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点上她大概是随了她娘。秋五太太原就是位不太规范的母亲,对孩子谈不上和蔼可亲,更没有舐犊之爱,所教养出三个不太合格的女人也情有可原。
她不怪凤翔侵占她的身体,甚至在他那双汗涔涔的眼睛里,自己也能产生一份快乐与渴望,她就觉得够了,算是有份感情在了。还要怎么样?难道把性命和前程都交给他才算?那不见得是爱,也许是傻。
次日起来,和凤翔又是另一番光景,两个人的眼睛都像浸了蜜,彼此看一眼就觉得甜,时刻难分难舍。给俪仙瞧见,硬是怄得病了几日,到除夕那日才好。
为节省开销,凤家门内早不养小戏了,也往外头请了班戏来闹,年三十从下晌唱到入夜。凤太太心肠好,怕那些人冷着饿着,天一黑便吩咐在厅内设围屏,进屋来唱。
他们家人口虽不多,也有些亲戚来拜,厅上内外共开了七八桌酒席,两位奶奶紧挨着凤太太伺候,兄弟二人坐了一桌,玉漏是和二房一位姨奶奶并几个大丫头在暖阁内坐。还有些叫不上名的仆妇不拘哪里,也拣个空子或立或蹲,或席地而坐,围在屏风外头吃酒看戏,也算热闹。
凤太太强撑着坐到一更天,实在支撑不住,仍旧回房去歇,吩咐众人:“你们不许散了,过年就是要热闹,我虽不能在这里久陪,在屋里听见你们说笑心里也高兴。”
几房亲戚忙起身送她至厅外,折回身来,大家都少了些拘束,说笑声愈发大起来。
奶母领着二奶奶的儿子进来拜年,那小子只一岁年纪,啻啻磕磕学着说两句吉利话,逗得大家欢笑不止。有人笑完便道:“只等大奶奶也养位小少爷,太太的病只怕就好啰!”
正说中俪仙的心病,揪着帕子没好气,“有什么稀奇,只要是个女人,谁不会养呢,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那二奶奶听见不高兴,吩咐奶母把孩子抱下去,转过头和众人笑说:“我们大嫂这话说得不错,养个孩子不是什么值得赞颂的事,谁家都有。我看我们大哥明年就能有喜,不信,大家只问玉漏去。”
说着把手朝暖阁内一指,望着玉漏直笑,“玉漏是个好的,自到我们家来,上上下下谁不喜欢她?明年替我们长房里养下个孩儿,不拘男女,只怕太太心里就把我们这些人忘了,专疼她一个。”
亲戚们听说如今是二奶奶当家,何况素日里多少和俪仙结下些过节,因此都顺着二奶奶的话说,一味称赞玉漏。
俪仙早听得胸压大石,一气之下离席而去。回房砸了几个碗碟,仍不能泄火,就坐在榻上呜呜咽咽啼哭起来。
那丫头香蕊后头跟来,劝她两句,又替她出了个主意,“你先忍耐些日子,不是有信说大爷开春要到常州去做官?等他走了,那贱蹄子还不就由咱们摆布了?到时候寻出个不是来,或打或骂,或赶或卖,谁还真去帮她不成?纵然太太帮着说几句,她老人家到底身子不好,也管不了这许多。”
俪仙静静一想,有点顾虑,“我倒是有心将她卖人,可他们连家就在南京,她爹还是胡家的书启相公,只怕他们家的人找来。”
那香蕊反笑,“那好,咱们也不说卖她的话,就让她留在这院里。此后她的小命是捏在咱们手里,还不是凭咱们想如何就如何,天长日久,有的是折磨她的法子,就是她死了也没什么,谁还能一辈子没病没灾呢?放她出去,倒还便宜她了。”
说得俪仙总算痛快了些,不过片刻,心中已想出了一百二十个折磨人的法子,发了狠要叫玉漏那条小命折进她手里!
玉漏心知今日当着这些人的面俪仙丢了脸,自然是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将来必定不会轻饶她。她却是不慌不忙,拣了空往厨房里来,挑几样蒸碗酱盘用个食盒装了,到门房上找了个小厮让送去池家给络娴。
那小厮笑道:“姑娘费这事做什么?他们池家山珍海味什么没有,还能缺咱们家这几碟子菜?”
玉漏把早预备好的五百钱给他,笑着细语,“池家是不会缺咱们三姑娘一口吃的,可三姑娘是咱们家的小姐,就是出了门,也是咱们家的人,这过年过节的,咱们不能把她忘了。这时他们家想必也是大热闹,三姑娘是头回在婆家过年,难免有些不习惯,没准这会心里正想家呢。咱们送些她素日爱吃的去,又是她从小吃到大的手艺,她吃到嘴里,那想家的心也就能得些安慰了。”
小厮忙把钱塞进怀内点头,“姑娘想得真是周到,我这就去。”
玉漏又叫住他,“你去了可别大剌剌的就往他们筵席上送,给他们家的人看见,保不齐要言三语四笑话咱们三姑娘,三姑娘脸上反倒挂不住。就悄悄地送去三姑娘房里,等散了席,热一热,就当是宵夜了。”
那小厮不由得佩服她几句,提着食盒出门去了。
玉漏在席上吃了些酒,因觉头有些发昏,也不急着回厅上,只打着灯笼慢慢在园中走着散酒气。她身上穿着池镜送的一件桃红灰鼠里子长袄,也不觉冷,只是手发僵
,便把两手抄进袖管子内,灯笼斜挂在臂弯上。
远处是此起彼伏的炮仗声,也有人家袅袅的管弦丝竹,但还听得见脚下踩断树枝的声音,在那些层层叠叠的喧闹中显得格外寂寞。此刻家中怎么样呢?照往年他们家的年饭总比别人家摆得早,因为连秀才下晌吃过饭就要往胡家去陪席,下剩他们母女四人围着炉子难得吃些精致的糕子点心。
然而也不能多吃,还要留着些次日走亲串友,稍微多拿一点就要给秋五太太揪着耳朵骂,“你是没吃过没见过怎的?还是明日就死了再不能吃?非得趁今日都败个精光才罢!”
那副大嗓门也从不怕邻里听了笑话,而且总是连秀才不在家守岁的缘故,秋五太太逢年过节情绪就不大好,总藉故骂人。所以她从不喜欢过年,一想到年节就是做不尽的琐碎家务,挨不完的唠叨詈骂,直到四更梆子响,那一日才算完。
“梆——梆——”两声,此刻才进二更,抬头一看,恰走到后头那处角门上来。凤家因裁撤人手,只开了东面角门和南面正门,这角门上落了锁。
那日池镜邀她今夜此刻在这门外巷子里相会,其实要开门出去也容易,她可以藉故查检角门去找婆子拿钥匙来,何况这时候正是人多眼杂,谁也不会留心她往哪里去了。也许凤翔会问,但那是个好糊弄的人。
可玉漏不过在角门前站站,扒着门缝望出去,果然看见辆马车晃晃悠悠驶过来,那马车前头挂的灯笼上写着“池”姓。她忙向后退一步,提着灯笼快步转回厅上。
“把灯笼摘了。”池镜吩咐道。
永泉一面取下灯笼吹灭,一面心内怙惙,三爷大年夜的跑到凤家后头来,又不带旁人,连个赶车的也不要,只叫他来赶车,此刻又连灯笼也叫摘了去,莫不是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前后再一追溯,想起那日送玉漏回家取东西的光景,心下猜着了几分,便回身撩开帘子道:“三爷,咱们到凤家,怎么不从前门进,跑到这后门上做什么?后门好像落了锁,没人看守啊。”
池镜看他一眼,“你几时好打听起我的事来了?”
永泉不敢再问,腆着脸笑了下,“您冷不冷?看这天好像要雪,咱们逛逛就早些回去吧,仔细老太太一会问。”
马车内放着小的鎏金炭盆,用竹编熏笼罩着,外头又套了层靛青棉布,冷是冷不着。池镜只管靠在车壁上阖眼,听见二更的梆子又敲了一回,心里掐算着玉漏该几时出来。
今夜池家热闹非凡,他坐在厅上无趣,也是偶然想起与玉漏之约,便藉故出府走到这里。路上还有些懊悔,担心至此一会后玉漏会纠缠不休,用钱能打发她还好,就怕这样子柔顺的姑娘一旦跟了个男人,就变成了根勒人的红线。
他把帘子挑开问:“几更了?”
永泉道:“二更的梆子响过去一阵了,这会约是亥初二刻。”
前头大街上还热闹,巷子里却静,虽有几户人家,也都隔着院墙,并无人走到这里来。池镜想着索性就趁这会回去,免得给玉漏缠上来日不好脱身。为了一份刺激,将来若是闹出些闲话,倒不上算,他毕竟是侯门家的公子。
恰值永泉也掉过头劝,“我看还是先回去吧,三爷嫌家里闹,出来清静这一会也够了,大黑天的,又冷,回头再冻病了您。大年夜的,不好常在外头,家里还等着呢。”
那倒未必,今夜来了许多亲戚,老太太忙着受人的奉承,大老爷忙着外头受那些相公们的吹捧,他父亲在京未归,两位太太忙着暗中较劲,哥哥嫂嫂们估摸着也各有事忙,还有位姑妈,更是位半日不张口的佛爷。
这些人各有热闹,谁想得他?
如此一算,竟不必急着回去,索性就在这里见玉漏一面。她虽没什么大的好处,一颦一笑却还合他的意。
永泉见婉转劝他不动,干脆一横心,直言道:“三爷,不是小的多嘴,这玉漏姑娘虽还未明着封姨奶奶,到底也是凤大爷的妾室,咱们招谁不好,偏招她做什么?一旦闹出些言语,咱们俩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且不说这个,老太太也要生气。听见说老太太这些日子正和于家太太说得火热,等开春后还预备要接她们母女到咱们家小住些日子,这要是——”
“说这些做什么?”池镜一语截断他,“我还用你来教训我?难道我自己心里没数?”
那永泉咕哝道:“就怕您一时猪油蒙了心。”
“你说什么?大点声。”
“没,没什么。”永泉回头一看,轻呼一声,“唷,果真下雪了。”
天如玉碎,纷纷扬扬地坠着些白片子,那白片子一贴到窗户的油纸上就化没了,只是个梦幻泡影。几个唱停了的小戏嚷起“下雪”来,一股脑涌到窗前去看。
凤二奶奶说屋子里也怪闷人的,叫开了窗户,小戏小丫头们一时都挤到窗边去看雪。文英也拉着玉漏走到暖阁的窗边来,笑道:“瑞雪兆丰年,这可不应在咱们家大爷身上?开春他就要去上任了,凤家就能好起来了。”
玉漏也笑,一时有个他们房里的小丫头抱着件斗篷来递给她,不耐烦地道:“大爷叫你别在风口站久了。”
趁那丫头走开,文英趣道:“我们家大爷也算能体贴人的了。”
玉漏朝厅上望出去,见凤翔与二爷正在桌上陪那些男客,多是亲戚家的男人,也有几位门下相公。他穿一件玉白的袍子,在那觥觞交酌间,也是位人物,占尽了风光。他一时也朝她望过来,相看一会,叫了个婆子附耳过来说两句。
但见那婆子在旁提了壶热酒进来说:“大爷二爷叫姑娘们也吃点热酒,身上暖暖和和的,就是开着窗也不怕。”
二爷那房小妾忙接了去,再三说谢,又拿了些钱赏那婆子,转头招呼玉漏文英吃酒。玉漏倒了杯酒,依旧端着走回窗前看那雪。
这雪下得真是大啊,不知池镜回去了没有?也许他早就等不得走了,大年夜的,谁放着家里的热酒热饭不回去吃,在那雪地里守什么?不见得有那样傻的人,何况是池镜。
不过叫他空等一场也好,不受点风雪,岂不当她是白占的便宜?她知道不落点空,那兴致反而提不起来,人都是贱。
人真是贱!池镜赌气想,大雪天的偏跑到这乌漆嘛黑的巷子来,苦等半日,也不见个人影!他气得在背上踢了永泉一脚,“什么时辰了?”
“只怕快三更了。”永泉冻得打哆嗦,把身上一顿拍,腆着脸钻进车内,“爷行行好,叫我也暖和暖和,我再在外头坐下去,都要变成个雪人了。”
池镜反跳下车,凛凛地朝那角门上走去,贴着门缝一看,里头黑魆魆的,只见几处房舍廊檐亮着灯,隐约听见些欢声嬉语,也不真切。街上的热闹退了大半,也还有人点炮仗放烟火,四下里东一声西一声的,轰得人异常烦闷。
永泉跟来劝道:“咱们回去吧,这会也不见出来,恐怕是根本就不知道咱们等在这里。”
不知道?不知道就更可气了。连他都还记得和她有约,她反倒忘了不成?他恼得踹了那门一下,只听锁头链子哗啦啦一阵,又沉寂下去,也并没有个人来,仍是死沉沉的夜。
他觉得丢了面子,不能不想方设法为自己找回些体面。因此想,也许玉漏是给事情绊住了脚不能来。这也不奇怪,大年夜的总是客多,她又是个下人,这里□□里唤的,如何脱得开身?
然而他到底是淋了雪受了冻,回去路上心情也不能平复,心里觉得是吃了亏,理智上又不肯这样想。
赶着归家,府里头正预备着放去岁的焰火,仆妇小厮门在园内各处空地上摆炮仗,闹闹哄哄地追赶嬉笑。大宴厅场院里也摆着各式焰火,大家聚在门首看,池镜从廊下转过来,本来没留意到他,这会也都看到他打外头进来了。
老太太因问:“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
池
镜随口扯谎,“我往外头厅上陪那些相公们吃了几杯酒。”
老太太原就不知他几时出去的,也就不理论,只说一句:“你大哥二哥他们也在外头和亲戚家的男人们吃酒,你也去敬一回酒再进来。”
不一时池镜敬过酒仍旧回来,他不比大爷二爷,因尚未成婚,没有女人代他在长辈跟前侍奉,只得亲自来。这里的烟火爆竹也放过一轮了,大家还回厅内坐着听戏说笑,池镜便接过酒壶四面斟一轮。
也不知围屏后头唱的哪出戏,正唱到观灯一节,老太太坐在大宽禅椅上,举头把厅内四处张挂的灯笼看了一遍,笑道:“亏得我们二奶奶好眼光,这一批做灯的匠人请得好,样式没什么稀奇,只是上头描的那些画倒很新奇,不知是些什么神佛,往常竟都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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