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五年前的旧事,燕国太傅俞嬴出谋划策助自己杀剡夺位,令翊半路伏击剡的卫队,自己让人杀令翊,相邦去“追”俞嬴……可惜俞嬴和令翊这样的人不能为齐所用,当时又没能杀了他们。
齐侯午虽也多疑,但他比齐侯剡明智。他知道,像相邦与燕国太傅俞嬴这样的人,私情自私情,国事归国事,故而齐侯午并不多试探什么,只是就事论事道:“不知道燕国这支强兵与我们的技击之士比,会如何?”
相邦田向沉默片刻,道:“总有一日会遇上的。”
齐侯午再点头,突然生出豪气:“下一回就说不定是谁赢了!”
***
两国议和。
安顿好各城守军,上将军涞偃、将军令翊、将军卫池、将军安梁等带大军和俘虏回朝。燕侯启出郭相迎。众朝臣相随。
俞嬴一眼看见令翊。他黑了,瘦了,长相越发棱角分明。当年初见时,他还是个美少年的样子,如今却是个英俊硬朗的伟丈夫。
俞嬴想起令翊写的那封“攻讦”美少年的书信来,不自觉脸上带了笑意,他穿甲戴胄,倒看不出头发弄成什么样了。
令翊也看俞嬴,她比先前更加清瘦,甚至有些憔悴。令翊知道这里面有自己一份“功劳”,还有先君之丧,朝内朝外这一摊子事……令翊觉得有些心酸,很想好好地抱抱她,好好地疼她。
大军得胜归来,君主郊迎,祭祀、赞颂、献俘自有一套庄重繁复的礼仪。从城外回到朝上,说的也都是大面上的话。作为朝中重臣,俞嬴对得胜归来的将军们自然也各有嘉许勉励之词。令翊却在太傅抬手行礼的瞬间,看到她腕上系的狼牙……
她犹在认真地听涞老将军说燕南布防,令翊只觉心软己极。
其实这许多人中,最受瞩目的,是令翊自己。先败东胡数万大军,解燕北边患,又率武骑武卒驰援燕南,以一手漂亮的连环钓鱼分兵计,搅动之前僵持的战局,使燕取得大捷,就像燕国史官士奚记载这两次大战时所评赞的,“有智有勇,世之良将”。
朝中不少人都能猜到,涞老将军此战之后功成身退,燕南之军便会交到令长羽手中。他又是令氏宗子,日后或会是许多年以来少有的同时统帅燕南燕北之军的上将军。
因还在先君服期,不便宴饮,朝后,诸将便各自还家。
安祁见了幼子令敏和侄子令翊,拉着又是哭又是笑,青云更是围着两个兄长打转——前几年令翊失踪,燕北诸般事宜又多,令朔便从燕南转去了燕北,此时并不在武阳家中。
一家人吃了顿无酒的小宴。又终于打发走缠人的小堂妹,令翊从家中出来到了俞嬴府上。此时已月上树梢。
俞嬴没穿外袍便快步奔出来,到了令翊面前却止住脚,笑道:“长羽——”
令翊往前跨一步,把她拥入怀里。
俞嬴也搂住他。
侍女们都抿嘴笑着退下,去备浆饮。
如今天已经凉了,她出来得急,穿得单薄,令翊虽想这样久久地抱着她,却不得不松开。
令翊握着俞嬴的手,两人进入内堂。
俞嬴不再管批阅了一半的文书,坐在书案旁,专心地看着令翊。
令翊也看她。
俞嬴笑。
令翊又想抱她了。
俞嬴笑道:“别戴着冠了,我看看头发成了什么样子。”
令翊笑着瞪她,却因眉眼弯着,没有瞪成。俞嬴越发笑了。
令翊解下头冠。他离开东胡后,便把索辫剪了,如今是满头寸许新发。
俞嬴仔细端详他,极认真地道:“清爽英武!好看!”
虽知道先生这是瞎哄自己,令翊脸上还是露出大大的笑来。
从这头发,俞嬴问起令翊在草原上的日子。
令翊便与她说东胡有多少部落,说熊、鹰、狼、鹿、虎的势力,说勒夫的内斗,也说代西库,说苏莫勒沙,说放牧、赛马、角力……
其中有的是书信中说过的,有的没有,不管说过没说过,又都说了一遍,反正她也不嫌烦——除了受伤的事只淡淡一提。
俞嬴倒也没追问受伤的事,令翊松一口气。
最后令翊说到离间计和草原之战:“……大约总能消停几年了。也不枉我在那里待了三年,饱受相思之苦。”
俞嬴笑,目光留恋地停驻在他脸上身上。
令翊终于忍不住,再次伸臂抱住她。
俞嬴也搂住他的腰,两人依偎着说话。
俞嬴的手抚过他的胸膛:“是这里中箭吗?还是后背?”
令翊一僵,正想怎么糊弄,俞嬴微叹一口气,又问起别的:“那日你临离开,似有未竟之言。”
令翊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说出当时想说的话:“翊是想说,今生得遇先生,翊觉得很圆满。”
令翊微笑:“彼时怕说来不吉,就想回来再说给你听。”
俞嬴定定地看着他,坐正身子:“翊,你记不记得我曾跟你说过,你连我是不是叫明月儿都不知道。我也跟你说过另有一名叫‘盈’……”
“这说起来有些荒诞,都不知道如何跟你说起。明月儿是公子俞嬴之名,盈是燕国弱津小商人之女,而我既是明月儿,又是盈……”俞嬴说起自己的前世今生。
原来是这样,难怪初见先生时,她穿着打扮像个乡野里闾女子;难怪她小小年纪对诸国君臣旧事这般了解;也难怪她与齐相有那般牵扯……听她说这些生死事,令翊下意识抓紧她的手,像是怕她化成风,消弭在这夜色中。
俞嬴无奈笑道:“老先君给我谥‘景’,赞我德行智谋。谋也就罢了,这德……若我多心,得以为他在讽刺。我玩弄人心权术,做过不少错事坏事亏心事,实在不算好人——不算好鬼。”
俞嬴再次一笑:“还是个四十余岁的老鬼。你却是这样如春风、如晨曦一样的年轻人……”俞嬴的笑终于化成轻叹。
“照先生这算法,我还杀人如麻呢。”令翊道。
俞嬴道:“那怎么能算……”
“用先生评判自己之法,就算。先生学儒学墨,就学了些拘泥的规矩来框住自己、审判自己吗?”令翊问。
俞嬴竟不能答。
“我上次确实受伤颇重,差一点就挺不过来了。”令翊突然说起自己。
他人就在眼前,俞嬴的心还是一紧。
“当时也确实梦到你痛哭。醒来我也曾想过,若不曾招惹先生,你便不会这样悲伤了。我害你这样伤心,先生觉得我亏欠你了吗?”
俞嬴不答。
“先生既不觉得我亏欠你、对你不住,何以总怕亏欠我,怕对我不住,怕牵累我?”
令翊极温柔地低声道:“今生得遇先生,翊觉得很圆满——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了。”
俞嬴看着他,良久,再次搂住他的腰。脸颊贴着他的肩颈,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俞嬴也觉得——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了。
令翊也搂住她,亲吻她的发丝,两人久久地依偎着。
第134章 一起过岁日
诸侯“五月而葬”,燕侯友入葬却比五个月要更晚一些。大军归来后,其葬仪才举行。燕侯启觉得,这样父亲才能安心。
先君入葬之后,很快便是岁日。
儒家倡导为君父服丧三年,并有许多的规矩,如今各国却行之者了了,就连号称最尊周礼的鲁国也并不怎么遵行——也实在是很难遵行,让继任之君长久不理朝政,将政事“听于冢宰”,专心做孝子,‘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未免太不实际。1而让全国臣民跟着一起长久居丧,更不利生息。
如今各国多是君主既葬除丧,长一些的不过期年罢了。当年老先君薨,便是葬仪后燕国臣民即除服。倒是燕侯友作为儿子,多为其父服丧了一段时间。
燕侯友薨,也还是如此。
故而今年岁日,臣民欢聚宴饮,宫中却很冷清。
俞嬴便在宫中陪着燕侯启和两位小公子一起吃饭。这样无酒无乐的饭吃起来很快。天还未黑透,饭就吃完了。小公子们自去陪伴自己的母亲,俞嬴和燕侯启在一处说话。
俞嬴说与齐国议和的事。议和,主要议什么,土地耳。文安以南,平舒以北的那片地方是一笔乱账,曾属于燕,近许多年都归齐,一度还让赵夺去,燕国自然是想要回来的。
齐人却说那里本是齐地,当年齐桓公一度赠与燕国,后来齐国收了回来。
俞嬴道:“当年桓公送的是哪里,如今谁也说不清楚,或许早就让齐国夺了回去。况且,吕氏送的土地,跟他田氏有什么关系?再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讨的。”
燕侯启道:“齐人惯常如此,老师忘了当年齐相讨要青石坠子的事了?”
俞嬴:“……”
燕侯启瘦了许多、颇有棱角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
俞嬴也无奈地笑了,这个熊孩子大了,当了国君,也是一样地蔫坏……
俞嬴接着道:“那片地方要回来,对文安防守有利,如今文安离着齐境太近了。我已经跟大夫宋歇说了,这事不让步。”宋歇是这两年招纳的策士,口舌很利,这次便是由他与齐交涉议和。
俞嬴又说到赵国趁齐北部兵力空虚攻打河间的事:“齐人有防备,如今两边正在相持。估计这次赵军会无功而返。”
前几年赵敬候薨,其子种立。赵侯种以叔父赵亭为相。这对叔侄延续了敬侯之政,依旧对外多有攻伐。俞嬴想起当初自己在河间城外见到赵亭的情景,还有上次他醉酒的颓然之色。这几年大权在握,这位故人应该不是那副颓唐的德行了……
燕侯启道:“大约赵人也没下死力去夺。他们还盯着魏国呢……”
说起三晋那乱麻一样的“爱恨情仇”,师徒两个都一副无奈的神情。
说完正事,大过节的,总要舒散舒散,又不能玩别的,师徒俩便弈棋。刚至中局,寺人来报说上将军令翊来了。
令翊进来,两人站起略迎一迎他。令翊看到棋局,道:“你们对弈你们的。”
三人实在太熟,无需客气,俞嬴和燕侯启便接着下棋,令翊在旁边观看。
俞嬴六博不行,却是弈道高手。燕侯启是她带出来的,棋路很像,也稳中藏着锋利,火候上却差点功夫。
令翊跟他们不是一个路数,他打起仗来大开大合,下棋也大开大合。从前在齐国的时候,每逢他们师徒对弈,令翊常在旁边瞎支招,如今到底是当了上将军的人了,只是沉稳静观。
棋局至险要处,燕侯启皱眉,拈子要落,却听这位上将军道:“这里!”
俞嬴师徒都瞪他,随即三人又都笑了。真是恍然如昨。
寺人收拾棋盘棋子。
燕侯启对俞嬴道:“启这两日读书,颇多不解之处——”
这回改成令翊瞪他了。
俞嬴笑。
燕侯启道:“改日请老师为启解惑。”
燕侯启又极识趣地道:“时候不早了,老师早些归府歇息吧。既将军在,启就不派甲卫护送老师了。”
俞嬴点头,和令翊一起告辞。
燕侯启送出殿门,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转身回去,接着去批阅那些上书。虽有老师有将军扶持,但外面强敌环伺,要兴邦强国,不让父亲的心血东流,便要勤勉一些才行。
回到府中,脱了外面的厚大裘衣,俞嬴令翊两人相对坐下。
俞嬴问令翊:“怎么家宴散得这样早?”令氏这样的旧族,在武阳的族人很有一些,按说团圆宴一时半会儿散不了。
令翊不要脸地道:“没散,是我醉了。”
俞嬴:“……”
令翊笑。
俞嬴也笑。经过了前几年的事,如今与他这样坐着,这样闲聊,就觉得很满足。
令翊接着不要脸:“先生老盯着我看做什么?没见过我这么好看的?”
俞嬴哄他:“将军美甚!着实未曾见及将军者。”
令翊却没顺着胡扯下去,他脸上不正经的笑意也淡了,只定定地看着俞嬴,眸中深情满得要溢出似的。
俞嬴抬手,抚摸他英气的眉毛,微陷的眼窝,他的面颊。
令翊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又轻轻握住,亲吻她的手背。
俞嬴垂目而笑,一眼扫见他腰间的青玉带钩:“倒未曾见你戴过这个青玉的带钩……”
令翊伸臂搂住她:“先生要不要解下来细细看看?”
他男子的气息浓厚,带着野劲,带着蛊惑,却又强自装得君子一样,轻声问:“先生,我今晚想留下来,可以吗?”
他凑得更近,两人呼吸几乎交缠:“我想要你,明月儿,你想要我吗?”
俞嬴不是君子,根本禁不得他这样的诱惑,双臂环住他的颈,吻住他的唇。
令翊紧紧地搂着她,反守为攻地亲吻她,抱起她走向卧房。
俞嬴犹豫一下:“翊,除了那张奇诡的帛画,你还看过别的吗?你——”
令翊把她放在床上,轻轻覆上去,珍而重之地再次亲吻她:“先生试试不就知道了?”
第135章 会盟于稷丘
第二年春,赵从齐国河间撤军。随即赵伐魏之怀城,韩伐魏之马陵,皆败。
四月赵韩合兵再次伐魏,攻克魏国城邑葵。两国乘胜进攻浊泽,大败魏军,继而兵围魏国都城安邑,魏侯罃被困。
赵国主张杀魏侯罃,立公子缓,与韩国各割魏国之地。韩国则说杀他国君主,未免太过残暴,割地而退,显得太过贪婪,不如将魏二分,罃及缓各领其一。1于如何处置魏国之事,韩赵不协,一时陷入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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