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宗的思过崖便是这种地方。
何康这时候还是个初入仙门的少年,对凌霄宗的一切都感到好奇。这天天朗气清,他便逃了任务,偷偷溜到了思过崖。
然而思过崖并无他想象中的波云诡谲,这里看上去只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瀑布。
“就这啊,我还以为有什么呢。”何康小声嘟囔着,“宗主三令五申不让靠近,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跟着长老学会了这里的阵法,真是白期待一场……”
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满心失望地打算离去,又忽然瞥见瀑布下似乎有一道黑色的人影。
换做旁人此时定会警惕起来,但何康偏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当即眼前一亮。
“嘿,你也是来思过崖探险的吗?这里有没有奇怪之处,分享分享?”
黑衣人没有回应,面容被兜帽遮盖得严严实实,垂着头,了无生息。
何康觉得不太对劲,朝这边走了过来:“你是凌霄宗的弟子吗?”
黑衣人身影一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来到何康身前,食指点在何康眉心。
何康动作霎时凝滞,连呼救都不曾发出。
兜帽之下的声音沙哑极了,犹如砂石摩擦,听不出是男是女:“你没有来过思过崖。”
何康惊恐的眼神渐渐变得木然,跟着重复道:“我没有来过思过崖。”
黑衣人接着道:“别人问起,你只推说是睡过头了。”
“别人问起,我只推说是睡过头了。”
“你会在新年过后的第二天,到达都定河最上游。”
“我会在新年过后的第二天,到达都定河最上游。”
日光昭昭,草木葳蕤。两人说话音调都毫无感情起伏,仿佛拙劣的念白,配合着后面湍急的水声,显得诡异极了。
程思瑶惨白着脸:“这是什么术法?居然能种下心理暗示……”
“邪修。”容潇皱了皱眉,“此人不能留。”
“对,我要赶紧告诉我爹。”程思瑶道,“这可是在我凌霄宗的地界,他胆敢如此猖狂,必须给他点颜色瞧瞧!”
说话间何康已经浑浑噩噩地离开,剩下那黑衣人原地驻足许久,方才转过身。
他动作很慢,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上来的僵硬。
程思瑶突然抬高了声音:“等等,我看见……”
眼前场景于这一瞬间定格,除了他们几人以外,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程思瑶后半句戛然而止,骤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豆大的泪珠沿着少女姣好的侧脸滑落下来,渗入泥土之中。
她捂住嘴,许久才吐出一个颤抖的音节:“娘……”
——黑衣人转身之时,兜帽恰好被风掀起,露出几缕青丝,与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眉如远黛,面如春花。
正是早已死去的徐瑶。
第55章 相见不识
徐瑶是什么样的人呢?
师从隐者青松道人, 世间唯二掌握了浮生若梦的人,程昀泽的救命恩人,后来的凌霄宗宗主夫人, 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后猝不及防地逝去,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
她去世时程思瑶才刚到记事的年龄, 对她为数不多的印象, 都是凭借她在凌霄宗留下的蛛丝马迹, 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程思瑶记忆中最清楚、最浓墨重彩的一段, 就是徐瑶的死。
那时候徐瑶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整日卧病在床。为了让她安心养病,程思瑶并没有与徐瑶睡在一起。
她半夜被突然猛烈的狂风暴雪惊醒, 发现爹娘都不在身边, 便跑到隔壁房间来寻。透过门扉间的缝隙,屋内暖黄色的烛火静悄悄地泄出来, 在地上拉出一条晃晃悠悠的带子。
透过这条缝隙,程思瑶看见她记忆中伟岸的爹爹,将下了毒的药碗端到徐瑶面前。
紧接着是一阵激烈的咳嗽,而后烛火熄灭,一切陷入寂静。
这个场景成了她日后的梦魇, 无数次午夜梦回, 她恍惚觉得她又站在了那间小屋的门外。风雪怒号,半掩的门扉霍然掀开, 娘亲站在门内, 字字泣血, 质问她为何作壁上观。
程思瑶哑口无言,连为自己争辩的资格都没有。
她是杀母仇人的女儿, 从小锦衣玉食,在凌霄宗的庇护下长大。
她如今享受的一切,都是程昀泽给她的。
她生而有罪。
之后的事她记不太清了,只是模糊记得这件事闹得很大。徐瑶生前在世上没留下多少痕迹,死后却可谓是极尽哀荣。葬礼举办得隆重极了,四大宗尽数前来吊唁,天南海北的修仙者都要给凌霄宗这个面子。
人人都说,凌霄宗宗主是个世间少有的痴情种。
失去娘亲的女孩站在他们中间,望着棺材里娘亲安详的面容,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没有人会信一个孩子的话,纵使信了,又能如何呢?
青松道人不问世事,当年徐瑶执意出山,两人就此断了师徒情分。谁会为了一个没有后台的死人,甘愿去得罪如日中天的凌霄宗宗主呢?
她的举动惹怒了程昀泽,将她丢到外门,自此不闻不问。
切。
程思瑶想,谁稀罕这个爹。
这段时间反而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宗门弟子知道她的身份,面对她总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都说养不教父之过,程思瑶也乐得败坏自己的名声,信手拈来地扮演起了刁蛮大小姐的角色。
她收了许多人当小弟,整日惹是生非,今日砸了华阳城某个富户的马车,明日让人偷偷教训她看不顺眼的弟子,别人若是追究,她就大手一挥:“找我爹,让他赔你!”
这种小事当然入不了日理万机的凌霄宗宗主的眼,往往在外门长老这里就解决了。长老们对她处处偏袒,想要轻轻揭过这一茬,程思瑶看在眼里,只觉得无趣。
看来程昀泽领导的凌霄宗,也不怎么样嘛。
只有一个新入门的男弟子站了出来,指责长老不按门规行事。
长老怒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快滚回去!”
“钱长老,您若真的了解前因后果,就不会下这样的结论。”男弟子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灵果是宗门药田之物,修为合格的弟子都有资格领取,本就是先到先得,何来他抢了程姑娘的灵果一说?”
长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转向她:“思瑶,告诉钱叔叔,是不是你先看到的灵果?”
这是明晃晃的偏袒了。这件事该如何收场,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不是。”
“那就这么定了,把他带下……什么?”长老愣了愣,简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程思瑶更加烦躁了:“我说,不是我先看见的,我就是看他不痛快想抢他的东西,只不过没成功而已。”
“那,这……”
“该如何就如何,您平时一口一个门规,不是说得挺溜的吗?……对了,麻烦将今天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我爹,说得越夸张越好。”
关禁闭的惩罚她早就习惯了,临出门时又回过头,刻意打量了那个弟子一番。
对方生得剑眉星目,衣着一丝不苟,即使在熙熙攘攘的大殿之中,也是最惹人注目的那一个。
明明身处下位,身形却依
然挺得笔直,眉宇间无半点惧色。常人以能成为凌霄宗弟子为荣,为了一个收徒的名额甘愿挤破了头,这人倒好,满不在乎似的,丝毫不顾台上的长老掌握着生杀大权,随时都能将他逐出宗门。
程思瑶暗暗记下了他的名字。
季姓,单名一个川字——后来被七星殿看中,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七星,玉衡仙君。
如今这人正站在她的身侧,紧紧攥住她的胳膊,沉声道:“她眉心有印记,是傀儡。”
程思瑶悚然一惊,终于从凌乱的回忆中回过神来。
是了,真正的徐瑶早就死了,她亲眼见过的。
死者安能复生,所以他们现在所看见的,只是一具没有意识的傀儡而已。
程思瑶咬了咬唇,肩膀微微颤抖着,泪水盈满眼眶。
萧瑟的风卷起满地落叶,吹得她踉跄了下,抓住玉衡的衣袖才勉强站稳。
“为什么啊,呜……小季子,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我娘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让她经历这些……为什么真正犯过错的人还能好端端地活着,风光煊赫,我娘却连死后都不得安生?”
“你是七星殿的,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书里面不是经常说恶有恶报,天道好轮回吗?”
玉衡将她拢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都会过去的,思瑶。”他垂下眼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只觉得心疼极了,放缓了声音,“这里是幻境,你忘了吗?”
程思瑶失声痛哭。
幻境中的画面微微波动起来,她灵力透支,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你陪我过去好不好?我想、我想再看看她……”
徐瑶留下来的东西不多,只有一幅画像,一本记载幻术浮生若梦的手稿——就连这些可怜的回忆程昀泽都不想给她留下,强硬地抢走了画像,并着手稿一起丢在火里烧了。
多亏她机灵,提前誊抄了一份赝品,将真正的手稿偷偷藏了起来。
程思瑶生平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失态,流了这么多泪,怎么擦都擦不完。
要是没哭的话,她还能看得再清楚一些。
体内灵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四肢百骸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她鼻子一酸,触及到徐瑶古井无波的眼神,泪水顿时流得更凶了。
“娘。”她轻轻喊道,“我对不起你,我没能给你报仇……以后我要是也下去了,你大概不愿意认我这个女儿吧……”
容潇看得于心不忍,背过身去。
兜帽之下,徐瑶脸上没有任何皱纹,眉目温婉,年轻漂亮,依稀是去世时的模样。
“我天赋不好,拼尽全力也只能到现在的境界,二十多岁了连金丹期都没有,这辈子都不可能超过他了……”程思瑶吸了吸鼻子,紧接着她又想起来什么,连忙抹掉眼泪,挤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学会了浮生若梦,我肯定会找出来幕后黑手的!等到这件事解决以后,我就给你重新挑个风水宝地,离他远远的,不告诉他你睡在哪里,这样你就能彻底摆脱他啦!”
破桐之叶,分崩离析,再无转圜余地。
徐瑶一动不动。
程思瑶个头比她还高了几厘米,她维持着先前与何康说话的姿势,微微仰起头,看起来好像是在与程思瑶对视。
片刻后,她缓缓抬起右手。
“娘……”
程思瑶正想开口,余光忽然瞥见徐瑶手中沾上了几分黑气,与前面对何康所做的动作如出一辙!
——她并不是浮生若梦模拟出的幻影,而是真实存在的!
大抵也意识到已经没了伪装的必要,徐瑶的速度陡然变快,黑气瞬间聚拢过来,周围场景飞快褪色变灰,碎成无数齑粉。
容潇骤然大喝:“别碰她!她是瘟疫传染源!”
……什么?
程思瑶没有反应过来,依然愣愣地站在原地,眼前一切仿佛都成了慢动作。徐瑶面无表情,看向她的目光像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纵使相逢应不识。
紧要关头,玉衡一把将她推开,自己重重挨了这一下。他捂住胸口,试图调用灵力抵抗,却见病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上他的手臂,所到之处经脉不通,灵力凝滞。
浮生若梦于这一刻崩塌,耳边风声呼啸,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失重感,他们又回到了凌霄宗的那处小院。
徐瑶见一击不中,变指为掌,再次袭来。
千钧一发之间,剑风乍起,院中枯黄的草木萧萧而落,扬起一场纷纷扬扬的雨。
锐不可当的剑意径自穿过黑气,结结实实对上了这一掌,发出铮铮金石之音。
清河剑法第二式,雨打梨花。
第56章 破桐之叶
徐瑶面对剑锋不闪不避, 剑气寸寸切开她的兜帽,藏在下面的脸庞彻底显露了出来。
她面容精致而苍白,半点血色也无, 眼睛呈现出深邃的黝黑色,一转不转,始终直勾勾地看向前方。
一触即分。
容潇提着剑后退了几步, 喉咙中涌上一股腥甜。她这一剑没有动用任何灵力, 虽然剑意强横无匹, 却没有灵力辅助, 对上徐瑶这一掌到底是吃了闷亏。
这样下去不行。
场上的战力勉强称得上是两个半,程思瑶算半个,但她因为动用浮生若梦灵力早已透支, 剩下容潇和玉衡都中了招, 灵力运转受阻,如今还能发挥出几分实力, 谁也不好说。
徐瑶又是不知痛的傀儡,何况还有个实力不明的正主躲在幕后操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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