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欠我一个人情……师兄。”林曦雾道。
“你说过的,只要是你能做到的事,就会满足我。”
“让他们走,平平安安地离开。”
顾无琢的手很冷,此刻和她紧紧贴着,却传入几分温度。他原本握得很紧,听完林曦雾的话,手中的力道慢慢变轻。
剑光凌厉的茫茫悬空停滞,晃了晃,轰然坠地。
顾无琢小心地拢着林曦雾,灵力祭出,拔出系在腰间的匕首。
“林师妹,我想到办法了。”他答非所问,将右腕抬起。
寒光闪过,如月的皓腕切开一道口子。伤口极深,匕首几乎刺入骨骼,利刃划开后,却无鲜血汹涌。
流出的,是一股晶莹透亮的液体,顾无琢去掉其间的杂质,温柔地把手腕凑到林曦雾嘴边。
那是……什么?
【宿主,是修士的灵髓。】系统尽职尽责,为她介绍,【你可以理解为吸收天地灵气之后,流淌在灵体内的血肉,内含强大的真气。他应该是想要靠这份灵髓,让你体内的经脉强行运转,撑到时梧闻来。】
【这样一来,林芷柔也能活下去了吧?】林曦雾问系统。
【不一定。】系统沉痛地回应,【血饮刃的破坏性很强,说不定林芷柔的神魂已经被压制,日后哪怕恢复生机,也只是昏迷不醒的植物人。】
【宿主,别管林芷柔了,你现在自顾不暇。】
林曦雾心口一痛,并没有第一时间接受灵髓,她反复强调:“师兄,放人。”
“喝下去。”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林师妹,你喝上一口,我再考虑,要不要答应你。”
林曦雾还没来得及说话,下颚被掐住。
嘴被强硬地掰开,纯质甘甜的滋味涌入口中。她机械地,一口、一口往下咽。
她不知吞了多少顾无琢的灵髓,直到少年的唇瓣血色尽褪,脸色惨白如纸,方才收手。
他的伤口处不再流淌灵液,血水不停往外冒,迅速染红雪白的衣衫。
灵髓联通灵体,他把大半血肉喂给她,无异于抽走半条命。整个人已然是强弩之末,拼尽全力才不至于昏迷。
顾无琢用灵力压住伤口,身形晃了晃,手掌扶住林曦雾的后脑,颤抖着搂紧她。
“好了、好了,没事了。”他低下头,磨着少女的鬓发,在林曦雾耳边轻声道,“感觉……好些了吗?”
林曦雾一点都不好,顾无琢给她喂再多灵药,受益者都是林芷柔,和她全无关系。
“那两人……”她再次开口。
“嗯,是我忘了,我们说好的。”顾无琢柔声道,“你等等,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放他们走。”顾无琢转头喝令。
他像一根挺立于风雨中的翠竹,骤然被打折,再无直起来的力气。
声音响在雪地里,先前得到吩咐,迎击入侵者,已然压制住黑衣女修的云月听到此话,不禁愣住。
云月:“少主?”
“我说了,放他们走。”他的手又沾上了血,抚上林曦雾的乌发,一下接着一下,似要安抚失眠的孩童。
他知道灵髓的效益,心中笃定她能挺过去。可少女的脸色实在太差,连带着顾无琢的心揪成一团。
“退后,不得有误。云月,你立刻去接应时梧闻,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带过来。”顾无琢厉声喝道。
时梧闻的速度太慢,让他心中无比急躁。他不想和林曦雾继续讨论下去,只想尽快让她脱离危险。
听到吩咐,云月只得后退,担忧地回头看一眼,迅速往来时的路疾行。
被捅穿肩膀,摔落在地的黑衣人爬起。她的兜帽被掀起,脸上泪珠滚滚。伏在地上许久后,最终,她一言不发,轻身抓住洛雲尘,足尖点地,反身便走。
真的像剧情中那样,不顾男主的抗拒,进行强取豪夺。
越轻轻见情郎被抢,哪肯放过,她喊着“雲尘哥哥”,立刻追了上去。
“雲尘哥哥——”
“轻轻妹妹——”
顾无琢似笑非笑,看着眼前的闹剧。
“我放他们走了,师妹,放心吧。”他低声道,曲起食指,温柔地蹭了蹭她愈发惨白的脸庞。
“你再撑一会儿,就一会儿,等时梧闻来就可以休息。你渴不渴,累不累?”哪怕有灵髓做保障还不够,他得再想想,还有什么能维持她生机的。
林曦雾的识海中,系统长舒一口气:【可以了,可以了。天啊,刚刚真是吓死我了,这男二号怎么回事,真是到处捣乱。】
林曦雾不理系统,闭目缓了缓,复又睁开,她强行撑着口气:“师兄,你保证,不会追究这件事……不要去垂丝阁……”
她还记得,顾无琢后期就是因为某些原因,前往垂丝阁,才硬生生把身体彻底拖垮,她不想他死。
“我们不说这个。”
现在不说,林曦雾就再也没机会了,她心底发急:“你答应我。”
“……”
“师兄!”
“林师妹……”
“你答应我!”她不停地确认,逼着顾无琢给答复。
哪怕虚弱至极,也没有半句话,与他有关。
顾无琢的动作僵住,像是雪夜的风太急,把他吹成一座雕塑。
他垂眸看她,神情变得古怪。脸上的惊惧慢慢平复,末了,竟弯起嘴角,发出一声笑。
而后笑声变大,渐渐无法遏制。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唯有少年的笑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笑声浑浊而喑哑,尽是嘲弄与讽刺,每一声都像是在撕裂着夜的宁静。
曾拥有的温和、矜贵之气,于此时此刻,通通烟消云散,他用力搂着怀里的少女,像是被戏台上的荒诞扮相逗笑,笑得肆意而放纵。
初次的情动,数月相处后的一往情深,一点点的扭曲,沦陷为无休无止的妄念。
“你……真是喜欢他。”
他应当是发了疯,哪怕知道她需要休息,需要治疗,却偏执地,顽固地抓着她的手。
“你就那么爱他?爱他爱到心甘情愿为他而死?”
是他在保护她,是他拼了命想救她。他知道自己不自量力,他知道她并没有寻求他的帮助。可是……她为何就不能看他一眼?
林曦雾转头看他,脑内响着系统低弱的提示音:【宿主,我们要准备脱离了,进行一分钟倒计时……】
马上就要离开,林曦雾心情既有怅然,也有愉快,她歪着脑袋,无力地打量顾无琢。
少年面孔惨白,像是被人用长剑刺穿,痛苦地难以自持。眼眶与眼尾通红一片,长睫不停发颤,满脸的悲伤痛苦之色。
她没见过这样的顾无琢,实在是有些可爱。林曦雾想着他的话,又觉得好笑。
她看完全文,可是最喜欢顾无琢,也只喜欢顾无琢的,结果兜兜转转,他竟然以为自己对洛雲尘情根深种,甚至因为这点,在责怪她。
“哎,师兄啊。”在倒计时还差三十秒时,少女挣脱了顾无琢的手,微微抬起,努力触及他颤动的长睫,鬼使神差地开口。
反正她未雨绸缪写下信件,告知顾无琢夺舍之事,就当是死前和他开个恶劣的玩笑,逗逗他吧。
“你别说话,不要乱动,你……”顾无琢像是冷静下来,慌忙托着她。
林曦雾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脸上浮起俏皮的微笑:“师兄,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
“你相信吗?”
【倒计时结束,即将脱离本世界。】
意识抽离前的最后一眼,她看见的,是顾无琢凝固的,难以置信的面容。他像尊工匠精心打造的白玉雕塑,神情姿态,尽数定格在塑像完成的那刻。
林曦雾的手倏地垂落,黑暗从四面八方用来,把她淹没。漫灌四肢百骸的沉重消退,小世界的天道像温柔的母亲,接住她的魂魄。
她听见系统放鞭炮:【恭喜宿主,任务完成,我们回家啦!】
她没听见少年焦急的询问:“等等。”
在素手垂落时,顾无琢接住她的手:“林师妹,你说什么?”
少女不再出声,睫羽垂落,嘴角往下撇,带有些许恼意,表情不太高兴。
她的胸口不再起伏,呼吸停止,安安静静地枕着他的肩膀。
“你再说一次。”
她没有说话,仿佛不会再说话了一般。
十五的月亮似一张玉盘,月光温柔缱绻,照耀世间每一个角落,却又冰冷无情,寒凉得让人直打哆嗦。
顾无琢把她抱在怀里,伸手去探她的脉搏,一无所有。
她的生命像在眨眼间抽离体内,无论灌注再多的灵力,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身。
温度褪去,身上冰冷刺骨,脉搏空无一物。
是熟悉的感觉。
是死人的感觉。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往她的体内注入不知多少灵力,又喂了灵髓,不应该是这种结局。哪怕整颗心脏都被捏碎,也应该能撑下去。
“我相信的,我相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会信。”初始还有声音,到后来,只剩呼吸般的耳语。
他一遍遍地重复:“我来晚了,我不该凶你,对不起,我错了,你理理我……”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无论顾无琢说什么,她每次都能给出回应。唯有这一次,空余寂寥,让他如坠冰窟。
他紧紧抱着她,渐渐的,不再絮絮叨叨地质问,像是想到某种可能,猛地抬头。
远处,两道人影飞来,云月终于把乘坐飞行法器的时梧闻夹在双臂中间,姿态别扭地扯了过来。
时梧闻姗姗来迟,甫一冲到地面,看到林芷柔的第一眼,脸色变了。
上前检查一番:“少主……可以去掉她的门籍了。”
他尽可能委婉地宣布死讯。
顾无琢墨发垂落在面庞,脸庞上的血渍恍如雪地红梅,妖艳非常,神色带有几分可怕的镇定。
“带她去素草堂。”他道,“维系住她的灵体,避免衰弱。”
时梧闻站在一边,手搭在少女腕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少主,这……”
“血饮刃有压制神魂的能力,现在去素草堂,稳住魂魄,说不定能得救。你们带她离开,不得有误。她恢复生机,立刻通知我。”
顾无琢命令,让云月将林芷柔接过去,迅速带离。
他强迫自己冷静,可从林曦雾闭眼的刹那,他心头猛地笼上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像是魑魅魍魉在耳边低语,和他说,他不会再见到她。
荒唐。
荒谬。
她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还能重新睁眼。
她醒来后,他要再问她一次,问她同样的问题。
她要是还是说,喜欢洛雲尘,他就重复问,将她关起来,锁起来,一遍遍地逼问。直到她的世界只剩下两个人,直到她改口,才算完满。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顾无琢跪在雪地里,不知跪了多久。
直到一只灵鸽,带着医修专属的潦草字迹,拍着翅膀飞回时,他方才动了几下,接过传信。
“气息恢复。”
——只有四个字。
顾无琢苍白五指按在白雪中,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
他慢慢往下倒,躺在雪地上,双目放空,蜷起身子咳嗽。
剧烈的情绪波动,加之耗尽半身的灵力,他早就压制不住提给的奇毒。毒性临时爆发,顾无琢紧攥胸前衣襟,硬生生受着。
双目紧闭,强忍白骨碎成齑粉,刀尖乱扎的疼痛,直到日轮高悬,方才重新睁开眼。
顾无琢记起来,他还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完成。
爬上轮椅,低头看向自己双腿,极尽厌恶地移开目光,往藏书阁走。
顾无琢听说过血饮刃,对它的用处稍有了解。但所知所闻还不够,需要再寻些别的线索。
此后几日,无雪无雨,是极好的大晴天。冬季阳光灿烂温暖,对先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外门弟子快乐出行,顺便忐忑地等待武试放榜。
血饮刃是化神大能的伴生刀,刺入人体同时,邪祟与煞气一同入侵,如果没有立刻切断流源,便会把修士的灵体搞得一团糟。
多亏顾无琢翻遍有关邪祟兵刃的经书,总算把她的煞气压下。她的心脉完全被搅烂,时梧闻几乎是耗尽全力,才一个个灵脉续上,吊住她的命。
一月末,少女心跳平稳。依照时梧闻的说法,她已经脱离危险,再过几日,就能苏醒。
顾无琢听到消息后,长出一口气,把手里的书卷放下。他坐在藏经阁外,偏头望着波光粼粼的小池塘,神色颇为怔忪。
林芷柔昏迷的这段时间,顾无琢不敢去见她。
除却心底莫名其妙的恐慌外,他毕竟在最后时刻对她态度恶劣,凶狠地质问她,着实吓着她,她才会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努力与他解释。
待她醒了,好好道歉,请她原谅。然后再问她,当初的那句话,究竟是哄他、逗他,还是真心实意。
二月又称花朝,在民间,二月十二是花神诞辰,百姓会相约前往踏青,欣赏繁花盛景。
二月初一,云月来到藏书阁,见到顾无琢,不禁吓了一跳。
他靠在椅背上,手捧书卷,身形瘦削,眼底一片青黑。
哪怕是元婴期的修士,在自身体弱的情况下,不眠不休,不进行吐纳十余日,还要生忍毒发的疼痛,多少也会有些撑不住。
顾无琢问:“何事?”
云月咽了口唾沫,温婉的面容绷得有些紧:“林芷柔姑娘,醒了。”
竹册落地的脆响中,顾无琢猛地回头:“当真?时梧闻允许人探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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