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玉漏知道,气得个半死,可是人已走了,她只得望着池镜搬回来的那几箱银子把玉娇骂了个遍,由从前骂到她给玉娇判定的未来里。
“这个人就是蠢得出奇!上男人的当永远上不够。倘或换个男人也就罢了,你大哥,那样花!等着瞧好了,往后哭着回来,我才不要理她!”
池镜散漫地在她面前踱着步,脚走往前虚晃一下,又掉个头,像在玩,“大哥总不会将她卖了。”
她瞪他一眼,“噢,照你这样说,还要谢他了!”
他坐下来,难得看她发脾气,饶有兴致,一面呷茶一
面看她的脸,觉得看新鲜戏一样有趣。
外面衰蝉连天,叫得人心烦意乱,到傍晚玉漏心头那股气方渐渐散了,再想到玉娇,倒又佩服起她那股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倔强。窗外日暮昏黄,看久了有种恍惚眩晕的感觉,她扭过头来,从镂空的罩屏上看见池镜就坐在那边小书房的书案后头,在看书,整个人给金红色的黄昏掩埋着。
他安静下来人就不一样了,有种山沉水逝的颓伤与岑寂。这时候他不会再出门去了,只会长久地坐在那里,等着掌灯。玉漏一霎对自己感到灰心,知道即便他不会走,她也永远没有玉娇那种不计后果的勇气,去和他完全靠近。不过好在他有个孩子在她肚皮里,使他们的血脉迫不得已地联结在一起。所以人家说,至亲至疏夫妻。
兆林走后,好一段海晏河清的日子,因为临近送金铃上京的,府里日渐热闹,忙着替金铃打点东西。但玉漏反而觉得清静得寂寞,仔细想想,大概是“敌人”一个个都销声匿迹了的缘故。
这日算是起了点波澜,听媛姐说,凤二爷从官差手底下逃走了。
玉漏惊骇连连,伸长了脖子问:“你听谁说的?”
“听蓝田她们说的,前日官差押解凤二爷往登州服役,谁知在出了城往官道上去的小路上,突然不知哪里冒出来三个拿刀的贼匪,打死了两个官差,把凤二爷救走了。”媛姐凑过来,“听说是凤二爷从前结交的几个匪类,好几个官差如今都住进凤家去了,埋伏着要抓凤二爷。”
“可抓到了?”
“凤二爷不见得那样傻,会跑回家去?”
玉漏摇头道:“我看他就是傻,本来在登州服几年役就能放回来的,这下做了逃犯,罪加一等,抓回去还不是个死。”
正说话,池镜回来了,媛姐便告辞回去。玉漏跟着池镜进卧房换衣裳,见他神色不大好,待丫头出去后,窥着他的脸问:“可是外头遇着什么事了?”
昨日池镜就听说了凤二的事,使永泉去打探得确凿,不由得心里有些惴惴的。又怕玉漏听后害怕,只瞒着不说,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挨了史老侍读两句骂。”
“他是你的老师,就骂你几句也是为你好。”玉漏见金宝端茶进来,亲手去接了捧给他,算作安慰,“你听说没有,凤二爷跑了。”
他立刻坐直了,“谁告诉你的?”
“媛姐才刚说的,说是前日的事。”
池镜点着头,“你近来不要出门,娘家也暂且不要回去。”
玉漏眼珠子一转,“你是怕凤二躲在哪里,预备对咱们不利?”一时又笑,“他好容易跑了,还不跑远点,还在南京城晃悠什么,难道等着官府抓他?”
池镜也怀疑自己多心,不过宁可信其有,“留心点总是好的,凤二那个人,一向浑身匪气,结交了不少不三不四之人,性子又冲动。他和咱们早结了仇怨,这回为了这桩案子和那些地,心里只怕更恨了咱们一层。”
玉漏见他神色凝重,不好再驳他,笑着点头,“你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安胎,太医说三四月最是要紧的时候。”
他的眼睛跟着落在她肚皮上,脸色顷刻冰消雪融了。她穿着碧青的长衫,一点看不出来,但摸上去有些隆起,他每次摸着都有种奇异的感觉。他把她拉过来,又贴上去摸,眼睛抬起来睇着她,“好像大了点。”
玉漏脸往旁边一转,嗤地笑了声,“你见天这样说。”有点鄙薄他这孩子气。
笑得池镜不好意思,吭吭咳两声,端得一本正经,有点二老爷的样子。他没做过爹,身边也没有像样的例子,算起来还是他父亲最像父亲,只好跟他学,说起是男孩的时候就板起脸,说到是女孩,又有些无措的温柔神情。
玉漏忍不住笑他,“这种事犯不着去学,等孩儿生下来,自然而然就会了。我也没做过娘啊。”
“人家说女人天生就会做娘。”
她不屑道:“不见得,又不是天下女人都是一个样。”
他的确也在她身上看见些不一样,起初肚子平平的时候还不觉什么,肚子渐渐大一点,反能看见她偶尔坐在哪里忧虑地出神。她说是“觉得怪怪的”。
玉漏自己也说不出哪里怪,觉得好像是给命运挟持了,肚子一天天在长 ,也一天天感到迷惘。
第108章 结同心(十六)
这一日午间用过饭,老太太打发人来,将玉漏并池镜都叫了去,商议打发金铃入京之事。婚期定在明年春天,正好派池镜送去,一并入春闱科考后再回来。
“你老爷派了老房来接,与那边礼部的一队人马一道来,看日子约是月中到,咱们家也派几十个人跟着,这边礼部也要派一队人马去送。到了京里,先在府里住些日子,等春天行大婚之礼。镜儿,三奶奶这头你只管放心,等她月份大起来,就叫她好生歇着,我也不敢劳累着她。”
玉漏在旁碰上茶,笑道:“瞧老太太说的,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肚子里是池家的子孙,老太太的曾孙,您还能亏着不成。”
老太太笑着接茶,眼睛盯在她肚子上,“你倒好,不怎么害喜,不像那些女人似的,少遭罪。每日叫人送去的燕窝可吃着?”
“常吃着呢。”
老太太又扭头对丁柔道:“嘱咐厨房,三奶奶的饭可要仔细,别昏头昏脑的乱给她吃了什么,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可是要一个一个细细问的。”
“老太太放心,这时候只派了两个厨娘专管三奶奶屋里的饭,别人不叫插手了,免得人一多,反倒乱。”
老太太点了点头,叫玉漏去坐,又商议了一阵金铃上京之事。
果然月中朝廷派的人和老房一齐到了,和这边的礼部的人商议下来,怕走水路遇上河上结冰,便定下走陆路上京。
到十一月初一那日,人马簇簇,近二三百人天不亮便候在街前。一应嫁妆物件皆封箱装车,前后皆有官兵持械保护。天刚濛濛亮,金铃便穿着身簇新的绣金凤的衣裳先来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并翠华,络娴,玉漏并二府四府众人口,及好些有头脸的管事妈妈也皆穿华服,戴凤钗金冠相送。
一时磕完头,大老爷穿补服进来回,“去送的车马也都预备好了,到时辰启程了。”
老太太便拄着凤头仗走下榻来牵金铃,“快别哭了,大喜的事,咱们高高兴兴的送你出门子。”
金铃将眼泪蘸干,欲言又止,复跪下去道:“孙儿今朝拜别族中亲友,心知此去,往后难再相见,只愿家人日后万万珍重。”
说得众人又纷纷哭起来,老太太最是哭得厉害,当着这些人,不得不卖力做戏。金铃也是看准了这点,朝她伏下去磕头,“孙儿心里有件事放不下,想求老太太成全。”
老太太蘸了蘸泪低头看她,“什么事你快起来说。”
玉漏和翠华忙搀她起身,她抹干眼泪道:“母亲身子一向不见好,还请老太太换个太医给她再瞧瞧看。”
满屋有一霎的悄然,谁不知道早就不叫给桂太太请大夫了,她说“换”,代表着那是谣言,老太太还和从前一样待桂太太,算是周全了老太太的面子。
老太太没想到是为这事,像给她临了摆了一道,心下不大舒服起来。可不敢不答应,金铃眼看着就是王妃了,将来兴许还要做皇后。因此握住她的手,不住点头,“你放心,放心,啊。”
空气又松懈下来,依然有断断续续的咽泣声,大家相互招呼着往府门前去。池镜并大老爷早在门前候着了,送行的车辆排在队伍后面,池镜并大老爷搀扶着老太太往后去,凳上一辆华盖饬舆,众人递嬗登舆,大老爷数着时辰,稍候了片刻适才动身。
午间送至城外,浩浩荡
荡的队伍稍停下来。池镜因要跟着去,故来老太太车前磕头辞别,而后又到玉漏车前来。翡儿挑着帘子,玉漏看着他,又没话可说,该说的话前些日早说过了。虽然预想过这时候,可真到此刻,还是有离愁别绪涌到心上。
“你路上照看好四妹妹。”她说,声音有些哽咽,所以放得格外低,怕人听见,“到京后好好考试,我等你回来。”
池镜站在车旁,对自己也感到意外,从前来来返返无数回,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有庞然的不舍和孤寂,原来古人那些诗词都是真的。他觉得自己要有些哽咽了,所以不打算开口,只退后一步,向她微笑著作了个揖,很郑重的模样。
玉漏一看他是真要走了,一只手攥住了那门框,只管望着他,一刹那怀疑,他一去就不再回来了。不过眨眼又想,他跑不远,因为她肚子里的血液连着他的血液。她把另一只手去摸着稍隆起来一点的肚子,觉得那是个柔软的笼子。
他望着她,忽然歪着脸一笑,像是嘲笑。她聪明一世,却在一事上糊涂,关住他哪需要什么笼子,他早就心甘情愿地将自由抛闪了。
后来他朝前去,玉漏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个婆子来传话,老太太吩咐转道往附近太真观内歇息,在那里用过午饭下晌再返城回府。
那太真观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殿宇直修到半山腰,提早两日便传话到观里,收拾出好些精舍供满府家眷休息吃饭,又封了观门,不许外人进出。故而一入观,任由满府下人在观内各自游玩。玉漏她们和二府四府妯娌几个分在一个小院内歇息。玉漏带了金宝翡儿上去,络娴先到了,正站在场院内看那棵梧桐树发呆。
黄叶零零散散掉在地上,显然前头扫过了,却总扫不完。踩上去有沙沙的声音,碎得干脆,山风拂在面上,萧索得厉害,没有香客,清静得可怕。闹了这一上午,又像和她全然无关,她是陪着他们唱戏的人,一句词没有,不过出面充人数。她只带了蓝田一个丫头,别人仿佛都不再信得过。
蓝田看见玉漏她们上来,凑过去低声说:“二爷他们此刻进了后山。”
络娴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又扭头老远望着玉漏她们进来,也没说什么,只笑着和她们点点头,转身回房去了。
翠华就和玉漏笑道:“二奶奶好些日子不和咱们说话,今日终于肯给个好脸看了。”
彼此心里清楚,大家都做了对不住络娴的事,因此面对络娴,倒成了一派。
玉漏笑道:“难得,兴许她自己心里过去了。”
旋即小圆奶奶笑着打岔,“进去瞧瞧这里的屋子干不干净,也不知先前是谁住的,要是那些臭道士睡的地方 ,我可一刻不在里头坐。”
屋子里倒收拾得清幽整洁,茶壶茶杯虽然不好,也都是新换的。她们自带了茶来,交给了观里。不一时就有个小道士送茶进来,先吃茶,等着灶房内烧饭。连厨娘都是府里先派过来的,嫌道士们的手不干净。
吃过饭去拜过神佛,又放任各自去逛。络娴见玉漏翠华二人在前头石阶上正往上爬,像是要回房,便赶上去道:“我方才逛,见他们那边殿外头有一片菊花开得正好,比咱们府里的开得还好些,咱们看看去?”
玉漏翠华见她主动搭讪,不好回绝,应着要去。走到半道,来了个妈妈叫翠华,说是老太太叫她过去。这一向因玉漏有孕,大事又是老太太在管,一些小事杂事,便交给翠华。翠华不敢俄延,推她们先去,她一会再来。
络娴只得领着玉漏先去,就在一间偏殿旁有块空地,连着竹林,那片菊花及一些太湖石作了栅栏。空地内设有一套石案石凳,太阳正照高空,也不觉冷,反晒得人身上暖融融的,比屋里还要暖和点。
络娴道:“你怀着身子,要多晒晒太阳才好。”
玉漏有点意外,她竟然说起这些关心话。既然人家主动示好,她亏心在先的人,更不好说什么拒绝的话,便随她在那石凳上坐下。可以望进太湖石后面的竹林里,横杆迷叶,越往里越黯,连着山上密密麻麻的林木,那灌木中像藏着些眼睛,使人感到丝寒意。
“今年还不怎样冷,也不知会不会下雪。”络娴忽然说。
“年关前后总是要下的。”玉漏转过眼笑道,有点尴尬,剑拔弩张惯了,竟然不适应和她这心平气和的气氛。
络娴道:“想起那年年三十,你装了好些吃的,派人给我送到府里去。”
后面应当要跟着说些感触的话,但她只说到这里便停了,不知道什么意思。玉漏笑着点头,“你还记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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