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向皱着眉垂下眼,不再像刚才那样严厉漠然。
公子午见他如此,膝行几步,来到田向近前:“兄长,我们一起整顿吏治、重修法度,让朝内朝外一片清明;我们治水平籴,招贤纳士,让国家富裕庶民安稳;我们整治军戎,重整邦交,再现当年齐桓霸业!”
公子午抓住田向袖子:“兄长——”
田向看着他。公子午也看着田向,眼中带着诚恳和热切。
过了片刻,田向叹口气:“公子这是逼着我做乱臣贼子了。”
“从三皇五帝至今,多少成就大事者不曾为‘乱臣贼子’?兄长与午成就千秋功业,何必在意这一点小节虚名?”
田向道:“公子不用给向灌那迷魂汤。千秋功业不千秋功业的且说不着,因我们弑君,朝内朝外随时都可能生乱,魏赵等国更可能伐丧,齐国要想安稳,得用几年。先顾眼前吧。”
他答应了,语气再不善,公子午也松一口气,笑道:“尽听兄长安排。”
田向问:“孺子喜他们,找个小宗人家收养吧。将夫人送回楚国去。太后那里,亲母子没有隔夜仇,公子多多尽孝。”
公子午看一眼田向:“午已将喜等杀了。”
沉默片刻,田向咬咬牙:“公子是真行!”
“兄长忘了当年廪丘之乱了?午非是容不下三个孺子,而是留下他们会给齐国带来无穷后患。”
田向站起来:“向希望君上日后能以更多善念待人,不说仁义道那些东西……做人总得有点限度。”
说完“限度”,田向问公子午:“是谁帮君上里外勾连、出谋划策的?”
“是那位燕国太子太傅。”
田向抿嘴,再问:“弑杀先君,令翊也动手了?”
“令翊神射,杀了田忽。”
田向“呵”一声:“自然……她怎么会让燕人杀了齐君,给我们那么大把柄。”
田向对公子午道:“向出去后就先将临淄城封闭,令田卓带人巡视城内,以防生变,再传令城外田翟守卫都城,把守临淄附近关津要道——希望田翟听从调遣,不出乱子,不然麻烦得很。然后向会劝说诸宗亲、朝臣、将军,带他们一同来面君。君上拿出刚才劝说向的本事劝说他们,事已至此,想来也能敷衍过去。对那些不服者,只能先囚了。”
公子午道:“午与兄长说的,都是真心话。”
田向看看他,以臣对君的礼节行礼:“臣也希望君上说的是真心话。”
随后,田向辞别公子午,往外走去。
公子午叫住他:“我已令人斩杀令翊。至于燕国太子太傅,兄长一定有自己的分寸。”
田向再行礼,走了出去。
此前早些时候·田向府
俞嬴琴声怡然烂漫,让人如见春风杨柳、清波跃鱼,游春人歌咏欢笑。这是许多年前阿翁教她的第一首曲子,又短又欢快,曰《暮春曲》,是据曾晰“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而作。1
听了这样的曲子,门外伺候的侍女、守卫的侍从,走廊上穿行的仆役,都脸上带了和悦的笑意。
便是这时,一群执剑穿短褐的人突入相邦府侧门。
令翊对孟敬先生道:“这是先生在弹琴。我听过这个曲子。”
令翊等一边与府内侍从打斗,一边往俞嬴所在的厅堂突进。
田向不在,府内管外事的是门客王渔,管武事的是张满,管家中杂事的是老仆由,三人都得到消息赶过来,令翊已经带人来到了俞嬴所在的厅堂外面。
摁住琴弦,俞嬴站起,打开厅堂的门。门口站了许多府内侍从,并有越来越多的侍从从走廊、从院外奔过来,将令翊和他的侍从及墨者们围住。
王渔行礼:“上大夫,你看这……”
俞嬴问:“先生是要跟我动兵戈吗?”
“渔岂敢——”
“我终究是要走的。没必要多死伤人命,先生让侍从们退了吧。”
王渔道:“可放走上大夫之责,渔等担待不起。上大夫何妨等一等主君?”
“他在,也留不住我。”
王渔再劝:“主君的心思,上大夫肯定懂得……”
“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不会怪你们。”说着俞嬴撩开两个府内侍从的剑,朝令翊走去。
侍从们又不敢真地伤她,只好接着围和挡。
王渔为难,张满也不知如何是好,相邦临走说“看好她”,但要留下上大夫,这事就没法善了,家主和上大夫……
老仆由叹一口气:“让公子走吧。”
听老仆由说“公子”,王渔和张满都怔一下,却也都明白他说的是谁。张满道:“可——”
老仆由道:“听我的,放公子走吧。”
王渔和张满对视一眼,王渔对侍从们道:“散了吧。”又对俞嬴行礼:“渔等恭送上大夫。”
张满和老仆并其他院内仆役也行礼。
俞嬴经过老仆由身边时,笑着道谢:“多谢老丈。”神情一如许多年前她多谢老仆由送醓醢时的样子。
老仆叫她:“公子——”
俞嬴一笑。
俞嬴随着令翊和孟敬先生等墨者并她那些被田向带来的侍从快步出了相邦府,骑马坐车直奔临淄西门。
令翊道:“只怕已经封城,只能强突出去了。”
车内,俞嬴道:“看看城门处是田卓的人,还是田午的人。我耍诈扣下了田午交与我的信物,可见不诚信有不诚信的好处。”
听她此时还有心思做这样的谑语,令翊心里一松。而与俞嬴同坐一车的孟敬先生,最讲“言必信,行必果”的墨者,竟然也脸上浮现了些笑意。
孟敬先生道:“你幸好不真的是我们墨家人,不然矩子怕是会对你动墨者之法。”
俞嬴笑。
说话间已将至城门处。令翊道:“似乎还是田卓的人。”
城门将封未封,盘查甚严的样子。约莫还是田卓听说齐侯车驾遇刺时下的令——临淄是都城,不是他一个小司马能随意决定封闭的,只能严加盘查出入。
那在这些城守看来,公子午就还只是一个被软禁的公子,他的信物不管什么用。另外,他们今晨看着俞嬴出城,后来又看着俞嬴一行被相邦带回来……
俞嬴从怀里掏出一封帛书:“齐相签发的使节过关文书。”
令翊微不可察地皱一下眉,接过来,递交给守城官吏。
守城官吏是最见多识广的一类人,使节出关文书一般是掌管质子行人的官署签发的,当然也有相邦甚至君上签发的。与军情等不同,那些可以用竹木简泥封,过关文书需常要验看,故而多用帛书。这帛是相邦府的书帛,素白,不算名贵,但上下缘有石青色封边。字,守城官吏认不好,文书是相邦府签发的,却不一定是相邦亲书。让守城官吏皱眉的是这个印章,况且还有晨间的事……
守城官吏问:“尊使,这文书上怎么是相邦私印?”
俞嬴道:“我等要走,贵国相邦再三挽留。我等不得已,只得作商贾样出城,与相邦不辞而别。结果相邦又追了出去。但敝国着实有事,再次与相邦解释过,相邦体念我等思乡之情,设宴饯行,又亲自签发了使节过关文书。贵国相邦着实好客得很。”
“至于为何用私章,”俞嬴笑道,“那我等就不清楚了。约莫相邦是有些醉了吧?怎么,这私章不行,得让相邦加盖相邦印玺?”
守城官吏忙道:“不敢。”
这位燕使所说一定有内情,大人物们说话常常如此。守城官吏想一想,晨间虽闹腾得厉害,但相邦带他们这一行回来时,确实不像看押的样子。今天怎么就这么乱呢,主街那边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守城官吏还在迟疑,俞嬴笑道:“天色不早了,城守是要我们去相邦府再吃一顿饯行宴吗?”
有相邦府签发的使节出关文书,守城官吏终究不敢真的阻拦:“尊使请。”
田向出了宫门,命田卓封锁临淄城,并带人巡视城内,又遣人去传令城外守军田襄。众人面现惊疑之色,田向道:“诸位叔伯兄弟、诸位大夫、将军,勿要惊疑……”
王渔和张满赶到宫门外时,田向还在劝说宗亲群臣。
田向看到他们,神情变了变,终究还是耐着性子接着跟那些人解释这样做才不会让齐国生出大乱。
城外守军田襄如田向希望的,认了新君,听从号令,开始布防临淄附近关津要道。
俞嬴令翊走得比田襄布防快一步,而等田向再次面完君,亲自骑马追出来,追上他们,已经是次日,他们过了高宛,要渡济水了。
俞嬴令翊等坐着俞嬴一早安排好的舟楫,已经半渡。水边并无别的渡船,田向和侍从们勒住马,停在岸边。
一个侍从问:“相邦,去那边守济水的营地调集舟楫人手吗?”
田向没说话,只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俞嬴和令翊。船上,他们并排而立,也看着田向。
令翊取弓,抽出箭来。
“长羽!”俞嬴的手抓住令翊的袖子。
令翊不断拉弓,一串连珠箭射出去。
众侍从赶忙举剑来挡,田向却不闪不避。
令翊的箭似乎全无章法,并没射中谁,只除了最后一箭——射中了田向的发冠。
这一箭力气不小,冠缨断了,发冠掉下来。田向的头发半散,样子有些狼狈。
早在令翊一通乱射的时候,俞嬴便不阻止他了,此时只是静静看着他们。
令翊轻声问:“若箭再低上几寸,你会不会恨我?”
不等俞嬴说什么,令翊已道:“我才不会让他得逞呢。”
临淄城诸侯馆诸使节、质子都收到了先齐侯剡某位“亲信”所写的《讨逆贼午书》,控诉了新任齐侯午的狼子野心和弑君杀兄恶行,号召天下共讨之。这讨伐书言语犀利,有情有理,气盛辞断,几乎可为讨伐檄文之范本。
魏溪读了连称“壮哉”。
附着于给魏溪和柏辛的《讨逆贼午书》的,还有一句短书:“自己人打有什么意思?赶紧伐齐!跟君侯说说,魏赵谁拿下齐国城池多,你们相争的黄城就归谁!”
魏溪笑,倒是个主意!
赵馆中,柏辛也笑,可惜,前两天好不容易打听到君上送给亦冲先生什么,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呢。
第90章 归燕途中事
俞嬴、令翊与护送他们的墨家人一路往西北行进,经麦丘、过河水,便进入了赵境。俞嬴邀请孟敬先生带墨者们一起北上去燕,但墨者不比别的贤者士人,需听从矩子派遣,孟敬先生虽似对去燕有些意动,却还是拟先去秦国见过矩子再说。
褐衣草履的墨者们不待俞嬴令翊为他们饯行,便告辞离开了。
俞嬴和令翊带着侍从们接着往北走一点,便到了赵国边地重城观津。公孙启竟然还在这里等候他们。
听说俞嬴和令翊到了,公孙启从院内跑出来,扑到俞嬴身前才停住,关切地看看俞嬴,又看看令翊,看他们都没事,方想起礼仪来,行过礼又忙问:“老师和将军可都好?一路行来没什么危险吧?”
俞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们都好。不是让你先回燕国去吗?”
令翊也抬手撸一下他的脖颈。
俞嬴的一拍,令翊的一撸,就如给小狗顺了毛,公孙启松弛下来,又看看他们,抿着嘴笑。
犀在旁边道:“公孙常守在门前,等先生和将军,便是读书时也常常出来张望。先生若此时查公孙的书,公孙一定不过关。”
一向老成厚道的犀竟然在此时“首告”公孙启。
虽燕侯薨逝时日还不很长,他们又在逃难途中,众人却还是都笑了。
俞嬴道:“别老是公孙公孙的了,该叫公子了。”而回到国内,等册封过,便要改口叫太子了。
俞嬴等又在此盘桓了数日,一则在此探听消息更方便,一则也为了等人。
消息不断传来,齐侯剡薨逝,传位太子喜,孺子喜哀毁过甚病薨,公子午“先君亲弟,端敏勤恪,人品贵重”,“宗亲、群臣推举继位为齐君”。
驻扎于穆陵的将军焦通不管临淄这些花里胡哨掩人耳目的说法,兴兵讨逆。
很快,魏国赵国息战,魏国当先伐齐,赵国、韩国随即跟上。
俞嬴要等的人也到了。
皮策一脸风尘仆仆,俞嬴关切地问他:“明简是遇上了乱兵?算着前几日就该到了,公子还有我和长羽都很是担心。”
皮策看看俞嬴,又看看令翊和公子启,笑着谢他们,又道:“即便要走,也要把手里的事情该归置的归置了,该交代的交代了,才好走,故而耽搁了几日。”
俞嬴令翊点头,公子启称赞:“先生,信人也。”
皮策笑一笑。
到独对着俞嬴时,皮策方说了实在话:“策犹豫再三才决定随你们来燕。实在是这阵子相邦过得很是艰难,他待策又着实不错……”
齐国国内情况比俞嬴知道的还要糟,临淄城内物议纷纷,田向担心会有再一起国人暴乱;地方上,除了穆陵守军,莒都也反了,外面还有魏、赵、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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