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跟谁说话?
容潇回过头,只见摇光负手立于雪中,一身简单的藏蓝色长袍,见到容潇望过来,便舒展开眉目,未语先带三分笑。
他同爹爹是忘年交,比容潇年长十来岁,此时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看上去十分可靠,偶尔也有几分不正经,喜欢跟着清河剑派的小辈弟子一起,称呼容潇为大小姐。
“大小姐,”摇光巍然不动,隔着几丈远,远远冲她说道,“我既答应你重铸这把剑,便绝对不会食言。那边有弟子叫你呢,快去吧。”
他身后,蔺琼华缓缓走来。
她手里捏着一张纸,上面是刚刚算出来的卦象,神色有些怔忪,然后扬起眉毛,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
“阿潇。”她唤了一声便停顿了下来,沉默许久,只是轻轻道,“记得听你爹爹的话。”
容潇似懂非懂。
那时候的她自然不明白这两人奇怪的态度是因为什么,只是冥冥之中的第六感,让她觉得心绪不宁。
“天枢觉得,此局该如何破解?”
“你们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蔺琼华淡淡道,“依他所言,轮回早已开始,饶是你我有推演天机之能,也无法逆转天道的意思,不过是空有七星之名而已……时至如今,我们皆受天道所限,要走的路一开始就定好了。”
摇光微微颔首:“唯有以身入局,寄希望于大小姐身上,将来能胜天半子。”
容潇被二师弟叫去切磋,再回来时这里只剩下了摇光一人,娘亲已不知踪影。
她以身入局窥探天机,得出轮回真相的同时也受到了天道惩罚,神魄受损,所有人对她的记忆都变得模糊起来。
自此之后,蔺琼华这个名字被天道抹去,“天枢”之名在世人眼中只是一个代表着天妒英才的空洞的符号,没有人会记得她曾经是什么样的人了。
包括她的夫君和女儿。
容潇大脑猛然一阵刺痛,有什么东西从她记忆里抽离了出去,她总觉得有些惶恐不安,张了张嘴,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娘亲呢?”
摇光神色明显有些恍惚,他蹲下来揉了揉容潇的头,迟疑着说:“我来了之后就没见过她,应该和你爹爹在一起吧?你爹爹在忙宗门事务,现在正在议事厅,我带你去找他?”
“不用了,”容潇道,“我现在就过去。”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人,急切地想要找到爹爹确认这件事。她将无名剑抱在怀里,飞快地跑起来,一步步踏过漫无边际的雪地,扎好的马尾在身后散开。
摇光没有跟上来。
“去吧,”他笑着说,“大小姐。”
怀里的无名剑骤然爆发出耀眼夺目的光华,温度烫得惊人,于这寒风料峭的雪夜里缓缓铺开,像是长夜里猝然划过的流星。
红褐色的铁锈飞快褪尽,显露出澄明如镜的剑身,遇见粘在剑身的一瓣桃花,刹那间芳香扑鼻,绽开万千芳华。
容潇瞪大双眼,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好像有什么人,从身后轻轻抱了她一下,非常克制地一触即分。那人身上的气息有些熟悉,清清冷冷,带着几分草药的气味,与无名剑绽放出的桃花香混在一起。
而后一切归于沉寂,快得仿佛是她的错觉。她怀里的无名剑又一点点地沉寂了下去,恢复了破铁剑的模样。
目睹了全程的容潇愣在了原地,无名剑在她出生时便机缘巧合地滴血认主,与她心意相通,是以她能感觉到,在这之前无名剑似乎与谁有着某种很重要的联系,说不清道不明,但这把剑绝不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然而就在铁锈重新覆盖剑身的同一时间,那种无形之间的联系,也跟着一起断掉了。
摇光应当是知道真相的。
在十年前的这一刻,她回头了吗?
她有没有回头确认,场上究竟有没有第三人?那时的摇光,到底是在和谁说话?
她怀里抱着一把短暂辉煌后便陷入沉眠的剑,明明在向前奔跑着,却好像骤然失去了目标。许多人与事都被她留在了身后,先前感受到的那道视线再度沉甸甸地压下来,隔着雪中的寒风与漫漫长夜,以及生与死的界限。
那道视线,不是来自于摇光。
容潇突然没来由地想哭。
她十年前在这里没有回头,换到如今也做不到。疫病阻断了她体内的灵力,她没办法冲破幻境的桎梏回
头,只能拼尽全力,记住这道有些熟悉的目光。
……就像是一个认识了许多年的故人,在赴死之前所做出的最后告别。
摇光的声音被风吹到她的耳边,显然是对不存在的另一人说的:“你全身经脉寸断,若要施行此法,即便我用七星鼎助你,恐怕也……此法是你所创,你对它的了解比我多得多,我只是想再确认一次,你想好了吗?”
不知对方回答了什么,他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又接着道:“我来时路过山下,恰逢桃花开得正盛,于是摘下一朵夹在了送给大小姐的话本里……若有机会,你应当去见一见的。”
又是一阵沉默。
“好,我明白了。我出身剑庐却志不在此,从未铸成过一把好剑,渊岳师兄总嫌我丢了剑庐的脸面。没想到生平第一次,就是要用七星鼎,来铸造另一件神器。”摇光轻轻叹道,“你说此法名为不见春?……当真应极了眼下之景。”
初春三月,清河剑派仍是一片茫茫大雪的景象。
听说山下桃花开得正好,但在这里,只有容潇剑中所携带的一缕桃花幽香。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
这里的春光永远不曾到来。
第54章 死者复生
无名剑陷入沉寂, 支撑着这段幻境的媒介失去了力量,清河剑派的场景于容潇眼前再度崩塌。
斜阳西沉,夜色静悄悄地笼罩下来。往事纷纷如雪, 空气中仍残存着淡淡的桃花香气,然而故人已无影踪,与这片白茫茫的天地一起, 渐渐沉入到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长夜里。
她早就与这里道过别, 如今再次经历相似的情景, 内心只是有少许的怅然, 却是迷茫更多。
似乎有许多事,都和她记忆中的吉光片羽有所不同。
被刻意隐去的娘亲,摇光意味不明的对话, 看不见的幽灵……还有摇光最后提到的, 不见春。
不见春分明是灭门凶手所用的秘术,可短期内强行拔高实力, 金丹中期的贺逸借此一跃而至元婴后期,在揽月宗可是给她带来了不少麻烦。
不见春最早,居然是出自清河剑派?
容潇将衣袖向下拉了拉,好遮住手臂上疫病蔓延的痕迹。眼前一阵白光闪过,未等她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就听到了程思瑶的声音:
“呼, 总算回来了,累死我了……”
她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汗, 冲容潇挥手:“无名!这边!”
“我灵力撑不住了, 抱歉让大家都以真身的形态出现在这里, 注意点不要触碰这里面的人,也不要和他们说话。”程思瑶忧心忡忡地往后瞥了一眼, “但浮生若梦牵扯到太多人,包括很多没有修为的百姓,我怕会出意外……毕竟都是真身在此,不如刚开始那样安全,可我实在没办法了。要是一会儿闹出什么乱子,还得麻烦你拦一下。”
“诶,话说你怎么这么晚才过来?”她歪了歪头,有些疑惑,“意外发生后我立马中断了浮生若梦,将大家都聚在一处,其他人早早就到了,只是一直没见到你,我还担心出了什么事……你在幻境里面看到了什么呀?”
“也没什么,都是些记不太清的事。”
“好吧,我让小季子帮我占一卦,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先去休息一会吧。”
容潇皱眉:“你也注意些,这种级别的幻术对你消耗太大,不要强撑。”
程思瑶嘿嘿一笑:“没关系的,又不是第一次了。”
她脸色比之前见到的更加苍白了几分,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脸上,却还是明媚地笑着。
容潇依然有些心绪不宁,不想多说。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位于一间客栈,身侧就是窗户。
清晨时分的阳光洒落下来,映出她模模糊糊的影子。窗外人来人往,百姓们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得知这是凌霄宗为了寻找瘟疫源头而设下的环境,纷纷表现出了愿意配合的意愿。
而需要他们做的事也不多,只要在主要人物何康出现后,避免接触、不去打扰即可。
容潇靠在窗边,谨慎地与其他人保持着距离,余光瞥见有人靠近,于是抬起眼。
是方言修。
他出神地望着窗外,衣和发都飘飘逸逸,眼帘微微下垂,从容潇的角度能清楚窥见他的侧脸,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棱角分明的阴影,眼底一点细碎的光影显得温润极了。
幻境之中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于外面的现实里可能只是度过了不到一刻钟,又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这人先前给她的印象向来是不靠谱,外加脑子有点问题,在他胆大包天地亲吻自己后,这个印象还要再加上一条“疯疯癫癫”。
可不知为何,眼下再瞧他,总是让她联想到演戏那时候,她饮下毒酒陷入昏迷,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察觉到了他悲伤的目光。
同她学会桃花流水之时,所感受到的别无二致。
容潇又下意识摩挲起腰上的无名剑来,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扯过他的衣领,拉到自己面前。
方言修一愣:“大小姐……?”
容潇凑在他颈边嗅了嗅,久久不语。
这是一个极其亲密的姿势,她垂下的长发扫过方言修的脖颈,温热的鼻息落在裸丨露在外的皮肤上,泛起些微痒意。
两人自那之后,就存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气氛。方言修心想他一定是被大小姐的美貌蛊昏了头,眼见她突然凑近,顿觉浑身僵硬,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耳垂泛红,稍稍侧过头去,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旁边还有人……”
容潇已经松开了手,重新直起腰。
“我闻闻你身上的气息,同我方才在幻境里感受到的有些熟悉。”她不解道,“你害羞什么?”
方言修差点心肌梗塞:“……没什么。”
大小姐哪都好,就是太木头了。
她完全没有男女之防的概念,看谁不顺眼了拔剑就砍,顺眼了就勉强留着。亏得他还万般忐忑,给自己亲吻她的事找借口……等等,她不会真信了那些拙劣的借口吧?
早晚得被她气死。
容潇眨眨眼,后知后觉:“你不高兴?”
方言修决定一个人生会儿闷气,暂时不理她了。
他举目四望,窗外熙熙攘攘,哪里还有天枢的影子?
她早已化为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如百川汇流融入了汹涌的人潮之中,芸芸众生哪个都不是她,却又哪个都像她。
“……没事。”最终他轻轻合上眼。
天枢说过,若是贸然将轮回之事告知旁人,只怕对方也会落个疯魔的下场,因此这个秘密只能他一人知晓。
容潇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就是真没事。
“仙师大人,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元凶?”有人等不下去了,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我年迈的母亲还在家,病得很重……”
在他即将触碰到程思瑶的一瞬间,容潇用无名剑的剑鞘打开了他的手。
那人吃痛,恨恨地瞪了容潇一眼。
“再有下次,”容潇道,“我的剑就该出鞘了。”
那人不屑:“嘁,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马上就好了,”程思瑶对潜伏在身边的危险毫无所觉,连忙出来打圆场,“小季子,卦象解出来了吗?”
叮——
玉衡小心细致地将铜钱系在腰间,言简意赅道:“坎水位,正北。”
“好,那我继续了——”
脚下环境陡然一变,潺潺水声透过云雾,厚重的水汽扑面而来。
云开雾散,只见壁立万仞,一道瀑布从九天直直地坠下来。
程思瑶“嘶”了一声:“怎么觉得有点眼熟,不会又是墨竹师姐……”
“不是,”玉衡道,“凌霄宗关押犯错弟子的思过崖,正是位于坎
水位。”
“思过崖?自从我爹上位以后,凌霄宗纪律严明,这里就很少派上用场了……”
何康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中。
大概所有修仙宗门都有个类似于禁地的地方,传说中这里往往沉睡着神兵利器,或是关押着上古大能,总有不怕死的弟子耐不住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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