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早就不打算给她命活了,难怪那天劝他们在娘家多住几日也不要紧,就是拣这个空子。
“你的意思呢?”
玉漏忙回神笑道:“到底还是老太太宽宏大量,不管那是库里的钱还是老爷当初留下的,老太太都不问了,我们还问什么?就给五妹妹带去吧,正好汪姨妈还在这里,当面点清楚给她抬了去,也不怕他们将来不认账。”
“嗳,我就是这样想。你太太当初也笨,要送银子不大大方方的送,半夜三更的抬去,将来汪家不认,吃亏的还不是她和芦笙。我当时也是想到这点,才给她拦了下来。”
要是燕太太还活着,又少不得要谢她一回了。她就是有这本事,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人家也迫不得已要谢她,她永远赢得面子上的胜利。
或者就是拿银子和燕太太达成的协定,只要她死,银子归了芦笙,将来芦笙也还是池家走出去的五小姐,池家仍会庇护她。她不得不去死,即便此刻不答应,将来老太太也还有整治她们母女的手段,倒是这样的条件还算优渥。
不过这些都是玉漏的猜测,她始终没能在老太太面上窥到真相。
银子还是给汪家抬了去,芦笙那日来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待她的态度缓和了许多,蘸着眼泪道:“你母亲屋里留下的那些人,要么是看着你长大的,要么是陪着你长大的,如今你母亲不在了,就让她们跟着你去,我听你婆婆说,你们家里也正打算着买几个下人,这正好了。”
后头几间屋子蓦地空出来,老太太便叫来池镜吩咐,“往后你和你媳妇就搬到后头去住,前头那几间屋子,将来留给你儿子住。这孩子一生下来,又要添奶母丫头好些人,房子不大哪里行。”
玉漏推辞道:“孩子的事还没准呢。”
老太太看她一眼,向池镜皱起鼻子笑,“她不好意思了。要我的眼睛看,就是有了。”
池镜在旁陪笑道:“老太太的眼光自然毒辣,一看一个准。”
老太太笑着点头,“就是这回没有也没什么,早晚是要有的,房子早预备在那里也没什么不好,免得将来装潢起来麻烦。我看等后日送了殡,就把那屋子重新刷一遍,到底死过人的屋子晦气,里头的家具也不能使了,你们现今用着的那些家具搬到后头去。”
玉漏见她打定了主意,没好再推,只得应下来,心里却有点成了帮凶的感觉。
第104章 结同心(十二)
夜里狂风入帘,雷声大作 ,像有场暴雨要下,丫头们把门窗关好才各自去歇了。
关上窗又闷,电光在窗户上劈过,轰隆轰隆吵得人不得睡觉。玉漏在榻上摇着扇子,等着雨下下来。一会池镜从小书房里进来,见她在榻上发呆,走来问:“怎么不去床上睡着?”
“睡不着。几更了?”
“总有二更了。”他去换了个三头烛台来搁在炕桌上,“后日送殡,这两日来的客又多起来了,你还不早歇息,哪里有精神迎待?”
好像听说凤家一直没人来,玉漏想问又没问,放下纨扇呷了口茶,“今日老太太说叫咱们搬到后头去住,你怎么想?”
池镜吁着气歪倒在她旁边,胳膊枕到脑后去,“这样也好,后面那几间屋子比咱们前头这几间屋子都大,横竖父亲也不大回南京来。”
“后头刚死过人,你心里没什么?”
“像咱们这样的老宅子,哪间屋子没死过人?”
“可太太是吊死的。”
“怎么死都是死。”池镜伸出条胳膊掐她的腮,“你要是怕有什么屈死鬼,趁着和尚道士在这里,可以叫他们做场法事。或者请姑妈来念几遍经也使得。”
听这口气,好像他也疑心燕太太并不是存心寻死,但他不闻不问,那苍白的脸上的笑颜一样悠闲自在。老太太就是拿准了他们都会是这态度,所以才不怕他们知道。
她忽然对彼此有种无力和灰心,觉得他和自己身上都缺乏一股人情味,不明白是几时丧失的,还是生来就没有?不过就连汪姨妈和芦笙得了银子和那些下人也十分高兴,前头那几日分明哭得要断气的样子。思及此,低头笑起来。
“笑什么?”池镜因问。
玉漏轻轻摇头。终于听到雨辟里啪啦砸下来了,总算把那闷热的天打碎了,像放炮仗,光是声音就很壮观。下雨倒停了吹风和打雷,她把内窗外窗都打开,也犯不着再担心那洞门下有人进进出出的不方便。今日芦笙领着里头的下人回汪家去了,明日再来。
“姑妈今天听见芦笙要回去,送了她一副头面。”
池镜吭地笑了声,“是补偿么?”
玉漏不由得把腿放到榻上来,向他看着,“你也觉着太太的死不寻常?”
他用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刮蹭着她的脸,“这话你和我说说就罢了,别和别人说。”
“我知道。”她嗔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扣弄着那扇子。说出来也没有觉得好受点,仍是灰心,“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铁石心肠。”
使他忽然想到从前在南北两京往返,尤其是他还小的时节,奶母顾妈妈每回都要哭,哭完和人家
抱怨,“三哥越来越没良心,这次走都没回头看一眼。”
这些话如同一支多年前射出的箭,今时今日忽然射中他的心口。他有些鼻酸,那雨太大,屋檐外有水星子溅到他眼睛里。他坐起来,凑近了望着她笑,“那你就对我善良一点。我也对你善良一点。”
说起来像两个人相依为命,夫妻不就这么回事?玉漏把一只手贴去他脸上,摸到他坚硬的胡茬,“你最会趁火打劫了。”
两个人都笑了。
次日起来,又要忙着打点明日送殡的事,人手还是玉漏这头在调度,车马是由翠华在分派。翠华一看跟着去送的亲戚有不少,苦于马车不够,便叫兆林去四府里再借三辆车。
兆林懒着不肯动,推说:“我这里还有事呢,四府里的两位奶奶现就在咱们家,你不去和她们说,又劳我跑什么?”
翠华无法,只得横他一眼道:“就只你事情多。”
兆林也不全是躲懒,明日出殡,好些前头没赶上来吊唁的人今日也都赶来了,他自是忙着周旋。迎待这些人也是等级分明,官大的由他老子亲自去陪,官小的以及那些没有官爵在身的世家子弟是他和池镜奉陪,再一些不入流不起眼的,便打发给了志远。如今巴结他们比从前更甚,因为晟王的缘故。不过凤翔到今日也没来。
按说凤家池家的关系,就是里头再不好,面上也抹不开要来的。他没来,难道是因为他兄弟的案子不得空?还是已经查到他头上来了,所以要和池家彻底断绝关系?那上元县的县令听说前日给叫去刑部问话了,恐怕要把他供出来,毕竟从前没有过深交,也没受他们池家什么恩惠,就这一回分了他些银子,又威逼了他一下,这样的关系到底靠不住。
不过也不必惊怕,就是供出他又能怎样?又不是什么惊天大案,也没有陷害忠良,何况凤二本来也不清白。了不得给他又定回从犯,横竖陆家的钱他已赚到了,就是这会丢开陆家不管他们也不敢去告他。
听见小厮到厅上回说凤大爷来吊唁,他比池镜还热络,先跑到灵前去迎。待凤翔烧过纸,他一把拉住他,笑盈盈地引他往那边厅上去,“到底是你凤大,我就知道,你就是在忙也会亲自来一趟。这下好了,那些说我两家疏远了的流言就能不攻自破了。”
恰走到一处假山前头,人迹渐稀,凤翔拂开了他的手,站定了有些冷淡地打个拱手,“既是姻亲,少不得以姻亲之份赶来吊唁。不过我眼下还有事,就不叨扰了,请恕我先告辞。”
兆林听这话很是不给面子,反剪起手来笑道:“你有什么要紧事,竟连亲戚世交之谊也弃之不顾了?”
凤翔也笑道:“何敢高攀?兆大爷若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先行一步了。”
说着要走,兆林板下脸来将他叫住,迎上前又笑,“你就别和我打哑谜了,这一向是不是为你兄弟的事在忙?听说你兄弟的案子有转机?”
凤翔睇着他,脸上在笑,眼睛却是冷冰冰的,“兆大爷的消息真是灵通。柴大人已供认了,说那几个小厮和证人都是他指使他们改的口。”
柴大人便是那上元县县令,兆林看他的目光就知道他话只说了一半。他看看了四下,笑着朝他走近一步,“噢?那柴大人身后呢,还有没有指使他的人?”
见凤翔只是笑着不语,他又道:“既然查清令弟不是主使,这案子也算了结了,何必再问?我劝凤翔兄一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凤翔没接他这话,只向他打拱说“告辞。”
兆林因见他有些要追究到底的态度,免得将来闹出来,便趁黄昏客散,先往大老爷外书房里回了大老爷。
大老爷听说后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就骂他:“好你个没王法的杂种!竟敢背着我做下这些事!凤家这档子事,连老太太都说不问了,你倒有本事暗地里收陆家的钱替他们动手脚!现踢着凤翔这么个硬钉板,你摆不平了,又来找我?我懒得理你这些事!趁我还没揭了你的皮,你快别来烦我!”
却不敢说打人的话,只怕打起来给老太太知道,连他做老子的也要跟着担不是。
骂得兆林大气不敢出,心道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待他撒足了火气,才拱手央求,“儿子已知道错了,只求父亲找一找那张大人,和他说一说,不过几句话,这事也就能了了。”
大老爷只一声呵道:“我丢不起这张脸!等忙过了这一阵,我再和你算账。”
话虽如此,到底是自己儿子,又不能真撒手不管,待送殡完次日,便命小的拿了自己的名帖去给那张大人。谁知那张大人却不是个攀权附势之人,虽不得不见这位大老爷,但只管把话绕来绕去,不曾答应什么。大老爷也碰了软钉子回来,气归气,只好叫池镜去和凤翔说和。
“那你去不去呢?”玉漏一面坐在床上理着细软,一面问。
因送殡到祖坟,在离得近的亲戚府上住了两日,阖家才刚回府,这些话还是路上大老爷向池镜说起的。池镜累得仰倒在床上,苦笑道:“大老爷都开口了,我能不去么?才刚进府,我就打发永泉往凤家去了一趟,约凤翔明日在外头吃酒,还不知他肯不肯。”
“你别压着东西。”玉漏拽一拽那包袱皮,将东西一一拿出来去放,“他不见不是更好?本来你也不想费这个口舌,他要真答应了,你这步棋岂不白走了?”
“你放心,他肯定不会答应,连大老爷出面张大人都不肯理,可见两人是商议好的,一定非治大哥不可。不过我也得趁此去提醒提醒他们,可别真参到皇上那里去,到时候龙颜震怒,恐怕牵连到父亲和晟王。”
玉漏在衣橱前回头,“皇上要是知道,还真要问老爷和晟王的罪?”
“这种事,就是不想问,也得做出个样子给满朝官员看。”
玉漏笑着摇头,当皇上的也和他们老太太当家差不多。
她走回床上,从包袱皮里拿起件他的袍子翻给他看,“这件袍子也不知你是怎么穿的,套在那素服里还给刮破了条口子。”
池镜坐起来一看,没所谓地笑道:“一定是给山上的树枝刮的,不要了,这衣裳我也不大穿,就是专门穿着上山的。”
玉漏摸着那上好的熟罗料子,不舍得扔,把袍子折起来,“那送去给志远兄弟穿,他倒和你一般高,只是瘦,可以叫裁缝改一改。”
他知道她这无故的好心并不是因为志远。送过去芦笙背后一定要骂她,但她无所谓,“反正那丫头嘴里肯说我一句好话?”
池镜笑着拉她倒在他胳膊上,还没理出去的衣裳堆挤在中间。他说:“先歇会,一会叫丫头收拾。”
她在他怀里,使他有种在她身上安身立命的感觉,好像一切都会完,和她却完不了。他另一只手去摸她的肚皮,真希望里面有个孩子,把他们的命彻底纠葛在一起,不用担心将来有一天又会丢失一段关系。
走到今天,一段关系一段关系都在丢,和凤翔的情分也是丢失了,他心里很清楚,所以凤翔见到他时那淡淡的态度他也没有意外。
他客气地先和凤翔笑道:“前头你来我家吊唁,我老远看见你还是没变,还是老样子。”
“你请我就是为叙旧?要是叙旧的话就免了,咱们两家早没什么情分可叙了。”凤翔看着他,没再往前走,听见身后小厮把门拉拢,隔绝了这间酒楼上上下下热闹的气氛,屋里蓦地安静下来,使旧事还是在空气中回旋起来,他又说:“我看你倒是变了许多。”
池镜正要借这话拿从前的话做开场,谁知凤翔又道:“有什么事就请直言吧。”
池镜只好先请他入席,“你放心,要叙旧你刚回南京的时候我就该找你叙了。这回是我们家大老爷托我来的,为什么事情,你想必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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