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趁机攻克魏国观城。
燕国太傅俞嬴亲自赴魏国斡旋。俞嬴先见韩侯。九年前俞嬴来三晋求救时是见过他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幼童,如今已长得谦谦君子模样,很有点文侯年轻时候的样子。
韩侯也确实谦逊有礼。听说燕国太傅俞嬴在营外求见,他亲自迎出来,以师礼见之。
他引领俞嬴去自己的大帐,俞嬴才知道他刚才正进暮食。
韩侯再行礼,问:“不知先生何以教寡人?”
俞嬴却不讲什么大道理,她取了韩侯案上三根竹箸,搭在一起:“三之数,最为玄妙。我们不说‘三生万物’,只说它,”她指着那三根竹箸,“三最为稳固。”
“便譬如韩魏赵之局势。三国并立,尚可相安。一旦打破,只余韩赵,则必不两立。三晋或成一韩,或成一赵,君以为,会是一韩还是一赵?”
韩侯沉默。
“赵国虽土地广大,但韩有雄兵有强弩,倒也不惧他。可韩处于四战之地,西秦、东齐、南楚,哪个不是虎狼之国?如今他们来犯,魏赵定然救韩。若魏弱或魏亡,秦齐楚来犯,君侯以为那时候的赵国是趁机攻伐韩国统一三晋,还是来救韩国?”
俞嬴叹气:“听闻秦君迁都栎阳,改革内政,编户入伍,推广郡县,废除人殉……其志不小,君侯要当心啊。”
韩侯郑重行礼:“多谢先生不嫌寡人愚笨,以这些道理教寡人。寡人知道该如何做了。”
本就对赵人不悦,又觉得燕国太傅俞嬴说得很有道理,韩侯当夜便引兵而去。留下赵侯独自瞪眼生气。
俞嬴颇会对付熊孩子。对这位年轻的暴脾气的赵国君主,俞嬴只对比这次齐国和赵国各得了什么好处就说服了他:“去岁齐国就趁魏乱夺回了聊城、博望、博陵,攻取了清氏,今年齐国又夺了观城,下一步将夺魏国哪里?魏国之乱,是齐国获利多还是赵国获利多?秦国亦虎狼之国,大军或许已经在路上了。赵韩围安邑,是损魏而肥齐秦……齐秦壮,又将对赵如何?还请君侯细思之。”
赵侯种一腔怒气转移到齐人身上,况且此时韩已然撤兵,赵军难以独自围安邑,当下也撤军。
他对俞嬴倒是客气,想起什么似的道:“先君还给先生备了一份礼物,可惜始终未能送给先生。”
先前不止一次听说赵敬侯送自己一份什么礼物,他们也不说是什么,俞嬴着实有些好奇,却又不好多问,只好表示感谢,再客气地推辞一番。
赵侯却笑道:“就是有些不大新鲜了……种可以重为先生备一份新鲜的。”
俞嬴赶忙再次感谢,表示不必麻烦。
赵侯眯眼笑,说有机会一定给先生送去。
俞嬴觉得他的笑容有两分像启使促狭的时候……
俞嬴在心里叹气,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解了安邑之围,未曾见魏侯罃,俞嬴便走了。这次来三晋还算圆满,赵魏韩维持现状对燕国是最有利的。燕国不希望见到强大的齐国,同样也不希望看见太过强大的赵国。魏国维持国力,才能制衡赵国。
唯一的遗憾是未曾见一见那些故人,比如留守邯郸的赵相赵亭——但会有机会的。
七月,魏国公子缓奔赵,想再次借赵之力反攻,在赵魏边境的平阳被魏军擒住杀死。魏国之乱结束。
燕国与齐国漫长的议和也终于议完,平舒和文安中间的地方大部分给了燕国——这固然因为之前是燕国取胜,也跟赵国再次伐齐有关。
是年秋,赵齐议和。
山东诸国难得地消停下来。
这两年各种乱战,最后算一算,并没有谁得了大便宜——最舒服的竟然是只将齐人赶出来便关起门过日子的燕国。
故而燕国向山东诸国提出弭兵会盟时,诸国觉得这个会盟好像也就燕国提出最合适。
似乎是该歇一歇了,三晋特别是魏,很愿意给燕国这个面子——燕国太傅跨越山水而来,解困而去,颇有墨者风范,魏国记得燕国的好。
齐侯午是个“读书人”,虽然弑君攻伐这种事会做,但不会错过向列国表达仁义的机会。再说,山东诸国会盟,岂能缺齐?齐侯午以之问齐相,齐相也以为当往。
像鲁、宋、卫、中山这些弱小之国,不管有没有依附,依附于三晋,还是依附于齐,对“弭兵”都是欢迎的。
最关键,以今日燕国之治、燕军之强,燕的提议,没有哪国会再不当回事。
这竟是一次难得齐全的盛会。
会盟地便在燕国新从齐国得回的地方,文安平舒之间的稷丘。这里是燕、齐、赵三国交界之处。这样的交界之处是天然的会盟之地,何况此地如今归燕国,燕国上将军令翊将陈兵于燕境,保证此次会盟安全。燕国用自己的所作所为及国力赢得了诸国信任。
这次来的除了诸国君主,还有重臣,比如齐相田向、赵相赵亭、魏太傅孟潜等。
第136章 燕国为盟主
十月,山东诸国会于燕南稷丘。
诸国君主盟誓之前,各国重臣先见了面,商讨哪国为盟主。
在许多会盟中,谁为盟主甚至比盟誓本身还重要。盟主有赏罚之权,所谓 “亲亲、与大,赏共、罚否,所以为盟主也。”1主盟之国皆为强国,主盟之君即是霸主。如先前的齐桓、晋文便是在葵丘之会、践土之盟上确定了霸主之位。故而大国之间为争盟主之位,唇枪舌剑已是小事,兵戎相向的也不鲜见。
这次会盟,若魏武侯还在,魏国既强,武侯又是有宿望的长辈,他便是无可争议的盟主。但如今的魏国因两公子争位,被韩赵围了国都,元气大伤,魏侯嵘又没有其父的威信声望,难以服众,因此当依附于魏的卫国之上卿公叔彬试探着提出以魏为盟主时,赵国相邦赵亭直言:“‘大国制义,以为盟主’,2今之魏侯初继位,德义未显,怕是不宜为此次会盟之盟主。”
中山国使者道:“齐自来是山东大国,当年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3在齐引领之下,诸国皆安。何妨依旧以齐为盟主?”
宋使亦点头。
韩国上卿阳予笑道:“难道我晋国为盟主的时候就少吗?”
魏国太傅和赵国相邦都微笑。
中山国使者不敢惹他们,行礼不再多言。
山东诸国本便是齐系和晋系,一时相持。
鲁相费原道:“燕对内仁德,对外亲睦,数次解救他国于危难之间,最合‘弭兵’之念,且此次会盟便是燕国提出的,鲁国愿奉燕为盟主。”说着对俞嬴郑重行了一礼。
这“数次解救他国于危难之间”自然包括俞嬴当年在临淄时帮助鲁国抗齐的事。俞嬴是儒家弟子,她的许多理念,鲁国君臣很是认同。鲁也相信若燕为盟主,有其调停,像自己这样的弱小之国能得些喘息之机,故而鲁国愿意尊燕国为盟主。
俞嬴忙也郑重还礼。
一直没说话的魏太傅孟潜道:“魏亦以为燕国仁德,最合‘弭兵’之念,当为此次会盟盟主。”
如果自己不能为盟主,最合适的只有燕国。赵国相邦赵亭与韩国上卿阳予互视一眼,赵亭笑道:“是当如此。”
阳予也笑道:“韩国亦以为然。”
诸人目光转向齐国相邦田向。三晋重臣眼中都有些玩味笑意,齐燕这些年战连战,仇加仇,齐国总是压着燕国打。如今燕国大治,败齐国十万大军,又与诸国亲睦……齐国想不到也有今天吧?这两年魏国让齐夺了城池,赵国也没有从齐国手里讨得便宜,此时看见齐国吃瘪,只觉得——痛快!
特别是赵相赵亭,与齐相田向年岁上下差不多,都是宗室出身,赵亭自觉不比田向差什么,但那些士人说到列国贤相,凭什么自己就总排在田向后面?赵亭甚至想到更年轻的时候,他还比自己更得女公子的青睐!
田向笑道:“燕国着实众望所归,齐亦以为燕国当为此次会盟盟主。”
齐人干脆利落、一点不悦都没有地也推燕国为盟主,是众人想不到的。众人都微微一愣。赵亭皱眉看看田向。
田向微笑。
赵亭一口气憋住。
俞嬴感激诸国对燕之信任,推让之,诸国再请,如是者三。终究是燕国成为本次会盟的盟主国。
这又请又让的,看起来简直君子至极,与从前多个强国会盟剑拔弩张争盟主的样子,都不像在同一个世道之下。
稍后赵亭单独与俞嬴说话时便是这么说的:“也就是燕国,也就是太傅你吧……”
不止赵亭这位故人单独找俞嬴说话,鲁相也找俞嬴郑重致谢,魏太傅亦然,韩国上卿阳予则文质彬彬地替其君向俞嬴致意……
燕国太傅故交满天下,齐国相邦田向看一眼周旋于“故交”之中的俞嬴,转身走出议事的大帐。
宋国和中山国使者亦与众人道别,追随齐相而去。
他们在帐外遇见燕国上将军令翊。
令翊笑着与田向及两位使者寒暄。
对这位当世名将,宋国使者和中山使者都只闻其名,未曾见过其人,当下忙也行礼问好。
田向也微笑着道:“上将军安好。”
看着令翊那冠下不合周礼的短发,田向想起他于燕北战死的传闻,又想起适才俞嬴抬手行礼时她手腕上隐约戴着的一枚兽牙……
寒暄过后,与三人告辞,令翊笑着走向适才议事的营帐——田向知道,他是来接明月儿的。
卜官卜筮,十月望日吉,适合盟誓。
早早地,燕侯启便起来了。寺人为其更衣,束发戴冠。
说不紧张是假的,燕侯启从前再想不到自己弱冠之年,便成为列国会盟的盟主。不止自己想不到,父亲肯定也想不到,祖父则想都不敢想。
然而如今这想都不敢想之事竟然实现了。
太傅俞嬴走进他的帐篷。燕侯启笑着站起相迎。
他比其师高了大半个头。俞嬴抬手为他整冠,他得略略低下头才行。
俞嬴仔细端详他,燕侯启笑。
“心里打鼓?”俞嬴笑问。
燕侯启点头。
“以后你当盟主的时候多着呢,这才是开始!你会是你这一代君主中的佼佼者,列国称道的明君英主。”
燕侯启看着他的老师使劲点点头,又笑道:“启突然想起当年在临淄第一次参加齐侯岁末大宴的事,当初老师和将军也是……”
寺人领着令翊进来。
令翊觑着眼看燕侯启:“今日——君上打扮得很像样儿。”
那师徒俩都笑了。
令翊笑道:“咱们这就走吧?”
燕侯启在令翊耳边笑道:“上将军从哪儿做得这身甲胄?也太花哨了,跟长尾巴花羽毛……”
令翊瞪他。
燕侯启笑着停住嘴,甚至习惯地躲了躲。
令翊到底没像从前那样摁他脑袋、揉他后脑勺。
有老师,有上将军,有强大的燕国,燕侯启觉得,自己确实没什么需要紧张的。
是日,燕、齐、赵、魏、韩、鲁、宋、卫、中山诸国君主,于稷丘之下,歃血为盟,曰:“诸国无相加戎,与民休息;但有不协,商之议之;同恤灾危,备救凶患;交贽往来,道路无壅。有渝此盟,明神殛之。”4
此次弭兵会盟暂时缓解了山东诸国之间的矛盾,其后六七年间虽仍偶有摩擦,但没有再发生长久的大战。
此次会盟之盟主燕国,从几年前名声不显的边鄙之国,经过变法革新,一跃成为与齐、赵、魏、韩、楚、秦并列的强国——后代称此七国曰“七雄”。
***
各国君主盟誓后便相继离开,重臣们还有大夫一级的、两国三国之间的商讨盟誓。稷丘处燕齐赵三国相交之地,三国的重臣也是最晚离开的,特别是燕国太傅俞嬴、上将军令翊及齐相田向。
临离开的前夜,田向去燕营求见太傅俞嬴。
俞嬴亲自出来迎他。田向将手中拎的两小坛醓醢递给她。
俞嬴笑着道谢。田向微笑。
两人来到俞嬴营帐中坐下。
俞嬴看田向,来了这些天,也常能见到,却始终没有好好说过话,也没这么近看过他。
赵亭是比从前越发英武了,他却更加清臞。他这阵子或许是没睡好,眼睛有些眍瞜,愈显憔悴。
俞嬴微笑一下,没有说什么。田向也没有说什么。两个顶能说会道的人,两个从前无话不谈的人,此时沉默以对。
彼此的情形,其实是都知道的,对方所思所想,也是知道的,这样也确实没有再说的必要。
过了片刻,终究是田向先开口。他看着俞嬴笑道:“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会盟。”
俞嬴嘲笑他:“你们齐国别找事,燕国是不介意时常跟你们会一会的。”
田向笑。
俞嬴也笑。生逢大争之世,各有主张,各为其国,哪怕以他们二人的身份,战不战的,有时候也说了不算。彼此也不是会以私废公的人。
令翊拎着一只新打的肥兔子进来。他显然知道田向来了,没表现出什么惊讶,只是笑问:“相邦一起吃烤兔肉吗?”
田向称善道谢。
让人将兔子洗剥干净,令翊就在俞嬴帐中烤了起来。一会儿便肉香四溢。
有肉岂可无酒,侍女给三人倒上酒。
三个人半点献祝酬酢都没有,令翊举碗,田向便跟他干了,田向举碗,令翊亦然。俞嬴不跟他们搭伙儿,只就着那半碗酒啃兔肉。她吃过哺食了,肠胃又不好,不敢过量饮食,只吃了一些前腿肉便不吃了。
令翊去取新酒,顺便又给她倒了蜜水。
俞嬴便又喝了一些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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