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忘不了。”络娴微笑着。
沉默过一段,络娴向这空地底下望去,“大奶奶怎么还不上来。”
“总是老太太有事吩咐她。”
久等翠华不来,络娴渐渐有些不耐烦,没得为了等她,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决定不等她了,向玉漏笑道:“干坐着无趣,我去叫人弄些点心和茶来吃。”
于是起身,藉故寻丫头走开了。玉漏忙起身想叫住她,可一想,到底一个府里住着,又是妯娌,好容易她今日肯和她们多说两句话,怎好拂她的意思,踟蹰着,又没叫。
要和翡儿说话,不想一回头,看见不知哪里跳出来两个彪形大汉,先一棍打昏了翡儿。说时迟那时快,玉漏刚要张嘴嚷,那两个汉子又冲将上前来,又打了她一记闷棍,扛起她便跳入竹林内。
比及日影稍斜,池镜一行刚入官道,正预备往驿馆内吃饭歇息。众人纷纷下马,就有个挑担的农夫走上前,给官兵拦住,问了才晓得,是给池镜送信的。
那官兵将信交到驿馆内,未几便见池镜急慌慌地走出来寻那到农夫问:“这信是谁让你送的?”
那农夫道:“不认得,就是才刚在前头地里,遇见个汉子,给了我几个钱,叫我往这里来送信,叫送给池三爷。”
那礼部的周大人追出来问:“三爷,出什么事了?”
池镜握着信又看一回,忙叫永泉去牵马,和周大人道:“周大人,你带着人照常赶路,我要回去一趟,家里出了点急事,等我办完事再来赶你们。”
周大人见他神情不对,不敢阻拦,忙拱手答应,“三爷只管去,放心,这里有我呢。”
一时池镜并几个小厮骑上马往回去路上赶,出了官道,却不进城,在条岔路上停住。池镜拉着缰绳掉头,吩咐永泉道:“你们不能跟着,先回府里去,我得一个人过去。”
永泉忙问:“三爷,出了什么事?”
池镜脸色煞白,稀里糊涂吐了一句,“你奶奶给人绑了。”
说话将信丢给永泉,拉动缰绳掉过马,又回头说:“回去找刑部张大人,告诉他,他要抓的逃犯还在南京。”言讫往那小道上跑了。
永泉一看信上,果然写明有人挟持了玉漏在前头林间等池镜,并注明只许他一人过去,若看见还有别人跟着,便立刻要杀了玉漏。永泉自然不敢跟,忙领着田旺等人奔回府中。
回去府里也乱了套,早有人往衙门报了官,永泉忙跑到老太太跟前回了池镜的话,老太太一听,忙又命人跑去刑部禀报张大人。
却说池镜孤身寻到信上所说的那片林子里来,先不见人,又往里头走了些,渐渐才听见有女人呜咽的声音。循声而去,竟看见玉漏给反手绑在棵树上,口里塞着东西,外头又有条带着直栓到脑后去,使她不能说话,只是望着他呜呜摇头。他拔腿朝她跑过去,未及跟前,脑后突地挨了一棍,登时昏厥过去。
待睁开眼时,察觉给人反手绑在根柱子上,环顾一圈,却是在一间破瓦土墙的屋内,从那土墙的裂缝望出去,周围皆是荒草枯木,想必是在谋处山上废弃的民
房里。好在玉漏也给绑在柱子背后,池镜忙偏着头喊她,听见她回话,他适才放心。
一时那扇破门给人推开,有个生得又黑又壮的汉子穿着太真观道士的服饰持刀走进来,一脚踩在根凳上,望着二人笑道:“倒还识时务,晓得这里荒山野岭,喊破嗓子也没人能听见,也不喊。”
池镜向那扇阖拢的门望去,忽地喊了声:“凤二!躲躲藏藏做什么?未必你敢做不敢当?”
果然那门又给人推开,凤二领头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许久不见,那凤二爷大变了摸样,蓄起了络腮胡,脸颊上还添了几道疤痕,平白多了许多凶狠戾气。
他走到跟前来踢了脚池镜,笑了,“到底是你啊池老三,一猜就猜到是我。”
池镜也笑,“除了你,南京谁还和我有这样大的仇怨?”
凤二看不惯他这笑,旋即握起拳头砸在他脸上。池镜嘴角流出血来,仍望着他笑,“我要是你,就不会在这里费工夫,要什么先拿到手,免得官兵寻来,可就没有跑的时机了。”
“看来你知道我是为什么绑你来了?好,我也不和你啰嗦,有两件事,一是让你们老太太把凤家的田契送还凤家,二是另预备五万银子送到城西码头,交给一个叫赵路的船家,放他的船开出去,一日后我这里得到信,再放你们走。”
说着朝身后递一眼,便有两人一面给他松绑,一面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另一人则在后头拿刀比着玉漏。
凤二递上纸笔道:“好好写,别耍花招,否则我要你奶奶一尸两命。”
池镜握着笔想了一想,向他笑道:“怪谁?都怪你从前不跟你大哥好好读书,那些田地就算过了契还到凤家也没用,这是你胁迫的买卖,在官府不作数,将来我们老太太要追,也还是追得回。依我看,不如都折算成现银便宜。”
那三人怔了怔,纷纷望着凤二。
凤二鲁莽惯了,一时没想到这点,经他提醒,忖度须臾,改口道:“那就要十万现银,要他们明日太阳落山前送到码头,最好别带官兵,我要是后日一早还收不到那赵路的消息,了不得杀了你们夫妻,兴许也能逃出条生路。这时候你不要和我赌,我们是亡命之徒,不如你们两口子的命金贵。”
池镜照他的话写了信,笑着递到他手上,“你放心,你们的命是好是歹我虽然不管,可也要为我们夫妻二人打算,这时候和你赌,不上算。”
凤二看了一遍信,没看出什么异样,就朝那几人抬一下下巴,几人复又将池镜绑好出去,只一人留下看守。
那人持刀坐在那长凳上,一只脚毫不拘束地踩到凳上来,两眼盯着他们。一会又像放心不下,走来查检他们身上的绳索绑得结不结实,查过几回,不见有差池,方又坐回凳上去。
池镜因见两手给反绑在背后,身上又有绳子一圈圈地将他和玉漏连捆在一处,唯恐向前勒着了玉漏,便挤着自己的胳膊,死死向后贴在那柱子上,“玉儿,你怎么样?”
玉漏一力向后看也看不到他,只瞥到他的一点臂膀,便不怎么害怕了。她忙摇头,先前都没哭,这时一张口,竟就有些哽咽,“我没事。”
他轻声说:“别怕,他们不过是要钱。”
其实不过是宽她的心,若真只为图财,就犯不着多此一举将他也给绑到山上来,俨然凤二诱他过来,除了要钱 ,还是要他们夫妻的命。
第109章 结同心(十七)
入夜后屋内屋外生了两堆火,那三人在屋外把守,哨探着山林里的动静,凤二在里头看着池镜和玉漏。他们送信的时候顺道买了些酒肉回来,凤二一面吃,一面瞅着池镜。
池镜也睐眼向他望去,浑身给捆得发僵,大半日没喝水,嗓子发痒,嘴唇也有点黏住了,开口声音有些哑,“给玉漏吃些,她怀着身孕,饿不得。”
凤二瞅着他哼笑两声,没动作。
玉漏却说:“我不饿。”
池镜将脑袋仰在柱子上 ,也哼笑了一声,“和个女人过不去,这就是你凤二的江湖豪情?”
凤二一听这话,果然撕了大块肉来塞在玉漏嘴里,又绕到池镜跟前,“等后日我得了信,放你二人回家去,多的是好吃好喝,饿这一两日饿不死,你犯不着在我面前装什么夫妻情深。”说着,脸色一转,朝地上啐了口,“呸、你们也算夫妻?不过是一对奸夫淫妇!”
池镜笑问:“你到底是替你大哥报仇,还是替你自己报仇?要是为你大哥,他未必会谢你。要是为你自己,你找错了人,收陆家银子诬陷你的,是我大哥兆林。”
“你们池家人都是一路货!”凤二指着他的鼻子咬牙道:“要不是我那几个兄弟急等着要银子,你大哥又没那些银子带着上路,我就先收拾了他,再来料理你。这回先便宜了他,等我日后再找他算账!”
池镜顺着他的指尖望进他的眼睛,“想必你收到了银子,也没想着要放了我。”
凤二放下手来,只是笑着走回凳上坐着,没答这话,好像故意要用沉默叫他忐忑惧怕。
池镜却没再问,连那一时半刻的得意和傲慢也不想成全他,脸上满是无所谓的神气。只竖起耳朵听,听见了玉漏把那些肉都嚼咽入腹,倒觉安心不少。
那土坯墙的裂缝里漏进风来,有两扇窗户摇摇欲坠地嵌在玉漏对面,可以看见一弯细月挂在幢幢的树梢上。她是头回陷入这命悬一线的境地,忽然觉得从前所受的苦跟这遭比都不算什么,真要面对生死存亡,才感到真正的绝望。所以对一切杳渺的声音格外敏感,可这大半日过去,夜深了,也没听见有人来营救的动静。周遭只有野兽偶尔的嗥叫,好像有没见过的怪物潜伏在那些树木的黑影里,随刻要狰狞地扑过来,听上去就可怖。
才刚凤二没有回答池镜的话,不过那沉默也足够她也猜到答案了。她侥幸地想,不知道有没有将她算在里头?
这疑问刚从心里冒出来,自己就吓了自己一跳。
然而又抑制不住那想要活命的念头。
偏偏此刻池镜嘱咐她道:“别动得太厉害,仔细绳子勒伤了皮肉。”
他说话声音很轻,凤二与个男人窝在角落里睡着,也没惊醒他们。不过却狠狠砸在她心上,她倒希望他此刻能遗忘她的存在,因为她自己是有一时半刻忘了他的存在。
“三哥,你说官府能不能找到这里来?”她只能寄希望于官差。
“会的。”他说。
他也是赌,听说刑部那张大人年轻时候办过许多奇案,所以才慢慢高升到刑部。后来年纪大了,又久不办案,只周旋于朝堂,不免怠惰。不过到底是老道之人,码头那收钱的赵路或许只管收钱,凤二他们未必那么蠢,不会不防,不会径直和他联络。在他那里若是不能顺藤摸瓜,便只剩下那封信,只要那张大人果然心细如尘,大约能察觉那信纸上有股特殊的气味。
这林子里长着遍野臭椿,想必凤二他们一向藏身此地,身上沾染了臭椿树的味道。南京城长满臭椿的林子并不多见,顺着那味道大力排查,未必不能查到这里来。
但这些不能对玉漏说,要给凤二他们听见,反倒提醒了他们。
玉漏权当他是安慰,苦笑起来,“三哥,听说你从前往返南北两京之间,遇到过劫道的土匪?”
“是遇见过一回,不过到底给我逃出命来了。”他说起来有些自得,“你放心,我命大,上回中毒,不是也活过来了?”
她对自己不大有信心,尤其是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异常怕死。更不由得去想死后会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他要是侥幸活下去了,池家少不得给他续弦,很快他就能忘了她。连他都忘了,府里别的人又哪里还会记得。从前都像白活了一场。
“那你怕不怕死?”她低着头,向后垫垫脚,尽量贴着柱子,好放肚皮轻松一点,“我怕死。”
他皱了眉,“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捱到次日,仍然没有人来营救。凤二他们好像对这地方有些放心,在这里躲了好些时候也没给官府查到,在外把守不过是以防万一。料定官府的人一定是追着赵路那条线去查去了,也不怕,那赵路根本见也没见过他们,只负责收银子,有池家两条人命押在他们手里,官府不敢不给船放行。
果然一大早,张大人亲自带人随池家的小厮抬着银子在码头上寻到那赵路。
不过那赵路也是一头雾水,只道:“
是半月前有个像是做买卖的人来寻小的,说有几箱银子要租赁我的船带出南京城去,也没说要送到何地,只说出了南京一路南下,自会有人接应。这个人虽然奇怪,可小的想 ,他包船的银子给得倒不少,反正先结清了账,箱子里装的又是银子,还怕没人接应?就应下了。大人,是不是这些银子有什么不对,怎么还惊动了官府?那人还叫我当面点清呢。”
张大人看他不像是扯谎,没再多问什么,摆了摆手吩咐池府管事,“打开箱子,让他点。”
他自站在船头了望,码头上四面环山,一定有一双隐秘的眼睛窥视着这船,要是不放船出去,恐怕贼匪说得出做得到,真会要了池家夫妻的性命。这可疏忽不得,上回因为兆林的事,好容易搭上了晟王与池邑,别因为逞一时之能,又得罪了他们。混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走仕途的人,的确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放了船出去,暗里派人跟着,仍旧折返池家告诉老太太。老太太愁得一夜间添了几丝白发,坐在榻上,额心皱紧得能夹死苍蝇,“要是他们收了钱,还是不放人怎么办?张大人,你可千万要想办法,镜儿明年春天是要科举入仕的,我们池家除了他老子,就指着他了。我们那媳妇,肚子里还有池家的曾孙,已有四个月了,可不能出什么差池啊!不然叫我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大老爷也急得不行,除此上缘故之外,还有一层,池镜到底是他的血脉,那两个儿子是指望不上了,唯可指望的,只有他。
他扭头和张大人商议,“依我的意思,索性将南京城的官兵都调来,挨家挨户搜查,总能搜出些蛛丝马迹。”
张大人抬手打住,“不可,这班人穷凶极恶,要是阵仗太大,吓着了他们,反倒不好,围师必阙,兴许三爷和三奶奶还有一线生机。”说着向老太太打拱,“老太太,可否带二奶奶来,我再问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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