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住了一个多礼拜,薛滢一直没说过话,常常木着脸盯着某处发呆。
出院当天,橙花问薛滢住在哪里,要送她回去。
薛滢靠着墙站在病房的窗户边,安静地看着橙花,穿在身上的病服尺寸偏大,空荡荡的,显得她更加瘦骨伶仃了。
橙花是单亲妈妈,独自一人抚养小孩,生活并不宽裕。
结清了薛滢的医药费和住院费之后,橙花的积蓄已所剩无几,想着如果见到薛滢的家人,别的钱她也不会多要,把她垫付的钱还给她就行了。
薛滢低下头,用手背揉弄眼睛,揉着揉着,突然小声地哭了——因身心重度受创而出现情感剥离现象的人,倘若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宣泄情绪,不是坏事。
但她还是拒绝跟外界交流。
橙花没办法,只好把薛滢先领回自己家,地处偏僻郊外的一栋旧屋,是父母赠给她的遗产。
旧屋离那条横贯荒野的大河不远,所以她才会恰巧经过。
薛滢在这栋老旧的小屋里住了下来,仍然终日沉默,像患上了失语症。
橙花也认了,没有强迫薛滢开口,权当亲戚家的小孩暂时寄养在她这里。
一直到入冬后的一天,旧屋外大雪纷飞。
橙花在厨房里做菜,薛滢走过来轻轻地拉她的衣角。
“橙花妈妈,”薛滢的嗓音微如蚊呐,咬字还算清晰,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道,“下雪了。我可以出去玩吗?”
橙花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关了火,到客厅抱起坐在围栏里搭小积木的楚裕,让薛滢穿上厚外套,牵着她到庭院里玩了会儿。
第二年开春,橙花伤风感冒,怕传染给两个孩子,托闺蜜帮忙照顾他们几天,薛滢怕生,没有一起去,戴着小口罩留在旧屋。
薛明诚和他的特助找到这里时,薛滢正蹲在庭院里专心地采撷草丛中星罗棋布的小花。
她想攒一束漂亮的春花送给橙花妈妈,希望橙花妈妈的感冒快点好起来,这样弟弟就能回来住了。
***
纸是包不住火的。
薛嘉实雇法外之徒绑架薛滢并灭口一事露了马脚,薛明诚在未名山的书房动了家法,亲手打断了他一条腿。但因为薛光远的丑闻曝光,影响极大,导致长盛集团股价暴跌,要是这个时候薛嘉实戕害亲生女儿的罪行再走漏风声,无疑是雪上加霜。
为了保全家族利益,薛明诚不得不掩盖此事,薛嘉实因此侥幸逃过了法律的制裁。
而薛光远早在两年前就感染了艾滋病毒,只是自己不知道,他发病较快,无症状的潜伏期一过,身体免疫力被破坏,各种不适纷至沓来。薛光远没有固定的性伴侣,不定期又在游轮上开派对,这意味着可能已经传染给了很多人。
薛光远华丽的衣袍被一层层地彻底撕开,裂口越来越大,藏在里面的虱子密密麻麻地爬了出来。薛明诚不想见到他,把他送到国外的一家私人医院暂避风头。
艾滋病虽然无法完全根治,不过能通过药物控制病情,但薛光远一心求死,不配合治疗,医院开的药他一粒都没吃,要么丢进马桶里冲了,要么碾碎了倒入垃圾桶。
薛明诚当时并不知道他和薛光远这一别是诀别,在星海一边焦头烂额地应付媒体、收拾公司的烂摊子,一边派人秘密搜寻薛滢的下落。
薛滢总归是自己家的后代,哪怕沉在荒河了,也要把她的遗体找回来安葬,总不能让这么小一个孩子独自飘荡在外做河边的孤魂野鬼。
辗转数月,得知薛滢死里逃生的好消息,薛明诚应酬完马不停蹄地赶来。
薛滢手里握着一把小花,怔怔地仰视忽然出现的薛明诚,如同在荒野里流浪多时的小动物,见到了值得信赖的族群头领,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就在那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吃了感冒药的橙花睡得很沉,她做了一个梦,梦到月亮被困在暗青色的深河里,她跳进水中,把濒死的月亮捞上了岸。
橙花一觉睡醒,在枕边发现一张纸,用几朵蔫了的小花覆压着,她支起身,把小花拨到一边,纸上写着几行字:
橙花妈妈,爷爷来接我了,他说不可以吵醒你。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我保证,以后我会回来看你的。
备注:我向爷爷借了钱,放在你外套的口袋里了。橙花妈妈再见。
第63章 冗长而复杂的往事
薛滢虽然不愿意离开旧屋,但她心里明白,自己住在这里只会增加橙花的负担,即便再不舍,还是很懂事地跟爷爷走了。
薛明诚最开始没有带薛滢回未名山,而是把她安顿在未名山下的一幢独栋别墅里。
告别旧屋的第一晚,薛滢就想橙花了,夜里睡不着,蹲在观景阳台的铁艺防护栏边,望着不远处的未名山。
山体已被黑夜吞噬,顶部被朦胧月色微微照亮的积雪显得格外冷寂。
薛滢认真地回想橙花讲过的那些睡前故事,假装仍然有人隔着被褥轻拍她的后背哄她入睡。
春寒料峭,薛滢吹了一夜的山风,次日发起了高烧,小小的一团蜷缩在床上,闭着眼睛说胡话。
负责照顾她的老妇人叫来了家庭医生,并致电薛明诚汇报情况。
薛明诚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赶到别墅。家庭医生给薛滢打了退烧针,薛滢迷迷糊糊地看着薛明诚,小声地说:“爷爷,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给邓安爷爷?”
薛明诚坐在床边的木椅上,没说话。
***
薛滢是在放学途中被那几个绑匪掳走的,接她回上东别墅的邓安也被推进了面包车里。
绑匪灭口当天,其中两名绑匪将薛滢和邓安一同带到河畔。
薛嘉实命令他们斩草除根,沉河前必须确保人质已断气,以绝后患。
绑匪之一割了薛滢手腕上的绳子,让她手脚并用地挣扎,享受着行凶前被害人惊慌失措的样子。
却没料到邓安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束缚。
荒野茫茫,穷途末路,邓安目眦尽裂,凶狠地袭击按着薛滢的那个绑匪,豁出老命阻止他用匕首划开薛滢的喉管。
另一绑匪一时间难以制服发了狂的邓安,激烈混乱的扭打中,绑匪被杂乱的藤蔓绊了下脚,跌倒时把尚且活着的薛滢扔进了大河。
薛滢顺着湍急的河流而下。
邓安使劲地揪住拔腿要去追截薛滢的绑匪,不让他得逞。
天崩地裂的雷鸣震耳欲聋,劲风一阵接着一阵卷过茂盛的野草。
邓安最终倒在了骤雨降落之前,两名负伤的绑匪泄愤般一刀一刀残忍地虐杀了他。
薛明诚只找到邓安的部分遗体,他死后被肢解,尸块被汽油焚烧过,残缺不全。
而薛滢的记忆似乎紊乱了,又或是本能地逃避,欺骗自己上东别墅唯一对她好的人没死。
薛滢断断续续病了小半个月,到三月中旬才康复,她忽然记起了邓安的手机号码,用座机拨打,没打通。
此后薛滢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给邓安,但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四月初的一天,她再次拨出这个号码,变成了空号。
薛滢感到害怕起来,趁老妇人不备,偷偷地溜了出去,想回上东别墅看看,刚到门口,就被守着的保镖逮住了。
薛明诚正在抹除与绑架一事相关的所有证据,薛滢失踪了大半年,校方不可能不找孩子的家长问询,他给出的说辞是,薛滢不慎摔伤,目前在私人医院里疗养。
薛滢到处乱跑万一被同学或者学校里的人看到,横生枝节。所以薛明诚暂时限制了她的自由。
同年六月,薛光远的死讯从大洋彼岸传来,死因是多器官衰竭。
薛明诚在未名山枯坐了一整晚,心痛难当,尽管他早就清楚,身患艾滋的薛光远将来不可能再成为薛家的掌权者。
处理完薛光远的身后事,薛明诚沉浸在绵长尖锐的丧子之痛中,却又不得不强行振作起来,思索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
经过几番考量,薛明诚认为薛滢是新任接班人的最佳选择。
薛滢的年纪刚好合适,性格和思维均没有完全定型,可塑性强,更容易雕琢。
她和父母不亲,彼此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差到了极点,情感上不会偏向父母,自然也不会听命于父母,孤苦无依,方便掌控。
还有一点是生意人对运势方面的迷信,大难不死者,必有后福。
因此薛明诚找了个合适的时间,带薛滢回了未名山。
薛滢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是从未名山开始的,失去了橙花的关心,联系不上邓安,又被禁足三四个月,遭遇过死亡威胁留下的心理阴影像一滩延迟洇开的墨汁,面积不断地扩大。
更糟糕的是,星海市进入了雷雨季节。
雷声、闪电、大雨——薛滢其实还在那条冰冷幽暗的荒河里,扑腾着爬不上来。
要是薛明诚依旧视薛滢为普通的家中小辈,也许会保留家主该有的仁慈,但此一时彼一次,他将薛滢拎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自然不会再宽容以待。
薛明诚对薛滢所表现出来的怯懦深感失望。他告诉她,如果她再达不到他的要求,只能把她送走,托人照顾。
连武建斌都觉得薛滢过于娇气,承受能力不够,恐怕接替不了薛光远。
可他们都忘了,薛滢之事一个八岁的孩子。
薛滢八岁这年的夏天是在泪水、恐惧和孤独中度过的。
入秋后,她在某个冷飕飕的夜晚,梦到了邓安。
荒野中发生过的一切,在梦境里清晰地还原。
薛滢睁开眼,浑身冒汗,头发湿透。天还是黑的,花园里下着秋雨,淅淅沥沥。她慢慢地坐了起来,屈起腿双手环抱,额头抵在膝盖上发抖。
邓安爷爷很有可能已经遇害。这一认知令薛滢伤心不已。
伤心的同时,也终于明白伤心无用,眼泪更无用。
——小野猫之所以任人宰割,是因为它太弱小。倘若是一头凶戾的豹子,喻小琴势必忌惮,不敢肆意地伤害它。
——救不了这只小野猫,是因为自己太弱小。假如是薛明诚的爱宠,喻小琴同样没这么大的胆子动它。
弱小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所在。
陷在黑暗中的小月亮,用冷硬的坚冰封冻住淌着血的伤口。
一个人的运气是有限的,好运不会频繁地降临。
不可能总是有人如邓安,以命相搏为她创造一线生机;也不可能总有人如橙花,将她从水中救起,明明自己过的不好,还能尽己所能地无私付出。
世间的炎与凉、恶与善,薛滢都直面见识过了。
弱小者只能认命,惟有强大者,才能改命。
薛滢坐到天亮,双眼憋泪憋到眼角泛红。她忍着没哭,再也没哭。
被迫长大是一场残酷的、不为人知的蜕变。
一口口和着泪水吞掉恐惧,只剩下被冷风寒雨浸透的孤独。
这段冗长而复杂的往事,薛滢不想告诉秦宥一,在邓安墓前的避而不谈,以及在橙花墓前的轻描淡写,都是不打算让秦宥一知道她小时候经历过什么。
薛滢不希望秦宥一给予她的感情里掺杂一丝一毫的同情和怜悯。
不久前在松林里向秦宥一露出过脆弱面的一角,薛滢此时已然有些后悔,“无人爱我”和“我很可怜”没有太大的差别,换来的那句“我会爱你”,也变得没那么纯粹,更像是共情之下的安慰,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情至深处的告白。
薛滢长时间的沉默令秦宥一有种胸腔积水般的沉重感。
“小滢。”秦宥一低声叫她。
薛滢睫毛轻微地震颤了下,稍稍偏头抬起,目光转向秦宥一,心情迅速平静下来。她把秦宥一造得像当年留存下来的孤独一样大。
孤独是阴郁庞大的黑暗面,秦宥一是照亮黑暗面的耀眼发光体。
秦宥一伸出手很轻很温柔地抱了会儿看起来不太开心的小古板。
薛滢的心脏塌陷了一块,安静了片刻,说了声谢谢。
她很贪心,想独占秦宥一的一切,又很不贪心,从秦宥一这里得到一个拥抱就觉得够了。
第64章 你打算怎么哄我
薛滢的心情虽然因为秦宥一在身边而平静下来,但心里仍然觉得不太舒服——往事犹如淤积在死水底部的烂泥,一旦翻涌上来,污浊不堪,气味难闻,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重新沉淀。
把雨伞归还给管理员,秦宥一和薛滢走出墓园。
从正门口到停车场有段距离,路面还是湿的,空气清新。
薛滢一路上都没说话。秦宥一牵她的手,握住了一片透骨的冰凉,仿佛浸过冷水覆着霜雪。
倾注在薛滢身上的感情加深,秦宥一对她的关心随之递增。
秦宥一不由得握紧了薛滢的手。
拜访薛滢的三叔和小姑得换一身衣服,秦宥一开着车返回未名山,途经一家花店,看到有对情侣抱着花束出来,他靠边停车,让薛滢稍等片刻。
薛滢没问秦宥一要去哪里,点了点头,同意了。
秦宥一下了车,穿过街道,进花店挑了十一朵花盘全开的红玫瑰,捆扎成束,付钱离开。
薛滢在车上静静地看着。
秦宥一坐进驾驶室,俯身把玫瑰放到她的怀里。
这些红玫瑰刚才大概是摆在外面的,淋过雨,花瓣湿润,色泽更为艳丽。
薛滢一手抱着玫瑰,一手按着秦宥一的肩膀,微微仰头,吻他的嘴唇。
蹭落了几片玫瑰花瓣,落在中间的扶手箱上。
这片区域又下雨了,夏日天气变化无常,无规律可循。雨点噼噼啪啪地砸在挡风玻璃上,水流模糊了外面的街景。
薛滢吻得很用力,有种不得章法的强势,如同在宣泄某种负面情绪,又像是任性地向秦宥一索要安慰。
受过伤的孤兽,被碰触到伤口,就会失控。
秦宥一靠着椅背,由着她放肆。
没多久,薛滢的吻力度变得和缓,而后退出秦宥一的口腔,贴着他的下唇慢慢地亲了会儿再分开。
薛滢垂眸缓口气,鼻腔里充盈着玫瑰花潮湿的香气,她不断地告诫自己,不可以再示弱,天大的痛苦压下来都扛住了,现在只是陈伤复作而已,没有特别疼,用不着小题大做。
秦宥一抬起手捏了捏薛滢的后颈,像是纵容又宠溺地安抚焦躁的小动物。
他依旧没有多问什么,薛滢要是愿意说,他就会听,不愿意说,便控制好距离等她愿意。
薛滢抬起头看秦宥一,瞳眸黑而沉。
秦宥一看得出他的小古板此时正在经受着巨大的精神痛楚,手移到她的脸侧捧住,细细地吻她的眼角,好像为了吻去她曾经流过的眼泪。
薛滢握紧的拳头在秦宥一的亲吻下渐渐松开。
秦宥一用指腹很轻地摩挲了几下薛滢的嘴唇,凑近过去一口接着一口耐心地吻她,边吻边模糊地问:“好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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