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新年,他脑海中第一反应,居然还是许多年前的场景。华阳城十里长街花灯如昼,与天边月色交相辉映。大小姐在一处摊位前停下脚步,看中了一盏莲花灯。她微微弯下腰,侧脸细密的绒毛清晰可见。透过那张伪装用的人皮丨面具,能窥见她眼中倒映出的葳蕤火光。
那是一双他从来不会认错的眼睛,尽管她的面容可以伪装,但那双眼睛却是永远不会变的,漆黑如墨,永远锐利,永远带着凛然傲气。
“暗尘随马去,”方言修喃喃着开口,“明月逐人来。”
时至今日,灯谜的谜底他仍记得清清楚楚。
她转过头,露出一点清浅的笑意,然后拉起他的手,旁若无人地穿梭过汹涌人潮。
孩童在喧闹,商贩在吆喝,所有人和事都被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从明亮的人声鼎沸之处一路迈到阑珊灯火里。不变的是她温热的掌心,与奔跑时甩起来的一缕长发,如游鱼般掠过他的鼻尖。
焰火在他们头顶炸开,五颜六色的火星窜向四周。那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华阳城日后的瘟疫,就算来了庙会也玩不尽兴,只有当容潇牵起他的手穿过人潮时,蓦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想,要是
这段路能再长一点就好了。
最好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那一日分明是未来,对他而言却是在不可能回去的过去。其中一位主角尚且年幼,对此事全然不知,他也只能守着这点可怜的回忆过日子了。
他怀揣着满腹心事,一句“新年快乐”都迟了许久才说出口。
那现在呢?
容潇定然是不会去庙会的,她一定还在清河剑派。
不知道这一年的除夕夜她会做什么,还在练剑吗?还是会偷得浮生半日闲,同爹娘一起说几句话呢?
就算她听不见,他也总该去见她一面,道一句新年快乐。
说去就去,左右他就是个无人在意的幽灵,在清河剑派里面还没人能拦得住他。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如今不需要扶着什么东西,就能健步如飞——
方言修脚步忽然一顿。
他能认出来大小姐,从前是靠她那双眼睛,现在他看不大清,则是靠她那一身明艳如火的红衣,总是同周遭环境泾渭分明,一眼就能认出。
但如今年关将至,就连向来朴素的清河剑派,都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少男少女的欢声笑语随风传来,哪里都是一片喜庆之景。
方言修慢半拍地意识到,在这片红色的背景里,他找不到独属于大小姐的那一抹颜色了。
他再次痛恨起他的眼睛。
“喂,你知道吗?”路过的弟子窃窃私语,“我们掌门和七星殿的摇光是忘年交的兄弟,我听执勤的朋友说,摇光这两日递了拜帖,说是等到来年立春之后就前来拜访我们清河剑派……”
“摇光?那可是七星殿的人啊,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求他算一卦……”
清河剑派里知晓蔺琼华身份的人不多,她平日也很少露面。对于大部分普通弟子而言,能见七星一面无疑是莫大的机缘。
摇光的到来,意味着他的彻底消亡。
——而他的时间,显然不多了。
第89章 向死而生
为了安置洛菁, 摇光的行程不得不推迟了一天。为表歉意,他先托人送来了迟到的生辰礼,是外面时兴的话本, 据说还是有价无市的限量版。
他别出心裁地在书页之间夹了一朵幻霞山的桃花,送到清河剑派时,那片桃花依然娇艳欲滴。
春节过去, 便迎来了第十年的立春, 方言修席地而坐, 垂落的衣角隐没于雪中。清河剑派撤了那些红彤彤的灯笼, 他总算能找到大小姐了。
“喏,这是你摇光叔叔带来的好东西,据说是什么珍藏本, 在山下都快卖疯了。你摇光叔叔好不容易才抢到了这一本, 说是送给你当迟来的生辰礼。”
“记得要藏起来自己偷偷看,别让你娘看见, 要不然你娘又该骂我了……”
紧接着容宴被蔺琼华当场逮到,灰溜溜地走了。容潇目光掠过话本的封皮,半晌才翻开了第一页。
她对话本本身的兴趣显然没有对其中那朵桃花的兴趣大,翻了翻就收入了储物袋中,反而是小心翼翼地摘下那朵桃花, 将其平放在剑上。
她只比她的佩剑高上一点点, 因而这一剑使得有些吃力。剑气凛然锐利,顷刻间就将花瓣切成了碎片, 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像是春风拂过开得正盛的桃花树, 下起了一场带着淡淡香气的桃花雨。
这是清河剑法第一式,桃花流水。
方言修托着下巴, 偏头望去。
他从黯淡的光线推断出如今应是傍晚时分,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一轮落日挂在山巅,大如车盖,看上去似乎触手可及。大小姐的日常依然一成不变,而他也一如既往、日复一日地枯坐在石阶上。
他有时候会用手指在雪地上写字,他对这个世界无法造成任何影响,在雪地上留不下任何痕迹,也感受不到雪的冷意。因而所有笔画都只能停留在他的脑海中,往往写着写着,就忘了自己在写什么了。
那他困守在此,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直到那日他站在清河剑派的山门前,看见大小姐拾级而上,与他擦肩而过,而他肋下三寸的位置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那一瞬间,他忽然悟了。
“不见春。”落日的余晖里,方言修在雪地上写写画画,“这就是洛菁假扮成摇光的模样,想要问出的答案了。”
那日他困在剑中,没有看见纸条上的内容。但他是七星之上的紫微星,又见过贺逸使用不见春的模样,十年枯坐冥想,居然也能推出个七七八八。
可惜洛菁问错了人,她不该去找大小姐,而是该找他。
若想在十年后的清河剑派灭门之时救下大小姐,现在的他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必须要让另一个他去做——两个不同时间线的洛菁给了他灵感,他穿越时空回到过去,那么这条时间线原本的他呢?
他既然是定微剑的剑灵,那么所谓穿书的经历也就是无稽之谈,他本就是这里的人,在现世那些记忆都不过是一场大梦。
而他与定微剑俱在此处,新的剑灵必定还未诞生。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只有他彻底死去,肉丨体与灵魂皆归尘土,唯独留下一把锈迹斑斑的定微剑本体,新的他才能再次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所以他定然是要死的。
方言修漠然地设想着自己的死法,他觉得一般人到这时候应当是满怀悲壮慷慨赴死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没了心脏的缘故,他居然对此没什么感觉,甚至有些想笑。
那可是他期盼了许多年的死亡。
没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人人皆有的永恒的归宿而已。他甘愿将自己的生死拿去豪赌,做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局,既然洛菁能轮回,那么他自然也能。
而且显然是他更胜一筹。
不见春的真正作用,根本不是强行拔高实力以至于经脉寸断,而是反过来,只有经脉寸断的他才能使出,改变的也并不是修为,而是以命换命。
以他这个无人看见的幽灵的命,去换一个能真真切切接触到大小姐、与她交谈的方言修的命。
只有那样的他才能装病拖延容潇归家的脚步,陪在她身边调查灭门凶手,为她扛下天雷,在千年前的凉州城刺穿自己心脏——
他与容潇的初遇只可能是在未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现在。
剑灵要如何才能出世?
自然是铸剑。
让谁来铸呢?
七星摇光,出身剑庐——
“……说来她和你家大小姐差不多大,改天让她们认识认识?”
说曹操曹操到,太阳即将沉入地面线的时候,摇光终于姗姗来迟。
容潇眼前一亮,朝着他身边的容宴飞扑过去:“爹爹,我学会这一招了!”
没有人注意到,摇光视线转过来的那一刻,神色蓦然一变。
他望了望容宴父女两个,又转过头来,试探性地问道:“你……”
他是七星鼎的主人,因着这层关系,他能发现方言修的存在。
“我是大小姐的剑所生出的剑灵,这个暂时不重要。”方言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需要你帮我,你们七星殿的开阳给过我一枚令牌,你若不信,可以向天枢求证。”
摇光满腹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转向容宴:“容兄,我有话对你说。”
他细细询问了一番这把剑的来历,听得眉头越皱越紧。再次回来时,容潇已经从蔺琼华那里听说了他出身
剑庐的事,兴冲冲地跑过来:“摇光前辈,你能帮我看看这把剑吗?它有何特殊之处?”
在她身后,蔺琼华沉默地往这边看了一眼,手里捏着一块代表七星殿的令牌。
于是摇光俯身笑道:“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你需要时间等待。”
容潇仰起脸:“我要等到何时?”
摇光顿了顿,看向方言修的方向。
方言修道:“十年,十年以后,让她去剑庐找你。”
摇光回过神,又笑道:“十年磨一剑,大小姐。待到那时你来剑庐找我,我就帮你重铸这把剑,如何?”
哄走了容潇之后,他便敛起了笑容。
“……我知道你是谁,这里只有我能看见你,是因为七星鼎在我手里的缘故,对吗?”
方言修没说话,权当默认了。
“你既然出现在此,想来定是知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方便说说吗?”
“这两人你都认识,一个是大小姐,一个是洛菁。”方言修深吸一口气,伸手扶住额头,觉得头痛得厉害,耳边嗡嗡作响。
他尽力维持声音的平稳:“等你听完这个故事,你一定会助我。”
他是定微剑的剑灵,是七星之上的紫微星,他有开阳所赠的令牌,还有一个漫长的故事。
第90章 衔恨千古
这个故事自方言修从剑庐睁开眼见到容潇开始, 火光昭昭,映出一张极为明艳的脸庞。故事的最初是她来剑庐寻剑,而结尾是她带着她那把锈迹斑斑的无名铁剑踏上登天梯, 有一轮月亮悬在寸草不生的荒原之上。
在这个故事里面,清河剑派一百三十七口人尽数殒命,幕后真凶便是经常跟在摇光身边的洛菁。
以摇光的性格必然不可能为了尚未发生的事, 而直接下手杀掉洛菁。他会不遗余力地阻止这一切, 如果轮回已定, 无法挣脱, 那至少也要替洛菁偿还一点她的罪孽。
例如,在未来保住大小姐的命。
所以方言修笃定,摇光一定会帮他, 而蔺琼华是容潇生母, 她的立场更不必说。
但这二人日后的结局也未免比他好到哪里去,七星鼎本不处在轮回之中, 时限不够,不足以生出灵智,摇光强行催生器灵的代价便是折损寿命,最终他迎来不可避免的死亡,客死异乡, 除了洛菁无人知道他的死讯。而蔺琼华的名字被天道抹去, 一缕神魄融入七星鼎之中,自身陷入疯魔, 至死也未曾清醒着再见她女儿一面。
“我要使用一种秘法, 以我的死亡换取我的新生……我要让大小姐好好活着, 在将来找到一丝与天道对抗的可能。”
好像有什么人附在他耳边张狂地大笑,声音尖锐而凄厉。
“她宁可独自踏上登天梯直面天道, 为的不就是打破轮回吗?”
“可如今这个轮回是谁亲手促成的?”
“洛菁根本不知道你是定微剑的剑灵,也不知道七星鼎器灵在你这里,她不管重来多少次,都注定会失败。”
“洛菁埋下了种子,拉开了序幕,可之后分明是你——分明是你亲手缔造了这个无解的轮回!”
那是他的幻听,是命运的嘲弄,这些年来在他耳边久久萦绕不去,几成心魔。
他不想背弃大小姐的心愿。
然而这世上每个人性情都不尽相同,面对同一件事所做出的选择也不同。
如大小姐,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斩碎占卦的铜钱,然后施施然撩起衣摆坐在他身边,告诉他太早得知未来的结果,只是庸人自扰,徒增烦恼而已。
可像她这般通透的人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庸庸碌碌,要来尘世摸爬滚打这么一遭,所求甚多,所知甚少,偶尔若是能抓住那一丁点乍隐乍现的希望,便再也不可能放手了。
“我自知我是个庸人,永远也比不上她。”他轻声道,“我只想她好好活着,至少在她失败以后,我要给她争得一份重来的机会……有纸笔吗?”
摇光递过来。
这次他总算能接触到外界的东西了,方言修提起笔,想了许久,将他在雪地里写过无数次的秘术写了上去。此法虽是只有经脉寸断之人才能使用,但运转却需要一定灵力,光靠他自己是做不到的,必须依靠摇光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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