此,我与公子既是同宗,又是同门,自然是要拜一拜的。”
俞嬴挑眉笑问令翊:“都尉这是还疑心我是齐国细作呢?”
“我若疑心先生,就不当面问了。”令翊淡淡地道。
俞嬴愿意哄他,当下作态赔礼:“是俞嬴错怪都尉了。都尉对俞嬴如此信任,俞嬴铭感五内。”
哪知却没哄好,令翊神色越发淡了:“先生嘴里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自己知道。”
俞嬴看看他,笑了,没再说什么。
令翊却开了口:“那日,我与叔父问了关于公子景嬴的事。”
俞嬴扭头看他。
“女子少有谥号,公子有谥,是因为君上感公子高义。公子以一己之力,息了齐赵干戈,救齐侯于河间。齐侯受伤奔燕,跟君上哭诉。君上虽不敢收留齐侯,对公子景嬴却极称赞,曾感叹:‘若燕有吕齐之日,不知是否有此义士,不爱其身,千里奔走,救燕室于刀兵危难之间。’”
“公子果然高义!真忠贞之士也。”俞嬴感慨道。俞嬴终于知道“景”是怎么来的了,燕侯对我的误会有点深哪……
令朔“呵”一声:“她又不是吕氏旧人,齐侯那种一辈子除了‘无能’别无他事的人,有什么值得她忠的?她为何要忠?一个能说得赵国退兵的人,不会是这样一个愚忠之人。”
“……说得也是。” 俞嬴突然来了兴趣,“以都尉看,公子景嬴为何救齐侯?”
“或许——她只是想止干戈而已。”令翊沉吟,“当初田氏急着篡国,让齐侯去河间劳军。当时尚处隆冬,赵人踏冰过河,围了河间城。田氏是一定不会救河间的。齐国河间守军不能据河水之险,反而被围在城中,后面又没有援军,除死之外,没有旁的可选了。”
其实还有一条路可选——降。可惜领兵的高罂是个死脑筋……
俞嬴笑道:“都尉说得公子景嬴不像儒家弟子,倒像墨家之人,兼相爱,止攻伐……儒家求仁,墨家止争,在当今之世,多少都有些不合时宜。叫都尉这么说,公子景嬴简直身兼两家之呆。”
俞嬴又轻浮地从上到下扫了一眼令翊:“都尉不怕夜半,公子诈了尸去找你?”
令翊:“……”
俞嬴越发笑起来。
令翊斜睨俞嬴,脸上也露出些不正经的笑意,张张嘴想说什么,大概到底顾及她是女子,又悻悻地把嘴闭上了,扭头看向别处。
俞嬴笑过,也便正经起来,脸上带着些忧色:“但愿那位方上将军不是当年的田氏,愿意舍私而就公,派遣足够的援军来。”
令翊摇头:“怕是难。”随即令翊又自嘲地笑了,“好在我们不是困守孤城。实在打不过,就只好跑了。若方域谋划得当,我们这真败兴许也能成诈败,把齐人引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把他们围而剿之。那样,我们这败,也算败得值。”
俞嬴击掌:“都尉所言才是真的舍私而就公,且不骄不馁,从败中求取胜之机。为将者当如此!”
俞嬴极认真地看着令翊:“俞嬴学过一些相人之术。依我看,都尉日后或能成为青史留名的一员名将!”
大约看出她这回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心,令翊嘴角翘起来,又试图抿下去,终究又翘起来,眼睛也弯了,一脸的“算你识货”。
俞嬴倒不是虚夸他。她确实觉得,若令翊为上将军,按照此计,兴许燕军真的能取得一次更大的大捷,一次让齐人几年不敢侵燕的大捷。
但如今主事的是方域,大军若远途诈败,可不比令翊那几千人过河的诈败,而要围拢几万齐军,也要指挥得当才行,最关键,方域,或说燕侯,是否有全力一拼的魄力。
桑丘城。
事情让令翊说准了。
令朔去拜见方域,方域一见面就把令朔好一通夸赞,什么善用奇谋,什么指挥得当,什么不愧令氏将门,连国之栋梁都说了出来,令朔先还有些不好意思,讷讷地提到俞嬴及诸军将。
“还是将军统帅得好,才能有此大捷!”方域大笑,笑完又道,“域一定在君上面前为将军请功。”
“请不请功倒没什么,”令朔趁机提出援军的事,“朔来桑丘与上将军禀报军情之前获知,齐人将增兵,重整军戎,再侵燕国。决河奇谋可一,不可再。以朔两万兵卒,对齐几万新锐之师,怕是难以守住新河,还请上将军派与援军。”
方域面露难色:“非是域不知道将军之难,实在是桑丘、汾门诸城皆燕国要津重城,不能有失。将军也知道燕军军力总数,我去哪里派援军给将军呢?况且将军提到的那位先生能有决河之计,焉知没有他计……”
说来说去,就是不肯增兵。
两人终究不欢而散。
燕国在备战,齐国也在备战,不过一个是守,一个是侵。
对此次田唐之败,齐国颇为震惊,也实在是历次与燕之战,齐都鲜有败绩。田唐又是宿将,带领五万大军,竟然败在了略显平庸的令朔手中……上下不免哗然。
了解更详细军情的齐侯田剡、田剡之弟公子田午、相邦田向等倒是能接受,毕竟列国靠奇谋反转战局,以少胜多的战事不少。齐侯田剡拟再派军将带领五万大军伐燕,田午和田向都没有多说什么。
相邦田向宅。
田向正拿著书册来看。看家主盯着竹简,眼睛半天没动地方,恰有侍女来进羹汤,老仆忙摆手,家主这是想事情呢。
田向确实在想事情。想增兵伐燕的事,田向觉得君上这几年在用兵上有些太操之过急了,到底年轻;又想到齐侯对公子午的打压和公子午不动声色的反抗;最后思虑定在齐军出事的燕国弱津。
“弱津……”田向轻喃。公子俞嬴就埋在那里。听说燕侯给她谥“景”。景……田向想像她若是泉下有知,听了这个谥号,一定嘴角带着哂笑,“也不怕我躺不住诈了尸。”田向嘴角带了一点笑意。
“家主要什么?”老仆耳朵有点背了,上前问。
田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由,你还记得公子俞嬴吗?”
第7章 一起去武阳
老仆一怔:“奴自然是记得的。”
田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略抬抬手,老仆由便带着其他奴仆行礼,静静地退了出去。
老仆由略佝偻着腰走在回廊上,想起刚才家主所问的,公子俞嬴……谁能记不得公子俞嬴呢?老仆想起第一次见到公子俞嬴的场景。
那时候,家主还只是个普通的田氏小宗庶枝之子。老家主从前做过乐官,但去得早,主母不几年也去世了,家主的两位长姊已于归,家中只剩下才十几岁的家主和几个奴仆。田氏枝脉众多,家主在临淄那么些年轻的田氏子弟中,并不是最显眼的。
有一天家主带回来一名女子,称呼她公子俞嬴。
“公子通越人语,将家里那篇越人的东西拿来,让公子看看。”家主那天似乎格外愉悦,声音都比平时大。
“不过会唱两句越国小调,就成了通越人语了。子昔,从前可不知道你说话也这么虚。”那位公子道。
那位公子不过及笄之年,身材颀长,未语先笑,眼睛里似乎藏着天上的星星。
老仆由便笑着去取家主所说的那篇“越人的东西”。那是老家主从前在乐官任上时得到的,一份看着很有年头儿的竹简。老家主只听人说大约是一首越人的诗,具体是什么就不知道了。老家主喜欢收集各种歌诗民谣,也喜欢瑟笙琴缶各样乐器。
“怎么样?”家主问。
“有的字倒认得,连在一块——”公子俞嬴皱着眉苦着脸摇头,“它认得我,我可认不得它。”
家主哈哈大笑。
公子俞嬴做恼怒状:“哎,哎,可以了啊。笑那么大声,吵得鸟儿都飞了。”
家主越发笑起来,笑完了却道:“这也兴许不是越人的,谁知道是什么人的。我连上面的字都不认得,公子已经比我们都博学啦。”
家主和公子俞嬴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在堂上,而是在庭院中。那也是个春天,夜里下过一点春雨,庭院里的桃花开了,掉了一地花瓣,檐下树梢时有燕子斜飞而过。
那位公子后来又来过些回,偶尔会留下用饭。公子喜欢甘甜的东西,怕咸,却喜欢各种醓醢。彼时家中不算富贵,不能常食脍炙肉食。公子俞嬴吃粟米菜蔬加一些醓醢就很香甜。那几年,家主似乎也格外喜欢醓醢,还曾亲自跟庖人说做什么醓什么醢,家里做的醓醢种类格外多。
后来家主渐渐得相邦重视,做了官,家里搬了大宅,公子俞嬴却很少来了。自己还问过几次,家主都默然。
哦,也来过一回。那是又过了几年了,自己从外面回来,恰巧遇到公子俞嬴要走。家主没有相送,只远远地站在堂前。
自己对公子行礼,她竟然还记得自己这个老仆,停下脚步微笑道:“从前老丈给俞嬴送去的醓醢,滋味甚美,多谢老丈了。”
那是家主让送的,老仆由岂敢居功让她谢?忙再惶恐行礼。
公子俞嬴依旧是个很和善的人,但老仆由觉得,公子俞嬴笑得似乎与从前不一样了。
其实,家主也是。他们大概都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咧着嘴笑,把鸟都吓飞了。
老仆走得慢,不过从堂前到自己卧房的工夫,脑子里已经走过了将近十年。从最后一次见公子俞嬴到而今,又过了有十几年了吧?
“老了,老了……”老仆摇摇头,也不知道今天家主为何又问起公子俞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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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朔很快就从桑丘回到了新河燕军大营,众人也便知道了,上将军方域未曾答应派遣援军来。对此,军将们都很焦灼,但又无可奈何。
很快又有从齐国临淄传来的讯息,已确定齐人增兵五万,由大将军郑牖带领,旦夕便会出发。
令朔哪里坐得住,在营帐中来回走。
俞嬴道:“若将军惠允,俞嬴或可去下都武阳试着劝说君上。”
令朔眼睛一亮:“先生有妙计?”
俞嬴无奈一笑:“哪里有什么妙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齐军旦夕且至,总要想想办法。既然从上将军那里弄不到援军,就试试劝说君上吧。”
令朔略沉吟,终究点点头:“如此,就拜托先生了。翊对路途对武阳都熟悉,让他送先生去。到了武阳,还请不要嫌弃敝舍寒酸,便住在舍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让翊去办。”
俞嬴点头:“将军想得周到。如此,俞嬴就不客气了。”
俞嬴和令翊轻车简从,很快便离开新河燕军大营,朝下都武阳而去。
从这里到上将军方域驻扎的桑丘,再到武遂,过易水,过汾门,再行大致从这里到桑丘那么远的路,便是下都武阳了。说远算不上远,说近却也不很近。
燕国上都是蓟。蓟都更靠北一些,近些年,或许是因为那里离着东胡太近,觉得不安全,也或许还有旁的什么原因,燕侯主要在下都武阳待着。
“”先生到过武阳吗?“令翊问。
俞嬴懒洋洋地倚着车壁,摇头:“没有。”确实没有。
俞嬴对燕国实在算不上熟悉,不过,倒是见过一次燕侯。不是在燕国,而是在齐国临淄。齐国当初跟三晋在廪丘打出了肝火,但不敌,败于三晋。三晋不肯罢手,第二年接着伐齐,越、鲁、宋、郑、卫诸国也都出了兵,齐国大败。
怎么让三晋不再接着这么不依不饶,齐国有能人想了办法,让齐侯去找周天子提议,给魏赵韩封侯。彼时魏赵韩三家虽早已瓜分了晋国,但晋室毕竟还在,三国这侯是自封的,名不正言不顺。这个方法很奏效,三国果然退兵,与齐言和。
去朝见周天子,给魏赵韩三侯请封这种事,本来跟燕国没什么关系,但诸国都去,燕也不好不去,燕侯也很愿意卖给齐国和三晋这个面子。
可惜就可惜在燕侯经过齐国临淄的时候,大病一场,没能去朝见周天子,这个面子也没卖成。
那时候燕侯是个虽然高大,但看着很瘦弱的中年人,一脸老实相,跟站在旁边威武的齐相田和没法比,但如今齐相田和,不,应该说齐太公田和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倒是看着病弱的燕侯还一直在……
不再思虑往事,俞嬴笑问令翊:“如今君上宫中受宠的是哪位美姬?”
令翊看她。
“难道我们就这样愣愣地去求见君上?”俞嬴笑道,“君上会随意见俞嬴这么一个门客吗?都尉固然可以去求见君上,君上也会召见你,但都尉作为令氏子,有些话恐怕不好说。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他亲近的人为俞嬴引荐。”
令翊想见燕侯确实容易,这次能来新河大营就是自己去找燕侯求来的,但他也确实不能私自带俞嬴进宫——作为一个谋士,她也不应该被这样带进宫。她应该光明正大地见燕侯进策。
“我是想着求在朝的几位世交叔伯为你引荐。”令翊道。
俞嬴摇头:“他们若引荐,便是反对上将军方域。他们若真的不同意方域的策略,会自己向君上提。我们去贸然相求,只会让人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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