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菱杉“切”了声,拔出了断水剑:“终于愿意主动露面了?摇光是你什么人?”
容潇则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洛菁。”
摇光去世后,将他的尸体藏在这里,保存五年而不腐,甚至还经常前来,以至于棺材上半点灰尘也无——能做到这一切的,除了陪在他身边的洛菁,还能有谁?
所以洛菁一开始就知道,七星殿那位“摇光”是假冒的。她自凌霄宗离开后便直接来了幻霞山,宁愿日日陪着一位死人,也不愿与那位假冒者虚与委蛇。
对方顿了顿,居然主动掀开了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她长相算不上特别惊艳,但看起来非常舒服,只是偏瘦了些,显得脸庞格外小巧。奇怪的是,她只比容潇年长几岁,眼神却带着一股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沧桑,望过来的目光无比淡然。
容潇终于明白,为何方言修说她眼神不对劲了。
洛菁道:“你果然来了。”
“不见春。”容潇轻轻道,“对么?”
洛菁尚未答话,反而是段菱杉忽然皱起眉头,向前一步迈出。
“我之前就很奇怪,程昀泽生辰宴那天,除了天
璇一向看重的玉衡,为何你也跟着过来了,是为了从程昀泽手中拿走七星鼎吗?那这么说来……我揽月宗的流月琴,也是你趁着随开阳一同拜访揽月宗之时,通过贺逸这个白眼狼将其偷梁换柱了,是吧?怪不得开阳离开得那么突然,一定是你在背后捣鬼……”
段菱杉稀奇道:“生辰宴的时候,容潇尚且未突破元婴,她看不出来属于正常,可为何连我也没发现你经脉的问题?不如这样,你告诉我你是如何伪装的,我呢,可以代表揽月宗,姑且饶你——”
容潇打断了她:“段宗主。”
“放心,我揽月宗对邪修向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段菱杉耸了耸肩,“我只是担心,这种伪装之法落入他人之手,往后邪修可就没有这么容易逮到了。”
“段宗主大可放心。”洛菁忽然开口,“能借此招数瞒天过海的,世间只有我一人。”
她语气如她的目光一样寡淡,像是在诉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山洞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水声,山洞内却安静极了。段菱杉拿不准容潇的态度,犹豫着要不要出手,洛菁淡淡扫了二人一眼,抬脚就往里走。
无名剑登时出鞘,指向她的眉心。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剑身寒凉,映出容潇清冷的眉眼,“不见春,对么?”
洛菁没有看她:“对。”
“好,好得很……清河剑派与你究竟有何仇怨?为了一个七星鼎,你就可以枉顾我清河剑派一百三十七条人命吗?!”
洛菁道:“你不明白。”
容潇几乎要被气笑了。
这些天她无数次做梦都会梦见那个满是血色的夜晚,养大她的门派一夜之间覆灭,昔日亲朋好友尽数殒身,一百三十七于旁人眼里只是个轻飘飘的数字,只有在她的回忆里,才是鲜活的生命。
他们也只能存在于容潇一人的回忆之中了,除了容潇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生前的模样,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终将会一点点被遗忘,就好像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逝去的、未逝去的,遗忘的、未遗忘的,都将埋葬在清河剑派永不停歇的大雪之下。
——而这一切落在始作俑者眼中,居然只是短短四字“你不明白”!
若对方是如程昀泽那样的强者,容潇还能提起心气与之战斗一番,从小到大的教育让她做不来恃强凌弱的勾当,偏偏洛菁如今与普通人无异,面对她的剑也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一时间连期待了许久的复仇都没有那么爽快了,反而十分憋屈。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杀人。
剑尖陡然一斜,堪堪擦过洛菁的脸,划出一道血痕。与此同时元婴期的威压汹涌而下,山洞外的水流尽数被引了过来,缠绕在无名剑的剑尖,剑意肃杀无比,如萧瑟秋风扫过满地的枯叶。
她改变主意了。
她原想着找到幕后黑手,只需一剑杀了就好,而后还有岁月漫长,总会抚平所有的创口。
“我先不杀你。”容潇一字一顿,“你不是说我不知道么?那我就把我知道的给你看。我带你回清河剑派,让你看看那一百三十七人姓甚名谁,年岁几数,修为如何,与我说过什么话……待到最后,我再拿你祭我的剑。”
洛菁有些意外:“你不问我别的事?”
容潇冷冷道:“你会说吗?”
洛菁沉默。
容潇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她何必为加害者的苦衷劳心伤神。她在意的,只有如何告慰清河剑派枉死的冤魂。
洛菁却突然抬起头,比了个手势。
山洞顿时摇晃起来,数不清碎石纷纷滚落。岩壁上那些奇异的符文乍然亮起,一道又一道光辉接连汇聚到一处,却又不约而同地绕开了摇光的棺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凝结成一道墨色的刀光,朝着容潇后心重重劈下!
段菱杉喝道:“容潇,后面!”
容潇一直留出了部分心神观察周围,是以身后阵法刚开始变化,她立马就发现了。
她回身去拦。
这道攻击虽然来势汹汹,但以洛菁如今的状态能催动阵法已是极限,根本使不出它的全部威力,只是看着唬人而已。
而容潇是谁?
清河剑派唯一的继承人与幸存者,同辈之中最为惊才绝艳的天才,金丹期便能和段菱杉、程昀泽打得有来有回,如今突破至元婴中期,可以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她将长剑横在胸前,准备硬生生接下这一击,同时心中盘算着洛菁可能的逃跑路线,自己又该怎样去拦。
然而这道攻击无比凌厉,却在距无名剑不过毫厘之时,擦着剑身过去了。
容潇瞳孔骤然缩紧,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
洛菁似是早就料到了如今的场景,不闪不避。
她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直直对上了迎面而来的刀光。
咣当!
那东西顷刻便碎成了几十块,散落一地,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洛菁被庞大的冲击力震得后退了几步,弯下腰哇的呕出一口血来。
她身上的斗篷破破烂烂,头发凌乱不堪,唯独抬起的那双眼依然淡漠无比,紧接着她唇角一弯,居然笑出了声。
“哈哈……我千算万算还是败给了天意,若非这场地震,我本来还有很多时间……”
那一下显然伤了她的根本,她不停咳出血沫:“但到最后,终究还是我更胜一筹……!”
无名剑温度烫得惊人,几乎要脱手而出。
“她把七星鼎毁了。”
说话的居然是方言修。
“这把剑和七星鼎之间有微弱的感应,我好像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片段,有个猜测,但我不太确定……”他迟疑着道,“算了,等你处理完眼前的事再说吧。”
容潇一步步向她走过去,长剑横在她的脖颈。
“看来等不到回清河剑派了。”容潇道,“就在这里了结吧。”
她自幼众星捧月高高在上,这般居高临下地看人时总是会微微垂着眼,又凌厉又倨傲,常常会让人只想着俯首称臣,而忽略了她漂亮得不像话的眉眼。
洛菁死死盯着她,眼中头一次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恨意。
“容潇。”
她说。
“——这不是你第一次杀我了。”
第75章 棋差一着
当然,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杀容潇。
只不过没有成功而已。
——没有人知道,她来自未来。
她曾经差点殒命在容潇的剑下,于奄奄一息之时启动神器回到过去, 吊着仅剩的一口气,无比艰难地活了下来。
毕竟野草命贱,向来是杀不尽的。
回来的那一刹那, 洛菁就明确了自己要做什么。
其一是搜集神器, 以保证她在将来的关键时刻可以再次回来。
其二, 杀容潇。
她的第一次尝试, 还要追溯到年前的某个冬日,清河剑派的掌门容宴觉得这一望无际的大雪太过单调,指挥门中弟子在山门处挂上了几个红彤彤的灯笼, 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所觉。
她先是找到贺逸, 向他挑明了阿芸之事,贺逸此人表面上谦谦君子, 实则最是敏感自卑,不能容忍自己比任何人差,阿芸的死会成为他日后人生的一个巨大的隐患,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只要找准方向,说动贺逸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然后是程昀泽。这位也简单, 徐瑶死后, 他唯一的念想就是他的女儿。恰好华阳城会在日后迎来一场无法避免的瘟疫,以至哀鸿遍野, 民不聊生, 而程思瑶必定会消耗寿命启动浮生若梦——将轮回之事明明白白地摆在程昀泽面前, 他怎
么可能不动心?
就算他顾及到自己身份举棋不定,还有玉衡可以做这个推手——只需要她在七星殿刻意与玉衡打好关系, 在玉衡提起程思瑶时,假装不经意地问他一句:“你算过她的命数吗?”
感情是最容易使人发疯的东西,洛菁自己也身处其中,自然深谙这个道理。
七星鼎乃摇光临别所托,容宴绝不可能主动交出,而她又一定要拿到七星鼎,双方谈不拢,只能硬来了。
为了将现场伪装成上门寻仇,避免四大宗意识到她的真实目的,所以,清河剑派所有人都不能留。
但只有洛菁知道,她最想杀的人,其实是清河剑派那位惊才绝艳的大小姐。
她百般挑选了一个时机杀上清河剑派,本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却得知容潇不在,去了千里之外的剑庐,恰好与他们错开。
不见春的效果持续不久,她先前已使用过一次,自此之后便是经脉寸断,再也没有机会了。贺逸不知她为何如此执着于容潇,不愿二次使用不见春,而唯一真正的元婴期的程昀泽,受到容宴自爆的触动,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杀与他女儿年岁相仿的容潇。
洛菁咬了咬牙,纵使再不甘心,也只能带着七星鼎先走。
之后她随开阳去了揽月宗,见到了方言修,这人向来是跟着容潇的,既然他在这里,就说明容潇也到了。
按照前世的轨迹,段菱杉会委托容潇四人前往鹤水村,解决作祟的邪修。那邪修实力虽然比他们预料之中强了一些,但在容潇面前也并非什么难以处理的茬子。洛菁左思右想,提前去了一趟鹤水村,故意遗落了一块玉简,上面刻着七星殿藏书阁中记载的心魔幻境。
可心魔幻境困不住容潇。
一切都在遵循前世的轨迹,按部就班地发生着。方言修点出了阵旗之事,揽月宗二长老前去鹤水村善后,流月琴无人看守,贺逸按照约定将流月琴偷梁换柱,交到洛菁手里。而后她寻个正当理由同开阳离开,留下贺逸与容潇对决——
果不其然,贺逸死了。
用了不见春的他依然无法胜过容潇,容潇仿佛冥冥之中有天道护佑,总能化险为夷。
那程昀泽呢?
艮山钵失窃的消息放出来后,容潇必然会前来查探,待她发现程昀泽也是她的仇人之一,程昀泽面对要杀自己的容潇,总会愿意出手了吧?
可偏偏容潇搭上了程思瑶这层关系,通过生辰宴上一场戏取得了程思瑶的信任,最终在程思瑶临死之时拿到了她的绝笔。
而程昀泽发现女儿对自己早已失望透顶,乃至于如果有来世也不愿意再见他了,顿时无心反抗,心甘情愿地死在了容潇剑下。
得知这个消息的洛菁几乎要吐血。
一切都如前世一般,分毫不差,不容改变。容潇就是这个世界当之无愧的主角,不管前期经历有多苦,不管身边的人如何离她而去,她终会仗剑而行,一步步走到光明的未来中去。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为什么她机关算尽,却总是棋差一招?
就连安放摇光尸体的山洞,都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而暴露在容潇眼前?
到底是天意使然,还是真的有人在护佑着容潇?
——如果是后者,那么对方是不是也处在轮回之中?也许某个时空中她成功了,而后对方也回溯到过去来改变这个结局,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洛菁不知道。
她也猜不出对方是谁。
但她清楚一点。
不论定微剑身在何处,是不是容潇手里那把陨铁,她都要断绝任何人回溯时空的可能。
生命的尽头,她依然无法释然,扭过头似要望向山洞深处的那口棺材。
蜡烛仍在敬业地燃烧着,烛光晃动之间洛菁咳了几声,艰难地伸出手,她距离摇光只有区区几米,好像一抬头就能看见,却又好像永远跨不过的天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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