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她再大度也不免生怨,料他未必会这样老实,今日外头兰街灯市好不热闹,他岂有不偷着出去的道理?因而冷笑着嘱咐,“你今日可老实点,席上是一定要在的,倘或老太太看不见你,你看她问不问。”
“晓得了晓得了。”兆林换好衣裳,从镜前向榻上行来,“我还能往哪里去?先给我盅热茶吃,吃过好往大老爷那头去。”
翠华又是冷哼,“又是萼儿又是莺儿的,你还怕没去处?”
兆林歪在榻上好笑,“你又知道莺儿?”
“哼,你想瞒我?也要看你瞒不瞒得住!”翠华早使人打听清楚了,说是镇江府新搬来的,比先前那个林萼儿还会花钱。不过他这一向倒不朝家里伸手要钱了,反悄么往家抬银子。
她半喜半忧,免不得要嘱咐他两句,“我劝你醒着神,你在衙门里那些事,给老爷知道了,看他打不打你。”
兆林却不大所谓,呷着茶道:“打我做什么?你当他老人家在衙门里就干净?自古来有几个做官的手上是干净的?连朝廷还睁只眼闭只眼呢,你也犯不着来管我,横竖你只管把银子收好了就成。”
翠华啐了一口,转头也笑,“能赚钱是好事,只是你不要傻,外头那些女人你以为真是为你?还不是为你那几个钱。”
又来了,兆林一脸懒得听的神气。翠华便叹,“我说多你两句嚜,你又要说我吃醋。”
兆林忙笑着摇手,一副讨饶的样子,表示不想和她因此事纷争。吃过茶到外头应酬了一会相公们,趁大老爷没注意,仍拣个空子溜出来往秦家院去。
甫进院门,就听见屋里玉娇在抱怨,“今日中秋,阖
家团圆的日子,他怎好撇下家人往咱们这里来呢?妈不要想了。”
那秦家妈接嘴道:“也是,他们那等人家,这时候自然是忙。可咱们娘俩也实在冷清,不防预备几个酒菜,请隔壁张家妈和她两个女儿来吃。”
玉娇懒懒地笑着,“人家倒有客,您竖起耳朵听,是不是在吃酒?她们姐俩的客虽不算大富大贵,可都是有人情味的,这节下,还要抽个半日空子出来陪他们这里乐。不像咱们那位大爷,这时候家里热热闹闹的,还想得起我么?”
说着款款走出正屋,在小院中撞见兆林,把脚步陡然一顿,先是一笑,而后又翻着眼皮别开连,“你不在你们府里头好吃好喝,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兆林反剪着双手笑,“我不来,还不知你背地里要如何埋怨我呢。”
实则玉娇猜到了他要来,才刚就听见他马车的声音,是故意埋怨给他听的。她却把嘴一噘,不理他,仍旧钻进灶间。未几端着碟月团饼踅回正屋,见秦家妈手朝楼上一指,便端着上楼。
兆林立在窗前看河上许多游船画舫,才子佳人,好不热闹,回头对她说:“不如我们也到船上去?”
玉娇自在榻上坐下,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不去,没意思。”
兆林又道:“那我领你到庙里去拜拜?”
她还是那懒懒的样子,“一去来回,少不得要耽搁到傍晚了,你难道不回去吃家宴?仔细你们老太太瞅你不在家,又要生气打你一顿。”说着便凄凄地叹了口气,“你又何苦来呢?来坐几个时辰,又要家去。”
那神情不像是抱怨他,倒像是在自怨自艾。兆林有时候觉得她藏着许多心事,问她她往往笑一下就过去了,又故意要露个苗头给他看。也许就是这份神秘,使他到那股新鲜劲迟迟过不去,喜欢她的时刻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长久。
他走过来挨着坐下,揽住她的腰,脑袋也低下来看她,“我不是怕节下你觉得孤单嚜。”
玉娇往炕桌上歪过去,仰着面睇他,“一会你走了,我看着门前花好月圆,只会更觉孤单。不如不来的好。”
“一会我回去席上坐一会,等入夜我再溜出来陪你。”
玉娇抬手拨弄了他睫毛一下,他觉得痒,笑着仰开脸,她刚要收回手,又给他揿住了腕子,凑下来缠绵地亲她一阵。
一时两张嘴分开,玉娇又掐他的脸,“你难道今夜不和你们大奶奶团聚?今日不比往常,撇下她不大能说得过去吧?她若问,你怎么说呢?”
兆林笑道:“她早习惯了我不常在家,若问我我也是照实说。”
“照实说?你就不怕她生气?”
“夫妻间,扯谎来扯谎去的倒没意思,她不问就罢了,只要问,我都不瞒她。至于她生不生气——难道我骗她她就不生气了?”
他倒老实,不过老实得怄人。和她也是这样,说起他家里的奶奶,也说他们夫妻间蛮和气,说起从前和萼儿的事,也是知无不言,常赞萼儿很好。玉娇有时问:“既然很好,怎么你又不到她家去了呢?”
他也是老实说:“不喜欢了。”
玉娇想起来就好笑,天下男人都薄情,像他一样薄情得坦然的却少见。她扭头拿了个月团饼塞进他嘴里,“你倒情愿你对我扯谎,往后你要是喜欢了别人,我问你你也不要告诉我。”
他胡乱咬了那饼一口,拿下来道:“这又怪了,既不要知道,又何必问?”
“女人嚜,问是禁不住要问,可那真实的答案不见得喜欢听。”
兆林笑了一声,觉得女人生来复杂,年纪越大越复杂,像他们老太太,那肠子简直弯得没道理。但玉娇还好,他知道她常对他说谎,却不怕他知道似的,说谎说得很敷衍。
譬如他在她箱笼里翻到过一件带血的男人穿的衣裳,问她是谁的,她笑着说是个负心汉的,又拿刀比在他脖子上,“倘或你负心,我也杀了你。”一下又把刀子丢开,“我和你说笑的,你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杀得了谁?”
总之半句真半句假,反弄得他晕头转向,仿佛更着迷了些。他知道她喜欢耍钱,挥霍起来毫不手软,然而对那些女人一贯爱的衣裳首饰也未见得有多在意,好像花钱完全是出于一种报复态度。其实他不爱赌,赌钱的人都是因为想赢更多的钱,他是犯不着,他原本就有。但那是她喜欢的花钱的方式,他也乐得满足她。
“你不愿意出门,我们两个人在家也怪没意思的,不如去将隔壁张家姊妹和她们那几户客人请来,摆个牌局。”
玉娇笑盈盈地望着他,“你输不怕啊?”
“怕什么?不见得我今日也是输。”
哪晓得玉娇是和人家联手作局,专门套他的银子。起初不过几两银子的输赢,后来见他不在意,便将局越做越大,如今已到上百两的输赢。
这头牌局摆起来,府里宴席也刚刚张罗开。络娴本来就为玉漏出主意娶媛姐的事情生气,又听见她如此慇勤要替媛姐裁衣裳做嫁妆,气上添气,便拣了这个空子,走到玉漏房里来和她算账。
赶巧池镜往外头款待男客去了,玉漏正在屋里换吃席的衣裳呢,冷不防镜子里瞅见她进来,一脸幽愤,便猜到她是来寻麻烦的。心下冷静如常,一面将丫头打发出去,一面请络娴往那边暖阁去坐。
络娴一步不动,就站在帘子底下冷眼射着她,“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存心要和我过不去?走了个青竹,你又弄来个媛姐,一定要离间了我们夫妻才罢?我明白告诉你听,凭你和这媛姐什么交情,等她过去,我可不会给她什么好果子吃。”
玉漏干脆就请她在卧房榻上坐,“你何必这样大的气性,你又不是容不得人的人。何况我看媛姐品行不错,又是老太太那头的人。”
络娴也不坐,仍旧和她面对面气势汹汹地站着,“她不是你挑唆来的我或许还能容下她,偏是你挑唆来的,你看我如不如你的意!”
玉漏笑道:“怎么说是我挑唆的呢?本来老太太要叫我外头买个人给你们,我是想着外头买的不知底细,怕带着什么病进来。我是为你们打算。”
她那一笑,蓦地把络娴素日积攒的仇怨点成股火,上前便掴了她一巴掌,还当是从前,玉漏不敢和她还手。
谁知玉漏早翻了身,连心肠也颠了个个,又兼早上在翠华那里遇见她娘送礼的事,原本心里就有些不痛快,正愁没个撒气的地方,可巧她撞了来,岂有一味忍让她的?便也掴还了一巴掌。
络娴未受过打的人,哪里忍得,当即便气得和她扭在一处,两个人不管不顾,又是扯头发又是拽衣裳,使尽力气又是踢又是打。
一时廊下丫头听见,忙涌进来分开二人,劝了好一阵,才将络娴劝回院去。只见玉漏脸也花了,头发也散了,衣裳也扯坏了。正坐在妆台前给金宝她们拾掇着,又在镜中瞧见媛姐进来。
那媛姐方才在屋里就听见几句,好像是为给她置办东西的事,两个人打起来。她只当是自己招的,一脸愧色地贴墙站着。
玉漏忙回过头去冲她笑笑,“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多心。”一面又不顾自己,起身去拉她,“正好你来了,一会吃席,你穿那身不好看,在我这里拣一套衣裳换上。”
媛姐低着头道:“奶奶还说不是为我呢,我都听见了。都是我惹出的事,害奶奶平白挨了这顿打骂。”
玉漏益发怜惜地摸着她的手,“嗨,二奶奶和我素来积怨,迟早是要闹这一场的,不过拿你做个由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倒叫我心里不好过了。快来,拣身衣裳换了去,一会到席上,你娘看见也高兴。”
碰巧池镜回来,听见丫头说媛姐在里头换衣裳,便没进去,故意坐在小书房内和翡儿高声吩咐,“给媛姑娘的头面我已叫人去找人打了,你替我记着些,回头催着小厮去取来。”
那媛姐在屋里听见,想这夫妻俩,又为她裁衣裳,又为她添首饰,还为她受了那头的气,心内大为感激,只当这府里只他们夫妻是可亲可靠的人,打算着日后改多听他们的话才是。
第87章 两茫然(O十)
稍候媛姐换了衣裳千恩万谢地出来,池镜踅入卧房,看见玉漏背着身坐在妆台梳头,便翛翛然坐在榻上,向窗台仰着脑袋和她打趣,“
我看这媛姐如今是拿你当她亲姐姐一般了。”
适逢金宝拿着搽外伤的药进来,“可不嚜,平白为她打了一架,还不知感激,成什么人了?”
池镜一听“打架”,忙坐直了,“谁和谁打架?”
“还不是二奶奶嚜,才刚为媛姐的事过来和奶奶理论,三言两语说得不对付,就动起手来了。你瞧打得这样,留着那样长的指甲,脸都划破了!”
池镜慌着走来看,镜子里嫌瞧不清,又将玉漏的下巴抬过来。
玉漏反倒没事人一般轻笑,“她也给我打得不轻,我想着一会席上怕给老太太瞧见,专打在她身上。她却傻,偏往我脸上打。”
池镜一时不知该喜该怒,难得她打架的时候还留着心眼。见有条细细的红痕月牙似的弯在她左边面颊上,又想起从前络娴打她那耳光之事,他一时眼睛里闪过凛凛的寒意,“等着旧账新账我和他们一齐算。”
玉漏撇开脸,指甲挖点药膏子抹在伤痕上,“你预备怎么和他们算?”
当着金宝在这里,池镜没好说什么,只撩开不谈,弯下腰盯着她脸上细瞅,“还打着哪里没有?”
玉漏本来觉得脸上那细口子有些火辣辣的,此刻在他关切的目光下,又蓦地不觉得了,不知是不是药膏子的缘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他,“你别这么近近地盯着我。”
“我看看怎么了。”他不依,依旧从她脸上看到脖子上,又要去扒开她的襟口看。
玉漏忙将襟口捂住立起身,“身上没打着,她自幼娇生惯养长大的,我还能在她手底下吃亏么?”
池镜赶了金宝出去,有些怅惘地口气,“你还是和我客气——”
他先前睡在床上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倒不觉得,可以随意说随意哭。和他面对面望着,又还是有些怕,仿佛天生着自保的本能。不过听他失落的语气,禁不住有点软化,“真的没打着。”
他还是不高兴的样子,玉漏只好爬上床放下帐子给他看。
听见外头分外喧嚣的声音,是里头燕太太她们在赶着往大宴厅那头去。唯独他们两个像是掉进个缝隙里,身边的人匆匆走过,看不见他们。只有点阳光滗进蟹壳青的帐子里,仿佛将近暴雨的天色,有点阴沉和孤独,反而有种更相亲的感觉。
池镜一寸一寸看得细致,一双全然不带霪色的眼睛照过她白皙的皮肤,忽然觉得她是个脆弱的婴孩需要保护。他将她的衣裳拉拢上来,抱在怀里,没有说话。
沉默得玉漏尴尬,在他肩膀上笑了笑,“我说没事情吧,你偏小题大做的。”
“总归谨慎点好。”他抚在她后背上,好像她是只受了惊的猫,抚慰她是他的责任。
如果不是丁香来催,玉漏怀疑他们要相拥到天荒地老去。“天荒地老”,多么恬静祥和的一个词,她嚼着这词往大宴厅上来,面上始终带着点轻微的笑意。
“唷,你那脸上怎么弄的?”才到老太太跟前请了安,老太太一眼看见她脸上的伤便问。
当着阖家的面,玉漏没说络娴的不是,“方才梳妆,给细簪子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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