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着这道剑痕冥思了许久,转过头去。
“爹爹,为什么我出剑只是这样的结果呢?”她不明白,“我前两天见二师弟学剑,他那一剑聚起的灵力明明不如我,却能斩断好几株竹子……”
“你的剑不如他。”容宴道,“他的剑虽不如剑庐铸造出的神兵利器,但在灵剑里面也算是不错的了。”
“那我这把……”
容宴直言道:“和凡间工匠铸出的铁器没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后者……对于剑修而言,本命剑至关重要,堪比性命——阿潇,你确定不解除本命剑的契约,换一把剑吗?”
他说的虽然是实话,但听得方言修顿时不高兴了。
“什么叫不如凡间铁器?这可是日后名震天下的定微剑,四神器之首!只有这把剑才能配得上大小姐。”他必须要为自己正名,“虽然现在落魄了点,但等到它真正出世的时候,剑意直冲云霄,无剑可出其右……”
它在凉州城出世时,光华万丈,如流星般撕开沉沉黑夜,蛮横而壮烈。那一抹剑光漂亮极了,只要见过一次,便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大小姐见过这样的定微剑,又怎么可能看得上其他凡夫俗子?
容潇沉默了许久。
“还是算了,剑庐太远,去一趟太麻烦。”她试图擦拭剑身上的锈迹,不出所料,无功而返,“既然这把剑主动选择了我,那我就不打算再换了……只要我足够厉害,那么我的剑就绝对不会比别人差。”
方言修的思绪却已经飘远了。
细细想来,大小姐好像并未见过定微剑出世的模样。
她死在她的剑出世之前,死前一口滚烫的心头血洒在剑上,他才得以从剑中出来。
现在的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这把剑的弯弯绕绕,在她眼里,她真的以为这只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废铁而已。
容宴大笑出声:“好!不愧是我家阿潇!”
清河剑派的掌门也并不是什么迂腐的人,他清楚容潇的天赋,姑且由着她去了。
容潇九岁那年,她凭这把剑胜过了二师弟,在同辈之中鲜有敌手。
她的锋芒比往日更胜一筹,站在擂台上收剑回鞘时,身姿笔直,自带一股凌人的傲气。
“有什么可后悔的,”被问及日后的话题时,她不屑一顾地扬起眉,“我就算不用剑,别人也赢不了我。”
方言修几乎要给她鼓掌了。
他的灵魂被困在清河剑派,去不了别处,便始终陪在她的身边。她的生活相比其他弟子而言单调至极,大部分时间都在竹林中练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方言修便寻个地方坐下,耳边听着她挥剑时带起的风声,竹叶被剑风斩落,混着未化尽的雪落了一地。他伸手想接,又眼睁睁地看着那点翠绿穿过自己的掌心。
他轻轻收拢手指,忽然有些想不明白,自己该何去何从了。
他接触不到这个世界的人与物,想看的人看不清楚,说的话也无人倾听,每日唯二的乐趣除了听容潇练剑,就是自言自语。然而容潇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哪怕化成一缕长风吻过她的鬓发,他都做不到。
但大小姐实在是顶好顶好的人。
她天资卓绝,又耐得住孤寂,早早跨入了筑基的境界。沉寂的定微剑在她手中爆发出璀璨的剑意,生生压过了所有对手。
直到这时,容宴觉得时机成熟了,这才拿出了清河剑法。
清河剑法是出了名的晦涩难懂,即使是在清河剑派以内,能学会的弟子也寥寥无几。而这套剑法的来历也十分神奇,据说是清河剑派建立之初,在凉州城的遗址里发现的。剑法被人一笔一划刻在了剑上,个别地方还沾着一点陈旧的血,足以想象出当年凉州城的战争有多么激烈。
容潇起初不以为意,只当是爹爹故意夸大其词,紧接着她便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第一式名为桃花流水,柔中带刚,以不变应万变。她终日待在雪山之巅,甚少同宗门其他弟子一同下过山,对这招迟迟无法领悟。
大小姐头一回耍起了小性子,偷跑出了山门。
昨夜下过一场新雪,二百多级石阶乍然望过去几乎连成了一体。偷跑出山门的容潇很快就被爹爹带了回来,有些不情愿地踏上了台阶。
她被爹爹牵着手,懵懵懂懂地回过头去,身后石阶上落满了雪,寒风吹散了她刚刚留下的脚印。一级又一级的石阶向远方延伸,直到朦胧的雾气里。
太阳隐没在云层之中,吝啬地投下几分日光。雪地的反光晃得人眼晕,容潇眨了眨眼,抱怨道:“爹爹……”
二百多级的长阶真的好长啊,好像永远都走不完。
她已经学了御剑,为何不许她直接飞上去,一定要一步一步走完这段路呢?
爹爹没有回答,反而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的手,容潇一时不察,忽然脚下一滑,险些栽倒。
如果她那把剑并非别在腰间,而是握在手里,那么她现在应是能将剑支在地上,借此站稳的。
“小心点,大小姐。”
方言修笑起来,向她伸出手去。
他站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微微俯下丨身来,阳光细细烘出他俊秀的侧脸,那双满是笑意的眼睛好看极了。
他身后没有影子。
容潇怔怔地抬起头,清河剑派的山门巍然耸立着,两边石壁上生着几株松树,枝丫上落满了沉甸甸的积雪。现在是弟子换班的时间,门口无人值守,爹爹没有等她,已经走远了。
这时候的定微剑还没有出世,只是一把废铁而已,而依托它而生的剑灵虚弱至极,全靠着本体与容潇滴血认主的关系才得以苟活于世。方言修的灵体处在随时都有可能逸散的状态,连这把剑的主人都看不见他。
所以在容潇眼中,这里空无一人。
她咬咬牙重新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就跑去追前面的爹爹了。
“爹爹,等下——”
两人径直擦肩而过。
方言修愣了许久才收回手,转过头去,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他眼中景色模糊不清,只看到一片素白的雪色之中,那片代表着容潇的红色衣角翩跹如蝶,扇动着翅膀飞
远了。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想到的居然是,幸好。
幸好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这样便感觉不到痛了。
他们之间不止相隔了漫长的时光,还隔着过去与未来,隔着生与死。单独拎出任意一处,都足以组成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天堑。
她只会在他的视野中停留短短的一瞬,而后各奔东西,她前往未来,他留在过去,两条相交线在某个节点相遇、相识、相知,而后便各自奔赴应有的结局。
如他在天雷下魂飞魄散之前,与她将触未触的手。
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第88章 往事不谏
“阿潇, 你为何而挥剑呢?”
这世上生灵千千万万,不管是多么出类拔萃、凤毛麟角,在如此庞大的基数面前也显得泯然众人了。踏入修行之途的人占比虽少, 但依然是个庞大的数字,其中剑修更是不知凡几。
在他们漫长的人生中,几乎每一个剑修都被问过这个问题。
大部分人的回答都是“为了变强”, “为了苍生”, “为了大道”, 唯独容潇不同。
她年岁尚浅, 从未考虑过如此深奥的问题,甚至不明白爹爹为何突然这么问。
苍生大道之类的大道理她听过不少,转眼就忘, 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会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 只不过是为了好听而拿来应付旁人而已。
她从爹爹手中接过她的剑,无语半晌。
“为了有朝一日我临死之时回顾过往, 而不会感到后悔。”
虽是从看过的书中拾人牙慧,却也有藏了她的几分真心。
爹爹曾问过她,选定了这把剑,日后不要后悔。
而今她已经拿这把剑赢过了许多同辈,在可以预见的将来, 她还会拿这把剑学习晦涩的清河剑法, 参加宗门大比,而后名扬四海, 在修仙界留下她容潇的名字。
想想就令人激动。
.
时光悄然走到了第九年的尾巴, 方言修依然枯坐在清河剑派的石阶上, 如同以往无数个日夜一样。
他在这里待了太久,对每一块石砖的位置都熟稔于心。一开始走得踉踉跄跄, 时不时被看不清的障碍绊倒,到后面他甚至不用睁眼,就能大步迈过去了。
他见过长风吹散松枝上缀着的落雪,掠过他的身侧,红衣的蝴蝶拾级而上,与他擦肩而过,渐行渐远渐无声,直到融入白茫茫的天地间。
他见过后山那片青翠欲滴的竹林,风吹过时会发出沙沙的声响,若是听到哗哗的竹子倒下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那便是大小姐又在练剑了。
这段时光漫长而孤独,足够他走遍清河剑派的每一个角落,指尖摩挲着每一座建筑的轮廓,试着将它们同记忆中的断壁残垣联系到一起。旁人皆是眼见它起高楼,眼见它宴宾客,眼见它楼塌了,只有他这个来自未来的幽灵,先是见过它倾塌的模样,而后才踏过空无一人的废墟,来到它名满天下的过去里。
如今想起来,简直恍若隔世。
清河剑派全盛时期,在四大宗中排行第二,仅次于有元婴后期坐镇的凌霄宗。偌大一个门派占据了相连的几座雪山,绵延千里,站在雪山之巅放眼望去,颇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然而容潇的活动路线却十分固定,永远守着她那一亩三分地。方言修陪在她身边久了,看看时辰就知道该去哪里寻她。
可她才九岁。
按照现世的记忆,九岁的孩子应该做什么呢?
还在上着小学三年级,最是无忧无虑的年纪,每天操心最多的事就是作业与考试,考砸了还会想办法把卷子偷偷藏起来……
而容潇的生活却千篇一律,除了练剑还是练剑——她背负的期望太高了,没有人会怀疑她适不适合担任清河剑派下一任掌门,她生来就注定要做那个最为璀璨夺目的剑道天才。
方言修想了想许多年后他们相遇的场景,从剑庐回去便发现清河剑派满门被灭,压在她肩膀上的重担消失了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重的东西……练剑的日子虽然枯燥,却也是她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反正自他们相遇之后,她就很少遇见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了。
哦,敢情我不是七星之上的紫微,而是象征着倒霉的扫把星。
方言修被自己这个想法给逗乐了,摇了摇头,低声笑了出来。
“定微剑啊,你还真是,空有其名而已……”
早知如此,还不如安安分分的什么也不做,就像流月琴与艮山钵那样。
他一个人自怨自艾了半天,然后抬起头,望见了一片炽烈的红色。有人从他身边跑了过去,脚步匆匆:“师兄!这个灯笼要挂在哪里呀?”
“就你站的地方,往左一点……”
他愣了一会才想起来,原来又是一年,年关将至。
属于灯笼的那点红色越来越近了,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视野。方言修悄悄往旁边挪了半米,否则少女的手臂就会直接穿过他的身体——虽然对方察觉不到,但他身为受害者总觉得怪怪的。
少女小心翼翼地将灯笼挂在屋檐下,拍了拍手,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好了,师兄你在那头也挂一个,要对称,这样看上去才喜庆……大小姐呢?还在练剑?”
师兄道:“对啊,咱大小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一开始还想着,我比大小姐大上几岁,总该做个榜样……算啦,比不上比不上。”少女笑道,“那就别去打扰她了,这些事我们完成就好——哎,听说山下有庙会,师兄你去不去?”
“去,好不容易没有课业,当然要好好放松一番。”
“好,记得带足银子!要是有卖什么稀罕玩意儿的,我还想买回来给大小姐看看!”
“我一年到头就攒下来这点银子,你又要给我霍霍了去。”
“哎呀,好师兄……”
二人的打闹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听不见了。方言修缓缓起身,指尖拂过少女挂上去的灯笼,在脑海中构思着它的纹样。
这是凡间寻常可见的样式,红得足够喜庆,下面缀着金黄色的流苏。一支蜡烛正在无声地燃烧着,晕开一片暖黄的光晕,方言修试着伸出手,却没有任何感觉,不痛不痒。
他回头望去,清河剑派张灯结彩,红彤彤的灯笼连成一片,像是一只会吞吐火焰的巨龙。相比之下,反而是白色的雪、与白衣的他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清河剑派上一次过年,是什么时候呢?他居然没有印象了。
他在这里度过了无数日夜,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日月交替,四季更迭。老一辈的人在漫长的时光里渐渐老去,新生的后辈个头越来越高,容潇也从他刚回来之时那个只会啼哭的婴儿,变成了其他人提起时,语气里满是骄傲的清河剑派大小姐。
不管是多美的风景,日复一日见惯了也会觉得无趣,更何况他从来都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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