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事务,我已交予慈光和你来处理,按理来说,应当不会有人再来寻我。”察觉到有人接近,顾无琢问道。
他神色如常,眸光澄净,像是已交代所有后事,彻底放松下来。
见到顾无琢前,云月心中还有些纠结,不知道自己接下去的决定是否正确。与他四目相对后,她抱着文书行礼,在内心下定决心。
“东海冥府结界再次震动,有疑似崩坏的迹象。”云月道,“地府游魂溢出。”
顾无琢:“再说一遍。”
他的眼珠动了动,像是具坐久了浑身僵硬的骷颅,朝云月看去。
“结界动荡,地府邪魂溢出,造成修士伤亡,我等已派人前往。”云月深吸一口气。
顾无琢的手不自觉收紧,少年腰背直挺,眼中终于有些明意。
地府的邪魂,能来到凡界。那也即是说,他通过法阵,也能成功在两界间穿梭。
“还有一件事。”云月继续说,“林芷柔告诉我,那个游魂,给她留下很多信。她在识海中藏身时,看过那些信,有很多提到你的。”
“那写信还放在她的房间,我没有去看。少主若是有兴趣,可以去读一读。”
云月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语毕,她垂下长睫,递出有关结界的图纸,行礼离开。
过了一会儿,顾无琢也离开执法堂,往外门弟子的厢房去。
林芷柔恢复意识的数日中,换了地方安置,没有回到游魂的住所,她的房间摆设原原本本保留下来。
开门,精致素雅的摆设映入眼帘。家具陈设摆得整整齐齐,案台上全是各类书册,从日常生活到修行入门,种类繁多。
主人家在离开前,很认真地打理一番,仿佛即将出一趟远门,返程还没有着落。
桌角上放有长方木盒,看着像个妆匣。顾无琢将手放在其上,迟迟不敢打开。
他竟有些怕了。
一手抚上妆匣,另一只手捏着发簪,簪尖刺入手心,痛感传来,才让顾无琢神智回笼。
他猝然闭目,再睁开,眼底的血丝愈发密集,一片茫然。他取过木盒,将盖子打开。
最早的一封信,落笔时间是七个月前,夏季。
开篇,是歪歪扭扭,初学者般,肉虫爬行般的字迹,顾无琢一眼看去,险些没认出来。
顾无琢记得她的文试考卷,字迹端正秀气,颇具风韵。没想到最开始时,她仿佛连毛笔都不会握,更遑论写一手好字。
【芷柔姑娘,你好,我是阿雾,占据你识海的小鬼是也。】
阿雾。
顾无琢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名字。
没有姓氏,名也不全,只是个简短的昵称。
她叫什么?
顾无琢不知道。
这是件极其可笑的事,他动了心,动了情,却不知道她真实的模样、她说话的声音。他更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他与她相处了三月有余,自以为熟悉、了解她。等分别时候,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顾无琢睫羽轻颤,慢慢往下看。
【批注:‘,’和‘。’都是句读的意思,这是我的写字习惯,你适应一下。你们这儿的文字,和我家乡的差不多,但我第一次写毛笔字,还是有些地方会出错,遇到白字和笔画错误的,麻烦你谅解一下。】
她的书写习惯是由左到右,横向写字。初时有些不适应,但她体贴地画了许多箭头符号,引导阅读。
【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我奉命代替你,对洛雲尘献殷勤。这段时间,我会努力适应这儿的生活,争取在人前不让你丢人,读书写字练剑。虽然做不出你的人设,但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你放心,我对渣男不感兴趣,接下来,和你提到他算我输。】
她的语气轻松自在,就像在聊每日的新鲜趣事。
后几页,是流水账般的记录。从吃食到学习,从文到武。她的字越来越好看,有几笔甚至带了锋芒。
顾无琢看着看着,竟勾起嘴角,莫名其妙地轻笑起来。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的模样,顶着别人的皮套,慢慢适应,偶尔会骂骂咧咧地抱怨,却从来不停下脚步。
夏末一日。
【据说如果加入每月的杂役部队,可以定期进入内门,你说,我是不是可以趁机看一眼顾无琢。】
顾无琢看到自己的名字,微微一怔。
她第一次提到他,离最初相见,还有一月之多。
【芷柔姑娘应该知道顾无琢吧,这座宗门的少主,我超级喜欢他。也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性格是不是和我想象中一样。】
【你放心,我喜欢归喜欢,绝对能保持距离,不和他说话。】
她的口吻,对他很熟悉。他们……以前见过吗?
顾无琢的记忆里,身边人除去父母与师长,皆是通过利益链条联系在一起,像她那样毫无所图,单凭满怀的热情靠近他的人,要是出现过,他必不会忘。
为何从一开始,她的语气就如此的亲近,仿佛见到了一位神交已久的老友。
顾无琢长指捻着书页,将看完的信放至最底下,一页页地认真看。
她在记录第一次进门洒扫,见到他的第一眼。心情明显激动起来,笔法大开大合,一副开心到能在屋顶飞三圈的模样。
【我见到他了!我见到他了!他长得真好看,超级好看,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世界上怎么会有他那么好看的人啊!】
【坐轮椅的样子好帅!说话的样子好帅!读书写字的样子也好帅!】
【批注:‘!’是心情激动的意思,生动形象地表达出我见到顾无琢时的心情。】
后面是大片涂抹,上面画了个圈,标注:【虎狼之词,小孩子别看。】
她源源不断地描述初次见面的热情和激动,他却完全没有这一段的记忆。顾无琢未曾特地注意过无关的外门修士,而她藏得又极好,自然没有交集的空间。
此后,她又提到他好几次,顾无琢绞尽脑汁,竟搜刮不出半分的印象。
十月初的一天。
【我被捅了,好痛。顾无琢真是下手没轻没重,不愧是美强惨类型的人物,下手超级狠。但没关系,就当我偷看那么久的罚款了。】
那是她和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相见。他视她为居心不良,甚至因为一时冲动,险些让她当场损命。
他不知她是何时何地,对自己产生好感。但就是这份不知名的好感,让她笑盈盈地对他说,她没事,不会记恨他,让她在雨里寻到自己,说她一点儿都不怕他。
他收到了这份如天神赠予的礼物,收获了短暂的快乐与欢欣。
彼时的顾无琢尚不知晓,这份礼物早已明码标价,且昂贵得令他无法承受。
此后的记录中,属于他的篇幅越来越多。她记着素草堂的药香,记着会场的阳光,记着梧桐镇雨水冲刷泥土,滚滚而下的青草味。
她的目光始终放在他身上,只是他没有注意到。他不去珍惜所拥有的一切,反而伸长脖子,奢求那些压根不存在的虚像。
顾无琢低下头,脖颈转动,发出骨骼关节磨砂的咯咯声。夕阳西下,窗外阳光投入,描摹他的轮廓。一点光亮顺线条凌厉的下颚流下,消失无踪。
他从来都不了解她,而她也不给他机会,让他透过层层的雾霭,窥视到她的真实。哪怕这些情感浓烈的文字,也不是写给他的。
顾无琢唯一获得的,只有那份赤诚的,却被他忽视,以至于频繁错过的喜欢。
很快,他手中的信纸到了最后一日。
【我要走了,希望那位杀手的刀足够歪,扎不准心脉。用你的身体接触顾无琢,我非常抱歉,但你不用担心,他是个好人,要是想和他做朋友,就当这些是都是你做的,放心去交往就行,要是不想,把我的信交给他,他会理解的。】
【芷柔姑娘,要是你能活下来,不必害怕,也不必慌张。乾元门是修真界屹立不倒的大宗,你又是内门弟子,前途无量,人生必将光明长远。这个世界如此美丽,若是不珍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祝你幸福,以及,永别。】
“啪嚓”一声,苍白手掌中的银簪折断,断裂的簪身生生扎进掌心。血水顺着细长的饰品,一点点淌下,流过精心打磨的莲花瓣,显得狰狞又触目惊心。
他的视线下沉又上浮,两眼空空,思绪飘飘荡荡,直到掌心的鲜血落地,发出清脆的滴答声,方才落地。
簪身没入大半,而他迟迟没有觉得疼痛。
案台侧旁,摆着一面梳妆镜,顾无琢扭头,与镜中人对视。
镜中的郎君,像是骤然失去风度,满面的泪痕。双目通红,布满血丝。他张嘴想说话,言未出口,嘴角有殷红溢出。
喉头的苦腥气与铁锈味方才涌上,顾无琢如梦初醒,忙伸手去捂,又呕出一大口血。
他慌乱地将手中书信移走,伏在书案上,生生呛咳着。
巨石压在心脉肺腑,呼吸变得吃力又困难。顾无琢闭眼弯腰,背脊猝然折下去,散落的发丝微微颤抖。浑身血肉像在一瞬抽干,只留下一副摇摇欲坠的骨架。
被他忽视的,心口的绞痛再度传来,细细密密,如针扎一般,不断地在胸腔内搅动。
他的思绪翻涌,反反复复地想着。
“阿雾……”
原来,她叫阿雾啊……
“阿雾,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最后的话,是出自真心。
“我…很高兴。”他抱紧了那些,从头到尾不曾属于他的纸张,“多谢你,阿雾。”
他终于知道该如何称呼她,终于懂了她最后的那句话。可他贪得无厌,不想要所谓的永别。
于顾无琢而言,二月十二不仅是花神诞生之日,亦是他的生辰。万幸,他总算在这一天,得到了一份让人欣喜万分的礼物。
看到顾无琢在素草堂等他时,时梧闻的面上浮现出惊讶表情。
“少主?”他试探着说话,“你的身体如何?”
“不必担心。”顾无琢的脸上没有忧伤难过之情,相反,所有的情绪都沉入心底,再无半点痕迹。
他的容貌俊美,气质超然脱俗。外表如同最精致的瓷器,完美无瑕,却让人不敢触碰。他的动作很慢,见到时梧闻,启唇说话。话出口时,带有令人不寒而栗的坚定,
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随时准备爆发。
“将乾坤针准备好。”
他会去寻人。
哪怕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的生辰八字,顾无琢曾和她真真切切地相处数月,见面时,他一定能认出她来。
他记着她的动作习惯、说话声调,哪怕是闭上眼,遮住耳,也能靠触碰认出来。
只要见到,只要触碰到一缕残魂。
他一定,第一眼就能认出她。
三月初,花满枝,燕争飞。
顾无琢总算能适应自己身体的变化,放下拄拐。他离开乾元门,于山下抬头,眯起眼,看向山脚的宗门牌匾。
“你记住,我离开之后,须得在第三年的正月前将我从门内除名。”顾无琢垂下长睫,朝送他的时梧闻道,“免得连累宗门的声誉。”
时梧闻:“少主,你……”
时梧闻俯身行礼,再抬头,神色分外地复杂:“少主,以你的要求,我给你加了术法,平日里冲淡压制,每月十二爆发。针尖越靠近心脉,痛感便会越明晰。”
顾无琢点点头,以示明了。
他能感知到皮下的长针,只消一动,便随着体内的气流上下腾挪,生刮着,又是酸麻又是刺痛。如若不慎摔倒,极有可能连站也站不起来。他为此花了半月时间,方才习惯身上的一样。
“最后的时间,有什么征兆吗?”顾无琢问,“我好有个准备。”
时梧闻想了想:“要是咯血了,就停下来,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吧。那个时候寻不到她,你便再不会有机会了。””
不知是乾坤针的功效,还是他修习禁术,一月之内,顾无琢的境界又往上一层,谈话之时,神识外扩,将整座山门包裹其中。
少年迎着初升的阳光,纤长的睫羽浮有碎金。
一身素白衣裳,头缠白布,腰间系笛缠剑,瘦削脸上鼻梁英挺,双眸闭合张开时,周围光霞仿佛黯淡,独留那副足以颠倒众生的容颜。
“门内之事,尔等主之,门外之事,我平之。”顾无琢淡声道。语气温和依旧,夹杂几不可闻的杀意。
地府对灵魂的清理,以正月为极限,前后三年,是魂魄消散的最后时间。要是真的没能找到她,至少,该为她报仇。反正那时她彻底消失,也管不到他。
时梧闻听着吩咐,深深叹息。
他才十九,便已走到大部分修士千年都达不到的重点,当初先掌门传位给自己的孩子,确实有理有据。
可惜,不管是多有天分的孩子,现在算是彻底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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